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前門破了!
這聲絕望的凄厲嚎叫傳來的時候,酉末戌初正是大軍吃夜飯的時間,大營里到處都是裊裊炊煙,渺渺漠漠圍著大草甸升騰彌漫,隨風曼轉漸飄漸沉。臨時集結點的中間空地也戳起了六個地灶,架了大鐵鍋燒湯。鐵鍋里白汽繚繞水花翻騰,褐醬菜黑肉干綠野菜混了一鍋煮,兵士民伕以什為單位,領了湯菜干糧,涇渭分明地在東西兩頭各自的集合點沉默地圍坐在一起吃喝,驟然間聽見這消息,都是一臉迷糊傻呆癡愣地望著別人。剎那間都驚得跳起來,扔了碗就去搶支架在旁邊的刀槍。
商成正和孫仲山錢老三他們說話,誰知道話才剛剛起個頭,就聽見這石破天驚的尖叫。一瞬間他端著湯碗也有些恍惚一一這營盤里扎著上萬的兵,怎么可能說破就破?就算糧庫被燒后路絕斷軍心浮動、突竭茨人三面合圍大軍陷入死地,也不可能連一天都堅持不下來吧?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就聽見草甸背后前營里已經是馬蹄卷地殺聲雷動,連帶著兵器激撞交進叱咤慘叫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催戰的戰鼓辨分不出節點,集結調配的號角也沒個整調。轉眼間西面也是殺聲熾烈…他心頭登時緊成一團一一不管前營出了什么事又是如何被突竭茨人襲破了寨門,前營失守大營被破的事情已是確鑿無疑!
孫仲山錢老三等一干人早已經結束好盔甲腰帶綁腿,神色凜凜地注視著商成,等著他下命令。副尉祝代春神情慌亂,一個勁轉圈子喃喃自語:“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商成盯視了自己的副手一眼:“慌什么!”他扔了手里的湯碗,立起身下令道:“各哨整束隊伍!檢查裝備!等待命令!”
“是!”幾個哨長領令去了。
這時候后營里已經亂作一團。這里負責運送輜重的民伕多,大都沒有正刀真槍地上過戰場,破營的消息一起頃刻就炸了營,有人見營帳就鉆,有人跪地上哭天搶地地嚎,有人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有人跟在別人后面漫無目的瘋跑,還有人就地轉圈子似乎想找趁手物事防手。商成的兵也亂過一陣,被軍官呼喝號令一通才勉強約束住,可此時被亂躥的民伕一沖,又跟著亂了套,不少兵身不由己就鉆進了逃命的隊伍。幾個隊官哨長的呵斥打罵全然不起作用,連砍了幾個逃兵民伕依舊彈壓不住。
商成也是無比緊張。他立站在隊伍前四下眺望,只見到處都是抱頭鼠竄的的兵士民伕,卻看不見一桿號令的軍旗,側耳想傾聽大軍重新集結的號角命令一一除了漫天卷地的喊殺聲和遍野的慘叫嚎哭,再聽不到一絲暫退整頓的號令。兵敗如山倒,大軍已經亂了陣,這時候說什么都是白搭多余,首要的是要找一塊有利地形穩住隊伍,然后再說其他…
他凝視著草甸頂的了望樓,頭也沒回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包坎張望了一下拖著萬丈紅霞的夕陽,說:“已經過了戌時。”
商成指了了望樓說道:“我們去那里!”
