商成攢著眉頭在上房里走來走去,焦慮地思索著如何對待李慎搞出的這些事。
事情相當麻煩。一方面,李慎作為他的老上司,對他又有知遇提拔的恩情,他完全沒有辦法板起面孔來和李慎嚴肅地談論這些荒唐的愚蠢舉動。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考慮處分李慎的話,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會不會被人指責為挾私報復呢?毋庸諱言,他和李慎的來往一直都不是令人愉快的。記得前年春夏他剛剛從軍時,兩個人就在軍務上有過意見分歧,后來為了報功請賞的事情,倆人還也有過很深的隔閡;直到去年冬天李慎復職之后,他們的關系才算是正常起來。雖然當時李慎只在燕州停留了沒多久就奔赴前線指揮對突竭茨人的反擊作戰,但就在那短短的十來天里,李慎多次去老官驛探望過他,不僅和他一起探討軍事上的問題,還一再叮囑他要安心養傷,后來燕東大捷時,李慎還以“襄贊軍務多籌廣謀”的名義把他的名字添進了功勞簿。可惜的是,這段彼此關心和信任的好時光并持續多長時間,不久之后,因為燕山提督的任命一事,兩個人的關系立刻就變得前所未有的疏遠。據說,如今經常飄進他的耳朵里的各種和他有關的謠言,就是李慎在暗中指使人傳的…不過,他倒沒有因為這些道聽途說的沒影子事情就對李慎這個人有什么偏見。他知道,人是一種復雜的社會動物,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做出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事情,有些時候甚至連當事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清楚地解釋自己的行為,所以他也就從來都不會因為什么謠傳而去簡單地對一個人做出評價。另外,他一直覺得,他和李慎之間的矛盾都是事出有因,并不能把全部責任都推到李慎身上一一假如他處在李慎的位置,在希望落空之后,指不定就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他能理解李慎的心情,所以也就更難做一個決定。不過有兩點是肯定的。首先,他不能借這個由頭來打擊李慎。那樣的話,那他真的就是在挾私報復了。另外,就算是要訓誡李慎,也不能通過衛軍之外的人一一衛軍的事情衛軍自己能解決,不用外人來插手!這是必須遵循的原則!
那么找誰來和李慎嚴肅地談一次呢?眼下除了自己之外,燕山衛軍里誰還有訓導李慎的資格呢?他掰著指頭數了一下,結果很失望一一只有張紹了。雖然張紹在勛銜上比不過李慎,但因為他掌管著衛府,所以在職務上要比李慎高半級。可令他發愁的是,他偏偏不能讓張紹過問這事。張紹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要是被他抓住李慎的把柄,肯定會朝死里整…
但這事又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就算不處分,也至少要給李慎提個醒,免得他今后再干點別的蠢事。
看來,最后還是得他自己來處理了…
該如何盡量不傷和氣又能恰倒好處地和李慎說呢?商成苦惱地在屋子里轉著圈子。
至于推薦孟英的事情,商成倒是沒花什么心思。從這幾天的了解來看,孟英還是個不錯的官員,這個人雖然長相其貌不揚,不過學歷高,是東元二年的進士,又長期在地方上做事,十幾年的宦海沉浮,人磨練得既圓滑又通達,而且很務實,很適合在地方上主持政務。他覺得任命這樣一個人做端州的推官,無論是狄栩還是陸寄,他們都該不會有多少意見。
他正在因為自己沒有和李慎開門見山談問題的勇氣而自責的時候,驛丞又來告訴稟告說,剛離開驛館的孟英又轉回來了。
等孟英進屋,商成就問:“怎么回事?”
