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璞很快就打消了從別人那里得到意見和建議的想法。隔著門簾的縫隙,她已經看見上房桌案上又新添了一疊文書。就在她去后院探望廖雉的這一會子工夫,就又有新的文書在亟等著她過目和處理。她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每當看見這些堆在桌案上的文書,她就能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擔子。這些公文提醒她,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個掛名的柱國將軍了。她現在掌握著燕山行營,是大趙燕山衛的提督一一雖然這個提督僅僅是個朝廷默許的假職提督一一她署理著一衛的軍事民政,她的一舉一動都和整個燕山衛三州二十九縣四十六萬戶一百七十萬軍民息息相關。這個時候,她應該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解決當前的困難上,應該隨時隨地都想著怎么去收拾燕山的爛攤子,怎么能一直掛念著底下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聽她調遣呢?她為自己的狹隘心胸而感到羞愧和臉紅。
她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直到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這才走進了屋。她坐到桌案前的座椅里,一邊把凍得冰涼的手放到桌邊呵熱氣,一邊偏著頭打量著最上面那份文書的封皮:
《東元十九年秋九月望日端州匪患襲官殺差案詳呈。
看題標,這應該是上月土匪在端州劫掠官差大案的調查經過。她打開公文,看了看提頭,掃了兩眼內容,臉色立刻變得陰郁起來,直接掀到文書的尾頁,見最后一句是“…實。應速調周近衛軍進剿。不然。恐匪患日沉。遂成尾大不掉之勢。”,登時氣得想把文書一把扔出去!
這些家伙在搞什么?
她有些惱怒地把文書合上。她看見這份公文放在最上面,還以為這是最緊要的事務,誰知道他們竟然把一份六分實察四分臆斷的呈文送過來了!
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干了!這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她坐在案邊一個人生悶氣的時候,皎兒進來了。伶俐的侍衛馬上察覺到陳璞的情緒不好,也沒說話,把桌案上的茶盞取走,潑掉杯子里的涼茶水,重新給她換了一杯熱騰騰的新茶湯,然后蹲在地上給屋子里的兩個大火盆添炭。
一圈圈擺布整齊的新炭很快就引著了,殷紅的火頭在木炭細碎的爆裂聲中閃耀著紅光。屋子里很快就變得暖烘起來。滿屋繚繞著一股帶著淡淡焦糊味的碳氣。
陳璞站起來脫下貂氅,重新翻閱公文。這一回她吸取了教訓,先看文書的題標,再來決定緩急,和軍務有關的事情肯定要優先批閱,再次是地方上的難民安置問題以及民生急務,至于那些一看就知道是陳芝麻爛谷子的扯皮官司,不妨先撂到一邊。
緊急軍務只有兩件。一件是下勝關至周柳堡一線的守軍報告,最近經常發現突竭茨的偵騎出沒,而且赤勝關、平城和燕邊幾地的敵人之間聯絡頻繁,似乎有集結南下的跡象。《詳文里另附著行營的咨報,除了詳盡羅列最近十天里敵騎的活動區域,還有行營對此的判斷。行營以為,在大雪封閉道路之前,突竭茨人肯定還有一次大規模的南下,其最可能的突擊方向應該是下勝關或者裴縣;這樣,他們進可以直接面對燕中谷地,退可以節節防守遲滯趙軍的反擊,就能牢牢地把握住戰事發展的主動權。有鑒于當前燕山境內的艱難情勢以及趙軍面臨的種種實際困難,行營不認為趙軍在明年開春之前具備反擊并奪回失地的可能,因此上趙軍眼前的首要任務就是盡力維持戰場的現狀,不使局面惡化;為了達成這一目標,趙軍應以端州為樞紐,建立一條西起下勝關東到屹縣的鞏固防線,以確保燕州和燕南地方的安全。另一樁是屹縣南關大營請求增援。
陳璞走到屋角架起的輿圖前,循著詳文里的摘要和地圖反復比對了一回。她在輿圖前站了很長時間,這才思忖著回到桌邊,用筆蘸了朱砂在公文封皮上做了醒目的標記,然后把它和一堆用青田石鎮紙壓著的文書卷宗放在一起。由始至終,她都沒有在這份文書上簽署任何意見。這倒不是說她不認可這份文書里行營提出的建議,或者說她有更好的看法或者更適當的主意,才用這樣的辦法拖延或者暗示。不!她還沒有這樣妄自尊大,實際上,她也認為行營的分析判斷很準確,提出的部署也很周全。但她不會批準這個方案,她也沒有權利立刻下令執行這個計劃。她想,既然行營方面并沒有發出突竭茨人即將南下的警告,那就說明敵人暫時不會有什么動作,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再等兩天,等朝廷派來的兩位將軍到來之后,先聽聽他們的看法,然后再來下決定。
