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聲“大人有令加緊行軍”的口令前后傳達,本來精神萎萎悶頭跟著隊伍曩曩而行的一眾兵勇民伕都努力振奮起精神,牽駝曳馬腳下發力,不及兩刻時光,便道前頭已然影影綽綽望見一墁土墻木柵,黑糊糊幾幢院落屋舍在漸沉的暮色里影廓勾連。前隊的軍官早已經知道這就是今晚的宿營地,也不請命,領著糧隊就奔村寨而去。待離得更近,眾人才看清楚,除了幾個打前站開路的邊兵,村子里再見不到一個旁人;寨門木柱土墻積土上斧砍刀劈的痕跡宛然若新,十幾幢房屋也燒得止剩殘垣斷壁一一竟是一處早已被廢棄的村墟。
幾個邊兵引導著駱駝馬車挨次進寨,錢老三壓著腰刀大步過來,平胸一橫行禮說道:“營地已經清理出來,請大人進去休息。”
商成在馬背上問道:“警戒哨派出去沒有?”
“都派出去了。遵大人的令,北邊和東邊都派了雙倍的人手。職下親自挑的兵,騎的都是好馬。我讓他們盡可能地撒開距離查探,趕在天黑前回來就成。”
商成滿意地點點頭。他下了馬,把韁繩馬鞭扔給尤石頭,張臂擴胸活動了一下在馬背上勞乏了一天的身體,又蜷腿踢腳地走了兩步,這才說道:“夜哨也要加一倍的人手。讓兵士們都警醒點一一越是臨近大營越要提高警惕。這村子能住下咱們的人不?”
“能住下。房子雖然都燒了,不過還是能遮擋夜風一一晚上的涼風才他娘的不是東西,颼颼地朝骨頭縫里鉆。”錢老三跟著一旁邊走邊說,“大人放心,夜哨的事情職下已經布置了,都是雙崗,東北兩面還另派了人。”說著嘿嘿一樂,“這些事情如今不用您吩咐我也知道怎么辦。跟著您都半年多了,從燕東跑到燕西,來回幾千里地走下來,我還能不長個心眼?”
商成一笑沒有說話。后面的包坎假作驚奇地叫了一聲,打趣道:“喲!看不出來,如今錢哨的本事見長啦一一我都忘記了,前天晌午是誰沒吃上羊肉還惹了一身臊?”前天晌午糧隊停下打尖,錢老三和幾個兵跑出去抓來一只落單的羚羊,結果挨了商成好一頓訓斥,羚羊被勒令扔掉,他自己還被商成踹了兩腳。
錢老三是被商成罵慣了的人,包坎的調侃話他只當是蚊子哼哼,全不放在心上,瘦長臉上笑容依舊,繼續說道:“…我已經派人和前面的小軍寨聯系上了,他們已經知道咱們今晚上就在這里扎營,約好了夜里遇警的話號角聯系。”
商成笑著聽錢老三說完,點頭贊許道:“你做得很好。”敵我態勢不明朗時白天不許見煙晚上不許見火,這是他從為大軍運送糧草給養的第一天起就給隊伍下的一道死命令,不為別的,只為了防著被敵人偷襲。為了執行他的命令,糧隊里的兵士民伕們還聚在一起研究出了一套白天生火燒水做飯時不見煙的壘灶辦法,雖然做不到徹底無煙,但是減煙的效果也很明顯。商成看這個挖煙道壘石灶的辦法既簡單又便捷,非常實用,便讓人把這套辦法寫成詳細的公文,還配了草圖,連同參加“研制”的人員名單一道遞交到了莫干大寨。這回從莫干寨出發之前,行營還特地派了個主簿來嘉獎大家。據主簿說,這個辦法不僅會在大軍里推廣,還會上報兵部…
錢老三得了商成的夸獎,轉過身面有得色朝包坎啐了一口,罵道:“遭娘瘟的!你就不能閉上嘴留點口水潤喉嚨?”
包坎挑著眼皮子撩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譏,就聽見隊伍后面馬蹄聲響,一匹馬貼著隊伍邊緣疾奔過來。馬上騎士直到商成面前才勒住韁繩,人馬俱是汗水淋漓。那探子也沒下馬,一手攥著韁繩另一手揮著馬鞭子遙指東邊,喘息著急急說道:“稟告大人,后面有人!”
“慌什么!”商成擰起眉頭呵斥一聲,心里卻是一聲嘆息一一終于還是來了…過河時他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看了向導畫的簡單軍圖,心頭更是惴惴不安。左路軍大營向西北挺進幾十里,三座大營盤呈品字形排列,明顯是擺出一副打大仗的姿態;可收束了大軍,卻沒設立護糧道的營盤,也沒建立新的軍寨哨卡保持前線后方的聯絡警戒一一要是突竭茨兵從這些縫隙里滲透進來,怎么辦?
