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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36)晉升

  隔著還有一箭之地,商成就已經望見大帳篷外架起了一排四座大火盆,熊熊火焰映得四面一片通紅;火盆后雁陣般布列著兩隊甲士,個個扣刀直身肅立,雕像般目不斜視。待走得稍近,又看見大帳門邊踞座著一面人般高的虎頭牌,金框緋底赤紅鎦邊,上書:

  “大趙燕山行營總管蕭”

  九個楷書大字筆畫嚴謹,結體平正緊密,神韻法度森嚴,便知道這是上柱國將軍、澧源大營提督、總攬海燕晉三衛軍政事并管轄征伐突竭茨一應事宜的蕭堅蕭老將軍的帥帳。

  將及大帳半箭之地時,帶路軍官就他等待晉見,自己先走一步前去通稟。不多時大帳口出來一個穿淺緋色圓領戎常服的五品將軍,立在衛兵前低聲喝問:“誰是商成?”

  這時候商成已經扎舒好短褂腰帶,寬散的褲腳也裹緊了壓進皮靴里,聽見訊問,急跨幾步站到火光下,挺身抱拳當胸略略一躬,應答道:“職下就是!”

  “大總管叫你進去!”

  “是!”

  商成小跑著疾走幾步,到帳門口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朗聲稟報道:“燕山衛歸德校尉商成,晉見大總管!”

  稍停一下,就聽大帳里傳來一個平靜中夾雜著些許蒼老和疲倦的洪亮聲音:“進來。”

  “是!”

  商成大聲應喏著踏進帳篷。他借著背后的火盆光影仔細覷著道路,兩步轉過一道垂門,眼前豁然火光一片,也不知道點燃了多少根羊脂大蠟,整個營帳里到處都是直刺人眼的明晃晃亮點光暈。他乍然從昏暗中出來,左眼被耀眼的光亮一激,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圍的情景物事,闔目低頭稍息,這才睜開眼睛漸漸去適應一一敞闊的營帳里三面立著好幾簇比人還高的鐵枝燈架,拳頭大的燭火在兒臂般粗細的蠟頂飄曳燃燒。西邊立著一張木圖,點線缺斷畫疏字稀,顯然就是放大的行軍輿圖;木圖前擺著幾張空椅。東邊一排七八張座椅上也只有三個人,都是單貂尾四翅兜鍪緋紅色戰袍裹著魚鱗細甲,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將軍身份。東西兩列座椅的盡頭是張長木案子,案頭兩側一左一右各壓著一盞細紗燈,令箭壺筆筒硯臺紙張卷宗依次擺放的整整齊齊,一位須發斑白的老將軍在木案后居中而坐,手里拿著幾頁公文信函,正瞇縫著一雙三角眼,用凌厲如刀刃般的目光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反復打量。

  商成身上沒有著甲胄,這時候就不能用軍禮拜見,他右腳踏前一步抬胳膊拱拳當額,就預備行軍中晉見大禮,蕭堅輕輕把頭擺了一下,說道:“你有傷在身,不用行禮。”隨手指了西邊的一排空座椅,“坐下吧。”

  雖然有蕭堅的軍令,商成依然單膝支地行了禮,起身朝坐在案子右邊的陳璞微微點頭,一聲不吭便在西邊的最后一張椅子上端然坐下,低垂了視線凝視著腳地,心靜氣平地等著上柱國將軍詢問指示。

  蕭堅卻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一份接一份地翻看公文。偶爾他也會抬手拿過案上的細瓷杯盞,緩緩啜一口茶水,然后又埋下頭。陳璞和三個將軍似乎都是滿腹的心事,各自攢著眉頭一言不發,一時間偌大的營帳里竟然是闃無人聲。

  許久,蕭堅才放下文書,伸手扶了扶頭上戴的赤紅色交腳幞頭,把一縷從帽沿邊爬出來的華發抿到鬢角里,輕咳一聲,開口問道:“商校尉是燕山屹縣人氏?”