等他們逆著潰兵人潮沖上草甸頂,商成攥著直刀只來得及喊一聲“結陣!”,一群突竭茨的馬隊就從對面撞上來…
大營里已經是四處火起八面冒煙。突竭茨的騎兵幾十成百地在營盤里縱橫來去,見人就砍見營帳就燒,恣意地狂踏亂踩。大趙兵沒有號令不能相互依靠支持,只能東一簇西一團地各自為戰,被敵騎一沖,就象割麥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斷胳膊斷腿血肉橫飛,腦袋殘肢被人腿馬蹄踢得滿地亂滾。也有悍不畏死的趙兵迎著騎兵就撲上去,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拖敵人下馬,沒有武器就抱著敵人朝馬蹄下滾,就算死了也要拽著人腿馬腿不松手…
草甸頂圍著了望樓已經殺得人仰馬翻。兩百多趙兵以木樓為中心擺成一個雙層圓陣,繞圈子和敵人廝殺。外層都是盾牌長矛直刀,敵人用箭射就舉盾,敢靠近就是刀劈矛戳,有負傷的就退進內圈,里面自然有人站出來接他的位置。十幾個弓箭手已經爬到了望樓頂上,張弓馳弩瞄了四面亂轉的敵人射。
那伙突竭茨騎兵看打半天也沒撈到什么便宜,幾番集群沖鋒都沒撕開趙兵的陣勢,自己反而死傷了二三十個人手,就知道這塊骨頭不好啃,一聲唿哨就都撥轉馬頭忽啦啦地撤了。
這隊敵人剛退,趙軍還沒來得及喘息,又一隊騎兵攆著潰兵從東面爬上來,陣中當面的祝代春直來得及喊一聲“繞去陣后!”,悶哼一聲就丟開手里的長矛跪下去。內圈里的兵立刻拽著他的腿把他拖進圈子里,一個兵揀起鐵矛就頂上他的位置…這撥敵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后繞一圈沖了兩回看看沖不動,領頭的軍官彎刀一擺,一群兵口口嚯嚯怪叫著就轉下甸子。
從戌時初刻一直到夕陽西沉天色昏暗,圍繞著了然樓戰斗幾乎就沒停過。有時是一群突竭茨騎兵上來騷擾試探一下,有時是一伙敵人的步隊過來乒乒乓乓打兩下,有時是兩三群突竭茨同時過來一起動手,好幾回情況都是萬分危急,陣破人亡只在瞬間。好在聚到這里的趙兵也是越來越多,生死關頭根本不用軍官發布號令,自己拾了地上的弓箭刀槍就去補空子,實在攔不住就幾個人手挽手地站一排,硬拿身體去堵缺口,這才保住了陣勢不破。到天黑時望樓四周已經倒了一片人,有趙兵的也有突竭茨人的,有被敵人砍死的,也有被自己人不忍心看他們受苦“幫忙”的,有全尸全首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還有半邊身子被馬蹄踩踏血肉模糊的,都象夏天里過了大風的田里伏倒的麥子一樣,你壓我趴地漫了一地。幾匹戰馬在死人堆里躑躅佇立,伸著冰涼的鼻子想去喚醒自己的主人…
看看草甸子左近不再有大股敵人出沒,偶爾有人在遠處露個頭,也是張望幾眼轉頭就走,商成便知道眼下這場浩劫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心頭一松,憋在胸口那口氣一泄,就覺得渾身酸疼得要命,兩條胳膊就象灌了鉛一樣沉重,再也舉不動手里沉重的直刀。他杵著刀桿慢慢坐到地上,張大了嘴呼呼哧哧地喘息。周圍一片哐哐啷啷的兵器落地聲,到處都是粗重的喘氣。
他喘了幾口氣,覺得人稍微緩過點勁,胳膊也沒那么哆嗦了,就朝左右兩邊望了望。不知道什么時候,為他左右遮擋掩護的人已經換成了蘇扎和田小五。兩個人都是渾身血污,卷刃的鐵刀壓在倒扣的盾牌上,直著兩條腿軟坐在草稞里喘氣。
商成在黏糊糊的臉上抓了一把,隨手揪了草搓了搓,下巴一揚問田小五:“傷著沒有?”
田小五想說話卻又喘得說不上來,半天才咽下口唾沫搖搖頭。
商成又轉臉問蘇扎:“你呢?傷著沒有?”
蘇扎正扯著衣領子擦眼睛,聽他問話,雙手在地上一撐大概是想站起來,卻又實在是沒力氣,巴咂下干裂的嘴唇大聲道:“我沒受傷!”稍停又象是想起了什么,補了一句,“稟告大人!”
商成被他補的這句“稟告大人”逗得呵呵一笑,輕輕拍了拍蘇扎寬厚的肩膀頭,吁著氣說道:“殺翻了幾個?”
“兩個!”蘇扎的眼睛里露出笑意。“稟告大人!”
商成想了想,問道:“你前面已經有了兩個記功吧?”
“是。稟告大人!”
“加把勁!再砍一個敵人就是義勇郎了!”