孟英跑得滿頭大汗,一張胖乎乎的圓臉脹得通紅,邊喘氣邊說道:“下,下官失態,讓大人見笑了。”他捧著商成遞給他的苦茶,趕緊解釋自己去而復返的緣由。“府衙里沒錢,大人布置的差使…怕,怕是完不成…”
“興水利和修路的錢不用擔心,這都是功在長遠的正項開支,錢走衛署支出。我估計就這三五天里就會有正式的文告。你們先把城市整治好就行。”
孟英吞吞吐吐地說:“就是,就是說的這筆錢…”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別的原因,他額頭上的汗冒得更厲害了。“府庫拿不出…不,不是!是年初做支出預備案時,沒有想到有這筆錢。”
“這花不了多少錢吧?”商成有些驚異了。燕州搞城市整治時他問過陶啟,那么大個州城,前前后后各項開支加一起才一千緡出頭。這點錢對一個州府來說,實在算不上多大個事吧?而且燕州治下幾個縣都在搞,也沒聽說誰伸手找陶啟要錢呀。怎么孟英就說端州沒錢呢?
孟英苦著臉笑了一下,說:“我們怎么能和燕州比?…大人,燕州沒過兵,李大將軍也沒駐軍燕州啊。”
商成沒再說話。他知道,端州府庫肯定不象孟英說得那樣連地縫的銅渣都掃出來派用場了,這一點看前些天城里的流民就能瞧出端倪一一衛署是按人頭下撥的善后錢糧,就算端州報上去的數字沒水分,可既然至今還有人沒被遣返,那么本該花到這些人身上的錢又去哪里了?毫無疑問,地方上肯定是把這筆錢隱匿起來了。不過他并沒有拆穿,而是問道:“缺口有多大?”
“…八百三十緡。”
“你們做案子時,預計要花多少?”
“按大人交代的事項,一共要花一千三百五十緡。”
“比燕州花的要多一點。不過你們還要負責流民的安置和遣返,預算大一些也很正常。”商成沉吟了一下,然后說,“這樣,等過兩天衛署的霍簽樞來了以后,我把你們的事情和他說一說,看能不能從什么地方幫你們解決一下。”霍士其手里有筆活錢,大約有三千多緡,是前段時間處理善后事宜時節余下來的款子,本來他計劃拿這筆錢來填補衛署財政赤字的,現在看來只好先填端州的窟窿了。
商成的做法令孟英既驚訝又感激。沒旁人提醒商成也能瞧出來端州府庫里的虛實,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商成看到這其中有問題卻又只字不提,就更不能不讓他感激一一這樣他就能保住那筆應急款,在遇到事情時就有了更多的騰挪余地。當然他也知道,商成答應他的錢也肯定是來自提督府掌握的應急款。這一點尤其令他感激一一這其實就是提督府出錢讓端州掙臉面,是商成在幫他的忙…
送走孟英,吃過晌午,商成本來打算瞇盹一會,等日頭小一些他就去轉轉端州的街市,誰知道他才把碗丟下,霍士其就到了。他急忙吩咐伙房燒火做飯,并且特意讓人去外面的酒樓里沽了一壺好酒。他自己不能喝酒,飲食上的忌諱也多,剛到時蘇扎就去交代過伙房哪些作料不能添哪些菜肴不能做,所以驛館也就沒為他預備上好的酒水。
令他奇怪的是,除了霍士其之外,他就只看見一個提督府的書辦。其他的人呢?他不是讓霍士其帶幾個有經驗的官吏過來嗎?
霍士其邊吃邊說:“我給你送公文來了。在半路上遇見了你派回去的人,就讓他回燕州找周翔。這個人很能干,幾天時間就把衛署的人事摸得清清楚楚,肯定不會誤事,能把你想要的人都派過來…”
商成眼睛盯著霍士其頸項上的幾道紅印記,嘴里答應了一聲,問道:“你走的時候,嬸子到了沒有?”
