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軍營里例不許縱馬,這時候趙石頭已經甩鐙離鞍下了坐騎,聽見有人高聲說話,轉回身瞇縫著眼睛在人堆里找到文沐。他臉上半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目視著文沐遙遙點下頭算是打過招呼,掉回頭問值勤的哨兵,“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無故私離軍營的,羈在這里等他們的營官來處置。”
石頭沒有再問,對走近的文沐說:“大人在找你。你這就隨我過去。”也不等文沐答應,把手里的鞭子韁繩丟給幾個親兵,拔腳就走。
文沐驚喜之中有心想打問一下商成是如何知曉自己的,可看石頭對自己不理不睬的一臉冷淡,只好把涌到嘴邊的話都咽回頭,默不言聲跟著石頭進了軍營,繞過糧庫的小校場,轉過幾排臨時騰作營房的倉房,便進了糧庫的小公廨。石頭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稟告大人”,就把文沐丟下進了正屋。
因為商成的到來,公廨里也已經戒嚴,除了上房正屋階前立著的兩個九品軍官,小院落里半個人影也不見。文沐看兩個軍官都朝自己頷首致意,忍不住有些奇怪,留心打量了一下,竟然還都認識一一左邊那個嘴唇上有道疤的青年人姓田,似乎還是商成的老鄉,另外一個身材粗壯敦實的中年漢子是流落到中原的突竭茨人;兩個人都是隨商成從西馬直一路殺過來的邊兵,想不到如今都做了商成的親兵,還都升了軍官…他心頭感慨,卻沒有失禮數,微笑著逐一點頭。田小五低聲道:“文校尉,這么長的時間,你都跑哪里去了,怎么連個音信都沒有?要不是這回碰巧來這座糧庫巡視,又聽人說起你,怕是真要當你歿在草原上了…”
文沐嘆了口氣,搖頭說道:“我的事…唉,一言難盡。”
田小五說:“有什么不好說的。虧我家督帥去年回了燕山之后還托人到處打聽你的下落,你倒好,連個口信也不帶,就丟丟心心在這雁鳧鎮上…”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煞住了口。
文沐心思快,從田小五的半截話里已經聽出點苗頭,這肯定是商成來軍中巡視,不知道是哪個家伙便把薛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搬出來當故事講,結果商成隨口一問當事人姓什么叫什么,自然就知道他還活著,接著才叫石頭去鎮上找自己,說不定還找過三娘…他的臉一下脹得通紅,辯解道:“你別聽人心口胡說!那是我的救命恩人。”看田小五和蘇扎都是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一副不相信的模樣,只好換過話題,問道:“大人在里面議事?”
“沒議事,就叫了一些軍官士卒在里面說話。”
文沐不解地問道:“和兵士們說話?說什么話?”
“什么都說。”
文沐更是迷惑。側耳聽時,就聽樂槐正張著大嗓門在講自己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鳳娘那臉蛋俊得,那皮膚嫩得,那小手巧得…嘖嘖,簡直都沒法和你們說。我當時一門心思想娶她回來一塊過日子,就跑去央告我爹,結果請了媒人上她家提親,她老爹說,牽頭牛就能把他閨女帶走。可我家那時窮得鍋都揭不開,哪里去湊一頭牛的錢?我把心一橫,干脆就去吃糧當兵,心想攢上兩年的餉錢,總能換回一頭牛吧?可結果呢…”
文沐他們正聽故事聽得入神,樂槐卻忽然不說話了,三個人都悄悄地把腳步朝正屋前挪了一步,就聽屋子里的人亂糟糟地著急發問:“結果呢?結果怎么樣?”
“結果,”樂槐說,“結果我當兵才半年就被調到澧源大營,兵糧一吃就是五年,直到大前年春天升了哨長,這才有了四十五天的大假。我想,我這回可算是衣錦還鄉了吧?我把歷年攢的錢都帶上,又一口氣支了半年的糧餉,還找人借了不少錢,跑回去給我爹買了五畝地,又給我兄弟說了門親,拍拍屁股就回來了…”
“誰問你這個!那閨女呢?鳳娘呢?你怎沒娶她?”