  商成側過身,座位里朝蕭堅拱手稟個禮,朗聲道:“告大總管:職下原籍是渤海晉縣,東元十七年春,突竭茨寇邊,青裳和晉縣兩座城都被燒成白地,職下才從渤海衛輾轉到燕山屹縣投靠親戚,然后才在屹縣落的籍。”這是霍士其在他入籍之前就編撰好的借口,雖然其中也有破綻,經不住有心人的仔細推敲,可青裳和晉縣的戶籍帳冊也在那場戰火中損毀殆盡,就算別人想追究個水落石出,也是查無可查。

  “聽說,你還曾經在嘉州做過幾天的和尚?”

  “是。家里地少,用不上那么多勞力,所以職下十一歲時就開始跟著本家一位族叔在外務工。十五歲那年,叔叔和我隨一支商隊路過嘉州,途中遇見一位大和尚,他說我有慧根,與佛家有緣,就渡我進了沙門。”

  “怎么好好的和尚不做,突然想起來還俗了?”

  這是商成的來歷中最難以回答的問題,也是最難把謊話編織圓泛的地方,他和霍士其反復商量了一夜,最終才定下個勉強能說通的理由。商成續道:“東元十六年六月,我師傅坐禪時偶得一謁,謁上末一句是‘緣來原來,緣盡原盡’,參悟之后才知道是說我佛緣已盡,便命我脫去袈裟再作俗人。”

  “你是在哪座寺院出的家?法名是什么?尊師又是哪位大和尚?”

  這又是一個難以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問題。商成木著臉孔,強自按捺著心頭翻涌的緊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語氣聽起來平靜從容,說道:“職下是在嘉州大佛寺出的家,出家三年后,東元九年四月正式剃度,法名‘緣來’是師尊所賜。至于師尊的法號一一請大總管見諒,職下離開寺院時,他老人家再三交代,不許向旁人提及。”這也是他和霍士其商量出的主意。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不能提到師傅的法名,可事實上當他自報了法名之后,就是不說也是說了。但是這樣一番故作神秘,反而更能取信他人,因為人們總是喜歡聽這些帶著傳奇色彩的故事,并且很容易就信以為真…

  蕭堅掩在眼瞼后的寒森森目光,就象刀一般地在商成臉上來回盤旋,良久才點頭問道:“那你…我聽說,你去燕山投親的路上,是在山里伏了兩頭猛虎,才和你的叔伯親戚巧遇的,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

  商成心頭暗暗舒了口長氣。他最怕的就是別人在他的和尚身份上糾纏不清。要是平常人或者身邊的熟人問這個,他還能嘻嘻哈哈一通說笑把度牒的事情遮掩過去,可如今是在大軍之中帥帳之內,在座的除了似乎不諳世事的陳璞,其他人都是行軍打仗料敵先機的行家,審時度勢提虛查漏的老手,只要他稍有不慎說錯一個字,頃刻間一篇謊話就會被人揭穿,他也會原形畢露無所遁影。如果這事只和他一個人有干系,他倒不怎么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可他“丟失度牒”還能重新登記戶籍,顯然背后還有“窩罪藏贓造謊受賄”的隱情,只要順藤蔓抄下去,十七叔一家,月兒妹子,霍家六伯,以及屹縣衙門里經手這事的書辦、知機不報的高小三…漫漫延延就是幾十號人要被牽連進來,說不定到了最后,石頭、包坎還有孫仲山他們都不一定能脫身…幸好關鍵時刻蕭堅沒把問題轉到度牒上。萬幸啊!他定了定神,就把自己如何在燕山里迷失道路,如何赤手空拳僥幸打死了兩頭餓狼,又是如何和“姑父”柳老柱相見相認的一番情景,都簡單譬說了一回。