“到了。”霍士其說。他察覺到商成在盯著自己的脖子看,伸手扯了一下領子想把痕跡遮掩住。可他現在是在內堂,身上就穿著件月白圓領細紋南羅衫,肩膀以上光禿禿的,哪里去找衣領子?他臉色微微泛紅,解釋說:“道上騎馬不小心,被樹枝掛了一下…”看商成將信將疑還是盯著自己的脖子不放,連忙把話題引到一邊,說:“都到了。你嬸子她們,月兒,還有盼兒,她們都來了。仲山的媳婦也一塊過來了。都說等你回去之后好好地團圓一下。”
騎馬?還是樹枝掛的花?商成怎么可能相信霍士其說的鬼話。那幾道紅印怎么看怎么象是被人用指甲撓出來的傷。再聯想到十七嬸已經到了燕州…呵呵,以十七嬸的精明,還能瞧不出來十七叔的名堂?估計兩口子已經為這事吵過了,十七嬸還動了手。他端著茶杯,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霍士其的說法。就說嘛,幾份尋常公文,用得著霍士其親自跑一趟?要真是十萬火急的大事,更是不可能讓他單槍匹馬地跑幾百里路。顯然,送公文什么的只是個借口,出門避禍才是十七叔來端州的真實想法。
不過,既然霍士其堅持這樣說,商成也姑且相信著。趁霍士其吃飯,他先瀏覽了一下幾份公文的標題。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雜事。這就更證實了他的猜測。但是他并沒有言傳什么。
霍士其覷見他神情有點古怪,也就停下了筷子,抿著嘴唇低下頭,沉默了一會,耷拉著眼瞼幽然嘆了口氣:“…你都知道了?”
商成咧了下嘴角。這種事情還想瞞得住人?
“我和桑愛愛的事情,你嬸子已經知道了。”
商成還是不吭聲。這個時候,他作晚輩的可不好插嘴…
霍士其夾了筷子涼拌青蔥,卻不朝嘴里送,瞪著一桌子菜半天不說話。良久他又幽幽地嘆息一聲,說:“你知道,我已經三十七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無限憂傷地說,“你嬸子她…”
商成繼續不吭聲。
“…你嬸子…你四個妹妹…家里沒個男娃,總是…唉!”
商成點了下頭表示理解。
“我…你嬸子又是那么個脾氣,結果…”霍士其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躊躇了半晌,他才說,“我想,我想吧,等咱們回了燕州,回了燕州之后…”他沒把話說完,只是抬起眼,用央求的眼神望著商成。
商成在心頭嘆息了一聲。看來自己想不發表點看法和意見是過不了這一關的。他只好苦笑著說:“那我回去以后去勸勸我嬸子。”但是他又馬上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個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能是盡力而為。”
聽商成這樣一說,霍士其滿臉的愁苦神色登時消減了許多。他甚至還有點的笑容,欣慰地說:“你能答應替我關說這件事,我就很高興了。你嬸子心里想的是啥,我心里有數,只要你肯去,她就沒有不應的…”
商成假裝沒聽懂,笑了笑,拿筷子拈了幾片肉在料鹽碟子里滾了一下,放到霍士其的碗里,說:“您嘗嘗這個。這是端州府的名菜三醪羊片;蘇扎巴結您,特意騎馬去給您買回來的。”
霍士其把幾片肉嚼了咽下,笑著說:“六七年前還在縣衙當差的時候,那回押馱隊到這里繳錢糧,府衙請我們這些外縣的衙役書辦吃飯,記得桌上就有這道菜。聽當時陪座的府衙杜先生講,就這么一小碗,”他把手在桌上的大海碗上比劃了一下,發覺碗太大,就指了指自己的飯碗,繼續說道,“…就這么點大小的碗,也就是二三十片肉,就要七百錢。后來再到端州,從來都只能想想,路過那座酒樓時看看一一太貴了,舍不得錢啊…”
商成笑著又給他拈了幾片,正想說話,霍士其卻突然轉過了話題:“大丫也回來了。”
商成早已經知道守重孝是算年頭不算月份,按日子算,大丫的夫孝在去年臘月的最后一天就該結束了,而且大丫在夫家也過得不好,吃了不少的苦,不可能對那個家庭有什么留戀,所以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他一點都不吃驚。恰恰相反,他為大丫能回到父母身邊而感覺十分高興。這是好事!
在問過大丫的近況之后,他為十七叔一家人重新團聚而陪著霍士其喝了一碗酒。
他對霍士其說:“叔,你和嬸子以后再不能象這樣在婚姻問題上勉強妹妹們了。她們應該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再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