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左路軍前進糧庫派出的向導指引道路,這一片地區也是左路軍的實際控制區域,但是商成一來顧慮手里的兵力不足,二來從阿勒古河到左軍大營這段路他又從未走過,所以更是小心謹慎。他一面朝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撒出偵騎查探消息動靜,一面約束著糧隊壓住行軍速度保持隊型,緩緩向西北逶迤而行。五里路糧隊足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未盡申初時分,糧隊才進到阿勒古河畔。
商成佇馬堤岸,沉著面孔,默默地注視著駝馬糧車依次過河。
這是阿勒古河的一處淺灘。清亮的河水在數十步闊的河道里潺潺流淌,河床上的圓石細砂清晰可見。因為兵馬來往頻繁,兩岸堤壩上早已被踩出了一條道路,向著西北東南兩邊延伸,直沒進草原深處。順河兩岸深草遮翳淺樹蓬生,草茂水盛望不見盡頭的幽深碧綠。沿河下游不過二三里處又匯集起一個小湖泊,視線所到處波光搖曳綠影如娑,鶴唳聲聲鸛啼陣陣,水面上堆起雪花般白茫茫一片,卻是處鷺鷥鸛鶴連帶野鴨鴛鴦的棲息所在。
孫仲山已經過了河,催著馬過來說道:“校尉,在后面的弟兄已經傳回話,方圓十里內沒有發現突竭茨的游騎。”
商成并沒有看他,只是輕輕點下頭表示聽到了他的稟報,目光依舊在河岸上下來回地逡巡。他的眸子里閃爍著深邃的幽光,就仿佛一眼深不見底的黑潭。半晌,他才說道:“保持距離,繼續查探。”說著撥轉馬頭,跟在隊伍旁邊緩緩行進。
孫仲山把商成的命令囑咐給兩個兵去執行,自己趕上去和他并肩而行,走出一段路,才問道:“錢老三打前站,傳回什么消息沒有?”
“十里外有個小寨,駐著兩哨衛軍,那里可以打尖休息。”他頓了下,不等孫仲山接話便又說道,“我們不在那里歇。”他揚著馬鞭一指前方,“過去四里就有個廢棄的村墟,我已經讓錢老三帶人把那里清理出來一一今天晚上就在那里過夜。”
孫仲山沒有作聲。他他知道商成的顧慮,也理解商成這樣做的原因,當然他也贊成這樣做。雖然趕到衛軍哨所歇腳是最安全的辦法,但是糧隊不可能在天黑前就走出十里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糧隊走夜路。那樣做實在是太危險了一一夜晚會限制尖兵的活動范圍和警戒密度,而沒有尖兵的警告,他的糧隊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根本抵擋不住在來去如風的突竭茨騎兵。
商成說過自己的決定之后就再沒有出聲,由著戰馬隨隊伍慢慢邁著碎步,低垂下目光盯著手里的韁繩,似乎是想心事。孫仲山跟在他旁邊也不說話。或許是趕了一天的路人疲馬乏的緣故,糧隊里的兵勇民夫都沒了聊天說話的興致,只低著做自己的事。駝鈴丁冬輪聲勒勒,隊伍順著草叢間清晰可辨的便道蜿蜒北行。
此時已是天近傍晚,肆虐了一天的酷暑燥熱漸漸地散去,涼風一起渾身上下竟有冷颼颼的寒意。薄薄暮靄中,無邊無際的草海隨著風勢宛如波浪般起伏蕩漾。不遠處的赤色軍令旗無聲無息揚起一角,露出草青色鑲邊和半個籮大的“邊”字,抖擻兩下,又漸漸地靜止。
孫仲山摸了一把腰間的水葫蘆,又收回手,眺望著已然昏沉的天地交連處,舔了下干澀的嘴唇說道:“…我一直在琢磨為什么突然讓我們把糧食送到大營的事情。大人注意到沒有,左路軍的大營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了一一我聽說,左路軍一直在阿勒古河的上下游沿途運動,他們在找突竭茨的左右大騰良部的主力和完奴兒部。現在突然讓把糧食給養突然送上去,我想,他們一定是找到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商成抬起頭,似乎是從假寐中被孫仲山沒頭沒尾的一番話驚醒過來一般,瞇著眼睛看著隊伍怔怔地出神。良久,他偏過頭上下打量著自己的部屬一回。他知道孫仲山是在沒話找話說,便揚著下巴問道:“你羅哩羅嗦一篇話,到底想說什么?”