  幾個將軍這兩天已經從別處了解過他的故事,現在再聽他說,也不覺得怎么驚訝詫異。蕭堅還是若有所思地審視著他,陳璞耷拉著眼眉安穩靜坐,三個將軍中的兩個都是攢眉蹙首地思索著什么事,只有上首位的那個團圓臉中年將軍,雙手交抱壓在腰帶上,笑瞇瞇仿佛聽故事一樣地專注地凝視著他。

  停了片刻,蕭堅突然斜著嘴一笑說道:“我早就聽說過你!屹縣商和尚、北鄭商瞎子,也算是燕山衛的一員悍將。”商成在座位上微微傾身恭謹地說道:“總管謬贊,職下汗顏,實在是不敢當這樣的考語。”蕭堅一擺手打斷他的話:“是就是,你不用在老夫面前作出一副謙遜的模樣!我可不是李家兄弟,就為了多撈一點功勞賞錢,就能做出那樣沒臉皮的事情!那樣的缺德事,老夫可是做不出來!你說是不是?”

  蕭堅前面的神態和問話都是既威嚴又文氣,突然間卻變出一張老兵痞的嘴臉,商成一時間根本就適應不過來。再加上蕭堅言語里對李慳李慎兩兄弟也盡是鄙夷挖苦,商成更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好閉上嘴端視前方。

  蕭堅說了幾句這幾句粗鄙言語,似乎剛剛暴躁的脾氣得到了宣泄,臉色神態又漸漸平靜下來,端過剛剛續上開水的瓷杯盞,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瞪著三角眼直瞪著商成,再問道:“聽人說,你打仗很有章法,一一我且問你,我五萬大軍被突竭茨人圍在這莫干寨,依你看,我們該如何應對當下這個被動局面?”

  商成低下頭思索了一下,仰面直視著蕭堅說道:“稟總管:職下不知道。”

  “嗯?”

  “職下既不知道我軍當前的種種情況,也不清楚突竭茨的兵如何布防,所以回答不了總管的問題。”

  “…你識字不?”

  商成謹慎地回答道:“認識一些字,大致能看懂軍報和公文。”

  蕭堅把手一指面前的一沓文書,頭也沒回地吩咐道:“把這些給他看。”立在他背后的一個五品軍官站出來,把十幾份軍情報告都抱過來交給商成。

  商成拿了文書慢慢地翻看。這些東西都很簡略,莫干大寨的存糧、軍械、士卒、民伕…都只有個大致的數目,各軍各旅的兵力、配屬、戰斗力以及駐地部署等等詳細機要,一樣都沒有;突竭茨方面的情況倒要詳盡得多,尤其是突竭茨人在南邊和東邊的布置,更是有三四份專門的軍情介紹。看來蕭堅他們早就把消息篩過一回,現在給他看的,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商成把這些東西仔細瀏覽了一遍,又請示了蕭堅,拿著文書在背后的輿圖上比照了一回,心頭漸漸勾勒出一幅大致的敵我態勢布局圖,想了想,轉回頭朝蕭堅行個揖禮,問道:“請總管明示:我軍存糧,還能支應多少天?”

  他這句話一說,三個一直默不作聲的將軍就交換了一下眼神,坐在首位的團圓臉還微微點了下頭表示贊許。蕭堅說到:“一個月。”

  商成也不說話,再看一遍輿圖,堅決地說道:“我軍應該立刻開始動員,做向東突圍的準備。在南邊集中十五到二十個營,反復試探南面敵人的虛實,做出一副南下的姿態。其他三面加強警戒,暗地里把主力向東移動。”

  他言之篤篤地說立刻開始準備撤退,蕭堅和四位將軍都是滿臉的驚訝。幾個將軍關起門來連日連夜商量出來的結果,也是突圍!眼下朝廷就算有心救援,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何況大軍糧草將盡,存糧最多只能支撐二十天,現在不走,就再沒機會走了!唯一的差別,不過商成建議大軍向東突圍,而他們的商議結果是向南…

  蕭堅盯視著商成,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提出向東走,理由是什么?”