另外一份公文是屹縣南關大營請求增援的緊急文告。自九月中旬以來,匯集到屹縣和南關大營的潰兵已經超過四千人,這個數字已經比大營的守軍多出三成;守軍既要看護糧庫輜重,又要警戒北鄭方向的突竭茨人,還要協防屹縣,三管齊下,即便還沒正式和敵人接戰,三千兵力也已經捉襟見肘。撲朔迷離的情勢下,南關大營為了確保營寨里數十萬擔糧草以及不計其數的輜重補給的安全,同時也是為了保證屹縣的安全,特請求行營向屹縣方向增兵三到五個營,同時派人派員過去整頓滯留在大營里的潰兵。行營對此的判斷是“事態緊急增兵勢在必行”,建議從燕州南鄭抽調三個營星夜馳援,務必確保南關大營的安全,燕山右軍丙旅及乙旅一部應即時向端州方向移動,以確保屹縣側翼,并保障端屹兩地間的道路暢通…
陳璞毫不猶豫就在這份文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南關大營是大軍的重要糧草儲備地,不僅要支撐燕東,還要支援燕中地方,絕對不能有絲毫閃失;尤其是在現在的局勢下,那里的存糧更是幾萬軍民過冬度春荒的救命糧,若是出了差錯,燕東可能傾覆不說,也肯定要連累到整個燕山衛!不僅是要盡快地增援,而且是要派最精銳的隊伍去增援,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她仔細看了看行營挑選的隊伍。從燕州出發的兩個營都來自燕山中軍,這立刻讓她放心不少,尤其是當她看見其中一個營的校尉是孫仲山時,就更放心了。這個人謹慎穩重,做什么事都很周全,執行命令時也很堅決,是個關鍵時刻能靠得住的軍官。
因為南關大營的重要性實在是太突出,她不能不考慮很多事情,所以就又在公文上添了一筆:“鑒于情勢,是否可令孫仲山轄制兩個營,駐防屹縣,與南關成犄角之勢?望諸位審慎斟酌。”用過官印,她叫來一個傳令兵,讓他立刻把這份文書交到行營,讓他們執行執行增援。
辦完兩件軍務,剩下來的其他政務就要相對輕松一些,地方上的事情不過是賑濟逃難的民眾,撫恤戰爭中死傷的兵士,或者稟告秋冬季節城防工事的進度和難處。這些事朝廷都有成例,她也大都是一覽而過,間或抬起頭藍思考一下,然后就批個“準”、“照行”或者“再議”而已。
不能不說,文官們的辦事效率并不低,公文里的文章和字也很看得過眼,內容既扼要又詳實,提出的要求和辦法也合情合理,所以她批閱起來也比較輕松。不大的工夫,十來份地方上的公務就快處理完了,桌上也就剩兩三份行文還沒來得及看。
提督府的書辦又給她送來了新的文書。又是一大疊。
她讓書辦把這些新送來的公文放到一邊,再把她已經處理好的公務帶走,然后她端起皎兒給她新續上的茶湯。她一邊吸溜著添加了不少姜末蔗糖還有其他作料的黏乎乎熱騰騰的茶湯,一邊拿起了一份公文,瞟著封皮上的題目。
一張紙片從公文里滑出來,飄到桌案上。
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張不少地方都被黑顏色浸透了的紙吸引住了。
那些黑顏色絕對不是墨污。那是血跡!是褪了色的血跡!
她顧不上生那些糊涂官僚們的氣,急忙把那張紙片搶到手里。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在血點血團間班駁難辨。
《石柘危在旦夕速請援軍萬急告呈:“送留鎮并轉平城邊軍使司衙門及報邊軍府并行營。速。●急。自九月初●日以來。●寨陷●重圍。大●●戰五次。戰歿●半。即救。●不能。請準●離。九月二十●●”。
陳璞拿著這片紙,緊緊皺起了眉頭。石柘是留鎮右翼的邊軍小軍寨,照道理說,既然敵人攻克了留鎮和平城,他們這樣的小軍寨就算不敗也早就潰散了,怎么他們還在支撐?她的目光再掠過呈文的日期題款,“九月二十●●”一一那就是說,直到十天前他們還在堅持,還在等待援軍?這怎么可能?
“來人!”她站起來走到門口,“立刻通知行營,調中路所有軍情卷宗,詳查石柘寨的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
從九月初八日霜降那一天起,連陳璞手里這份告呈,行營一共收到石柘寨送出的三份告急文書,只是因為這文書一來不合公事行文體制,誰都沒有重視,二來燕中一路的軍寨關隘已經全部淪陷,偏偏他們這一寨的三百邊軍還在抵抗,實在是教人匪夷所思,因此上誰也沒把這事當真,結果…
陳璞打斷司官主事們的話,截口問道:“我不聽解釋!我就想問,現在怎么辦?”
現在還能怎么辦?主事官員們都是一臉的苦笑。突竭茨人馬上就要打到燕河谷地了,一個遠遠落在敵人后方的小軍寨,就算是行營想營救他們,也是鞭長莫及啊。
陳璞也知道部下們說的都是事實。可就算是這樣,難道說就真的放棄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籌莫展。
陳璞頹然倒在椅子里。
“…這是你的責任。什么是責任?責任就是決定。當事情出現難以預測的變化時,你得做一個選擇。很多時候,你都要在艱難和痛苦之中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