蘇扎苦著臉說道:“沒首級,也不知道能不能記上功。”他是外族人,無論做什么都吃虧,記功評功時尤其是這樣,要三個首級才抵別人一個。要不是因為這,糧隊前面打的幾場仗里他就砍翻了七個敵人,認真算起來他早該升忠勇郎了。
商成知道這情況。邊軍中想蘇扎這樣的事情不少,他的隊伍里蘇扎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前面殉在莫干的老牙子就是同樣的情形,論資歷論功勞,老牙子的官不會比包坎小,戰歿后他家里該領八品軍官的撫恤,可就因為他是入籍的邊兵,他死了家里就只能領小兵的錢…但這是趙軍中的慣例,他也沒好辦法。他對蘇扎說:“我把你的事情寫在報告里繳上去了,總會給你個說法。這回沒首級也沒事,我給你做旁證。”轉頭對神色不怎么好的田小五說道,“你去年被污了的功勞,四月如其寨出兵那會子我也讓文書列在公文里了,聽說就快有眉目了。一一不過你暫時不要對別人說。”
田小五急忙沒反應過來商成說的是什么事,只眨巴著眼睛瞪著他,好半天才使勁點下頭:“我知道了。麻煩你了,和尚哥。”
商成扶著田小五的肩膀站起來,踢了踢酸麻的腿,說:“不用起來。你們多留心周圍,有狀況馬上報告。我去那邊看看傷兵。”
了望樓下躺了一地的傷兵,到處都是痛苦呻吟聲。劃破皮肉的輕傷還好些,沒有干凈的生布就隨便找什么塊把傷口一裹就算完事,死了是命活下去也是命,誰都不大在乎。最慘的是那些缺胳膊斷腿的人,半身都被血浸透了,滾在地上哀痛呼嚎輾轉求死,就算商成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看見這樣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頭發顫。
凄涼彷徨間他看見包坎和小石頭肩并肩偎靠在一根木柱上。包坎的一條胳膊裹著厚厚的布,袖子都扯不下來;小石頭半邊甲也是黑糊糊一片。包坎也看見他,朝他點下頭。
他走過去,蹲下來問道:“傷得厲害不?”
包坎搖頭說:“不算厲害,小傷。”說著齜牙咧嘴地抬起胳膊屈伸了兩下。
“小石頭,你…”商成驀然煞住了自己的話。他這才看清楚,小石頭雙眼緊閉,臉上早已經是一片青灰色。
包坎淡淡地說道:“他肚子上挨了一刀,腸子流出來了…”說著伸過手來,把一樣東西遞給商成。“小石頭說,這是你讓他收好的,叫我千萬記得給你。”
商成接了眼罩,默了很長時間才摘下兜鍪把它戴上,對包坎說:“你去把哨隊軍官召集起來,過來開個會。除了咱們自己人,別隊伍里的軍官也喊上。”包坎似乎生怕把小石頭吵醒,躡手躡腳地站起來,卻沒馬上就走,看著商成扶著小石頭把他的還軟著的身體放到草地上,才朝旁邊指了下說道,“文校尉在那邊。”
“文校尉?哪個?文沐?”
商成順著包坎指的方向找過去,果然尋見了文沐。文沐傷得并不重,只是胳膊大腿中了幾箭而已。文沐看見他,也沒顧上寒暄,開口就問道:“接下來怎么辦?”
“咱們不能在這里固守。突竭茨的大隊騎兵攆咱們的潰兵去了,這里只有些打掃戰場的人,咱們要趁這個機會沖出去。不然等他們反應過來,咱們守不住。”
“朝哪邊去?”
“咱們人少,又不熟悉周圍情況,不能亂闖!北邊是不能去的。南邊也不能走一一突竭茨人肯定要防著大軍向南突圍,道路上肯定有布置,咱們去也是送死。向東要遇見突竭茨重兵,也不能去,那就只有一條路能走。咱們在這里搜集殘兵和馬匹,向西,去抄左右騰良部的羽帳!”
文沐和幾個聚攏過來的軍官都被商成這匪夷所思的大膽想法嚇了一跳。頭一晚在輜重營里和商成打過照面的那個衛軍校尉張口結舌說道:“商,商校尉,這…這能行得通?那可是別人的老巢…”
孫仲山也在軍官里,商成還沒說話,他就說道:“我覺得這主意好。雙方對峙時,突竭茨肯定會派重兵加意戒備咱們偷襲,既然咱們敗了,那他們就必要防備咱們,留家里的兵也要抽出來去追趕咱們的人,順便打掃戰場一一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把騰良部燒個精光,不怕他們不回頭!”
另外幾個軍官也明白過道理,七嘴八舌議論一番,都覺得這辦法不錯一一只要能找到馬,肯定可以干他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