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問道:“有多少人?從哪個方向過來?有多少兵?”
“東南邊阿勒古河方向,就是咱們剛剛過河的地方。大約六七百人,已經過了河!”
商成咬著牙梗盯著東邊的那座大草甸,灼灼目光似乎要把草甸鑿穿。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就轉過無數個念頭設想過好幾種危機。敵人已經過河,就是說距離自己還有四里地;這點路途對突竭茨騎兵來說不過頃刻之間的事情。敵人是自己的四倍,力敵絕不可取,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一不是守就是走。守,這片廢墟八面漏風肯定守不住;走,鄉勇民伕怎么辦?況且糧隊剛剛離開他們就趕到,難道敵人正是要掐斷自己的后路?難道是前后包抄夾擊?思量間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左近的人都聽見了探子的話,知道即將和敵人遭遇,包坎錢老三以及一眾邊兵已然整束盔甲綁腿提槍持刀預備廝殺,鄉勇民伕神色如土大聲呼喝驅趕著駝馬涌進村寨,寨門前人喊馬嘶塵煙滾蕩一片混亂。商成鐵青著面孔吼一聲:“亂什么?!糧隊依次進寨,各人約束駝馬牲口不許胡亂作聲!包坎,你即刻去前面軍寨,讓他們接應援救!錢老三,布置防守!”他翻身上馬,勒著韁繩讓急噪的馬匹在原地轉個圈,神色凝重口氣嚴峻繼續下命令,“孫仲山!孫仲山在哪里?讓他把兵帶過來!”馬鞭指定錢老三,“我去后面查看!我不在,你全權指揮!”
“是!職下明白!”
小石頭突然指著東邊大草甸喊道:“孫哨!孫哨回來了!”
商成舉目望過去,草甸邊確實轉出來幾騎,都是打馬疾馳,可天色昏暗朦朦朧朧中也看不清楚來的到底是誰。轉眼間那隊騎兵已經奔到近處,尚且隔著百十步,孫仲山已經喊道:“大人,后面不是敵人!”
商成知道孫仲山做事歷來謹慎,聽他說后面跟來的不是突竭茨兵,心頭已然信了六七分。
孫仲山早看見村寨前已經是刀出鞘弓上弦一片騰騰殺氣,不及和商成見禮就急忙說道:“后面不是敵人,是從右威武軍的一個營!”
“嗯?”
“職下已經和他們聯絡過,軍旗號令他們都有,官憑關防也驗過,確實是剛剛從上京澧源大營調過來的隊伍。”孫仲山看商成的神色似乎還是有些不信,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的營校尉是文大人!”
“哪個文大人?”
“就是行營知兵司的文沐文大人。”
聽說后面一營兵的帶兵校尉是文沐,商成心頭最后的一點疑慮也被打消了。他和文沐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兩個人談話卻極是投機,他尤其欣賞文沐身上那種純粹的軍人作風。他了解這個人;他知道,別人或許會背叛大趙投靠突竭茨,可文沐不會一一文昭遠和突竭茨人有血海般的深仇,要想讓文沐替突竭茨人來詐自己,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既然不是突竭茨的游騎,自然就用不著搞得這么劍拔弩張,片刻之間村寨里就恢復了平靜,不值勤的兵士抓緊時間休息,鄉勇民伕趁著天色未暗趕緊卸開車轅伺候牲口,駝馬牲畜聚成堆,安靜地享受著自己的“夜飯”,不時傳來幾聲心滿意足的響鼻。包坎帶著兩個人去給商成尋找歇腳的地方。商成沒有去責罵那個急趕回來報信的兵士一一那家伙自己臊紅了臉,一聲不吭地閃在一邊自怨自責哩。
商成讓錢老三把他的兵分成三撥,輪班守夜加強戒備;讓孫仲山帶著人把糧隊重新聚攏歸置一回,好給右威武軍騰出休息歇腳的地方;他自己則帶著小石頭和兩個護兵先進了寨子里。
包坎已經在村寨里尋好個地方。這房子雖然也過了火沒了門窗,屋頂也燒塌了大半,可好歹四面石墻都還齊整,靠角落一處的兩塊架頂棚大石板子也穩穩地搭在兩堵墻上,正是個遮風擋雨的好地方。他怕夜里寒氣重,泥地石墻濕冷,又讓人拿來好幾束喂駝馬的干草,也沒拆散,一捆捆地丟在地上權作座椅,又叫人搬來好幾個裝糧食的麻包墊在墻邊充當靠背。商成過來的時候,他正指使幾個人忙碌。
現在商成就坐在這間石屋里,一面嚼著羊肉干,一邊微閉著眼眉想心事。孫仲山和包坎也在啃肉干吃干糧。屋子里還有幾束草,這是給另外兩個軍官備下的休息地方,不過錢老三和趙石頭還在外面尋哨查崗檢視糧隊,估計一時半會也不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