“她呀,早嫁人了…”
這話一出,在一片嘆氣惋惜聲中樂槐說道:“好在沒娶哦。你們是沒看見,我那年回去在莊上又遇見她了,幾年沒見,她那臉黑得,那手粗得,那皮膚…唉,就和文昭遠那相好的差不多一個模樣。誰能想到,當初那么俊俏一個閨女,幾年光景就徹底變了個人呢?”
屋子里又是一陣哄笑。屋外與文沐一起的田小五和蘇扎卻有些難堪,目光游移神色尷尬地扯了下嘴角。隨即屋里安靜了一下,就聽有人“哦”地驚噫一聲,緊接著就是座椅鼓凳挪動時發出的砰噔悶響,隨即一個高大人影蹬蹬蹬疾步走出正屋,立門口略一張望,兩步邁下臺階過來就緊緊地握住文沐的手:“好你個文昭遠,妄自你還說是我商瞎子的朋友一一到了燕州這么久,都不說來看我一回!”
兩個人如今的階級品秩分別太大,文沐本來是想行軍中大禮的,可雙手被商成握住掙脫不了,別說行大禮,就是想拱手作揖也是不成。他一直把商成看做極要好的朋友,雖然說分別時久見面難免心情振奮,可萬萬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商成竟然會和自己執手寒暄,殷殷關切之情溢于言表,一時間又是感動又是激動,心頭一片滾燙,雙手緊緊握著商成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跟在商成背后涌出屋的一眾兵士早就看得呆住了。
剛剛還拿文沐開玩笑的樂槐臉色有些發白。燕山提督來軍營里巡視,看過營房之后就叫了些人到公廨里拉話,因為摸不準他的秉性,一開始大家都還存了小心應付的念頭,可商成既沒督帥的架子,說話做派又遂他們這些大頭兵的心意,漸漸得大家也就沒了戒心,敞開了話題天南地北地一通東拉西扯。這里都是單身漢,說話也沒個顧忌,漸漸地話題就轉到女人身上,他也把文沐的“風流事”拿出來如此這般譬說一回。誰知道督帥大人竟然刨根問底地打聽文沐的情況,又叫人趕緊去尋文沐回來。他原本以為這是商成聽起了興致,想見識一下文沐這個風流人物,現在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全然不一樣,原來這兩個人居然早前就認識,他們不單是故交,而且還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他現在恨不能把剛才說的話都吞回去。
唉,早知道就不該這么多話!現在好了,一句話得罪兩個人…
商成他們故友重逢,顯然還有許多話要說,其他的軍士便告辭散去。臨走的時候商成告訴大家,兵部已經批準了燕山衛的請示,同意從澧源大營各軍中抽調一批軍官士卒補充到燕山。他說:“大家回去之后可以考慮一下,看是不是能留下來報去年的仇一一這個仇早晚必報!一一有愿意留下來的,就去軍營指揮那里知會一聲,這兩天里衛府就會派人來接受,隨后就安置。不愿意留下的兄弟也不勉強,依舊照日程動身。”
送走眾人,商成這才和文沐進到正屋里吃茶說話。兩個人各自簡單講述了鹿河失散之后的經歷。在知道文沐遭遇到的種種情形后,商成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道:“不瞞你說,我回來之后托…”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托人打聽過你的事。問過幾回,回回都沒你的消息,我就以為你已經…”
文沐已經猜到商成請托的人必然是王義。但商成不愿意說破,他也沒有再提,黯然一笑說道:“別說你了,就是我自己,千里亡命中幾次都以為這番必無幸免的道理…就算在燕水邊的軍營里養傷,也有兩三回都是生死一線之間,一條腿已經踏進鬼門關,又被人生生地從閻王簿上勾掉名字…”他盯著桌案上茶盞里裊裊升騰的一縷水汽,許許多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淡淡的水霧里忽隱忽現,或悲傷,或不甘,或痛苦,或猙獰,越閃越多越閃越急…他心頭驀地一陣空落,悵然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