  商成右手食指戳在輿圖上莫干大寨東邊的一個點,目光熠熠地說道:“就是這里,離莫干寨七十里的白狼山口!職下從右路軍調過來時,曾經路過這里,白狼山口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五千兵,補給充足的話,可以扼守這里十到十五天,足夠讓大軍擺脫敵人的尾隨。”他頓了頓,再補充說道,“假如右路軍沒有象左路軍那樣潰敗的話,他們也會盡力向莫干寨靠攏,而他們的最低目標,也是要占據白狼山口。占住這里一一進,他們可以和中路軍相互呼應,退,他們能和敵人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一個將軍打斷他的話,插嘴問道:“假如老楊度不向我們靠攏,怎么辦?”

  要是楊度敢棄中路軍于不顧,他就是逃回去了,也逃不脫國法和軍法的制裁!可這話商成不能說。他只能假裝沒聽見這個問題,繼續說道:“右路軍不來,我們也必須拼命打下白狼山口,惟有向東,大軍才有最大的可能安全回到趙地!”他的手順著輿圖向南移動,最后停在一個點上。“南方大多是草原,適合敵人的騎兵快速運動,我軍步騎混雜,很難有滿意的行軍速度。況且向南方向上幾乎沒有合適的阻擊地,惟獨黑水河在這里的一條支流算是天然屏障,也許能阻擋敵人。但是我們離那個地方太遠,足有一百六十里,騎軍輕裝前進一路攻掠,至少也要四到六天一一關鍵是這四到六天里,大軍能不能擺脫敵人?假如被敵人粘住,怎么辦?而且這一路過去,被我們探明的封鎖線就有三道,后面還不知道有幾處,先頭部隊的輕騎要有多少兵力,才能保證黑水河支流落在咱們手里?”

  另外一個將軍沉吟著搖頭說道:“東邊不成。走南邊,回到燕山只有四百里地,走東路,就是八百里將近九百里地,距離太遠,糧食肯定更不上…”頭一個說話的將軍也贊同他的意見,補充道:“東邊是不成!最近幾天東邊南邊的敵人換防頻繁,東邊的防守力量明顯有所加強,顯然他們也在防著咱們向東走。”

  蕭堅沒在意兩個將軍的爭議,只是團著眉頭思索。他吊著嘴角,瞇縫著眼睛,兇狠的目光從眼瞼后直落到桌案上,仿佛想用目光在木頭上鑿出一個洞。直到兩個將軍都知趣地閉上嘴,他還在思忖掂量。良久,他幽幽地說道:“向南突圍,這一條不再更改。一一給你一個旅,四千騎兵,讓你作大軍的先鋒,領著向南打,能撕開口子不?”

  商成想了一下,說道:“職下沒有把握。”

  蕭堅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挑著眼皮斜睨了商成一眼:“北鄭商瞎子,連這點膽量都沒有?”

  商成抿了下嘴唇,不愿意在這件事上為自己辯駁。南邊是敵人的主力,第一道防線就有超過兩萬人,四千人硬碰別人早已經布置完善的防守陣勢,想撕開一條口子幾乎就是癡心妄想的事情!

  蕭堅抿了口茶湯,淡淡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接這任務!好在我們在你來之前,已經有了別的打算…”他噗地吐出幾片茶渣子,頓了頓,再說道,“你去燕山衛中軍當司馬吧,這一萬一千人,就都交給你了。”

  商成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蕭堅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他的臉猛地脹得通紅,右臉頰上那道傷疤幾乎要滴出血來,挺身端臂一個軍禮,虎吼一聲道:“是!一一職下保證…”

  蕭堅打斷他的話,獰笑著說道:“我不要你保證什么,我就要你把突竭茨人的防線撕開一條口子!你要是撕不開防線,我就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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