孫仲山呵呵一笑,道:“誰還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大人不就是想真刀真槍地和突竭茨人大干一場么?眼下就是好機會!我琢磨,等咱們把糧食送到左路軍大營,多半一時半會就不能再轉回莫干大營了一一左軍只有一萬六千人,止和大致相當,想一口吃下敵人就得增兵。嘿,咱們可是趕上打大仗的機會了…”
他話沒說完商成就已經在搖頭。左軍要打大仗?還是和突竭茨三部接戰?這怎么可能!從軍報上披露的簡單消息,還有幾個月來聽說的只言片語,他推斷,左右兩路大軍的任務都不是尋機殲敵,而是掩護中路軍的兩翼,保證中路大軍順利奪取黑水城一一也就是突竭茨人所謂的哥特兒哈撒城…他沒有反駁孫仲山的話,只是凝視著挽在手里的韁繩。左路軍真要是遇上突竭茨的左右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第一件事就是層層防御,然后向黑水城方向靠攏!但是這一路過來,他又沒有看見左路軍的應急布置,這不由得不讓他心頭惴惴。象剛才過河的那個地方,草深水旺兼一處淺灘溝通兩岸,正是個安營立寨的好地方,可他在堤岸上舉目四望,藍天驕陽之下青草綠水之間,除了他的糧隊,再沒看見一個左路軍的身影…不該這樣啊!
孫仲山憧憬著即將趕上的戰斗,并沒有留意到商成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看中路軍圍攻黑水城,不過是虛張聲勢,真正的目的還是要殲滅突竭茨的主力。不然的話,從四月燕州誓師到現在,幾場大戰怎么都是左右兩路大軍打出來的?”他越說越有些興奮,黑臉膛上隱隱現出一抹紅光。“大人,您本來就是衛軍將領,和左軍又很有些淵源,這一回過去正好找人說說,借機就回到衛軍。”他這段話說得很是隱晦,但是自忖商成應該能聽明白。去年度家店剿滅的土匪里,匪首就是燕山左軍謊稱“授首”的巨寇闖過天,商成剿了匪卻瞞下了闖過天的事,左軍上下都很感激他的這份情誼;要是商成現在提出重回衛軍的要求,不管是出于私還是出于公,左軍都沒有把他拒之門外的理由。
他溜著眼神看了眼商成,再說道:“大人回了衛軍,我們這些跟您一起出來的弟兄,也都能謀個好出身。”
商成卻不言聲,只抿著嘴唇思索,突然揚聲喊道:“包坎!”
“職下在!”一直跟在后面的包坎縱馬趕上來。
“你去,把向導叫過來,我要問話!”
“職下遵命!”包坎叱一聲便打馬急去了隊伍前面。
商成拽了韁繩就立在路邊等。孫仲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隨著商成把馬停下。
不一時向導就騎著馬趕過來。商成也不等他行禮,劈頭就說道:“不用行禮!我問你,左軍大營,以前是不是就設在如今的位置?”
向導先前就已經注意到商成的雙翅鑌鐵兜鍪,如今靠近了說話,一眼就掃見他的青色戰袍和腰間束著的綴三顆銀釘的扎帶;雖然商成的肩甲上沒有銅鈕獸頭,可半領戰袍下是綴銅片的熟皮軟甲一一這是相當一級的軍官才有的戰甲一一便知道面前是位正七品的校尉。眼下聽商成問話,在馬上行個了軍禮才答道:“稟告大人,大營是十日剛剛移過去的。”
“十日前大營在什么地方?”
“在阿勒古河上游右岸。”
“說具*置!為什么要移營?大營是在糧庫偏東方向還是偏西方向?距離糧庫有多少路程?”
向導眨著眼睛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個問題。他想了想,說道:“前頭大營離糧庫也是四十里,但是沒有過河,是在糧庫向西北方向。”看商成一只眼睛盯視著自己,他跳下來馬,左右巡視一番沒找到趁手合用的工具,干脆拔出自己的腰刀,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個簡單的圖,用刀尖指點著說道,“這是糧庫,這是大營,陸將軍的旅駐扎在這里,神威軍的三個營在這里,另外四個營在這個位置。”他用刀尖把幾個象征著駐軍的寨子都劃掉,重新畫了個圖。“現在大營在這個位置,陸將軍在這里,神威軍已經合兵,都在這里。”他拎著刀仰臉望著商成,“稟告大人,職下只是個忠勇郎,不知道大營為什么要移動。”
商成盯著那幅草圖久久沒有開腔。
孫仲山拽著馬韁繩也在審視著草圖。剛才他還在想,商成是不是對糧庫轉遞的軍令起了疑心,可他凝視著那幅方向位置大致不差的地圖,再把思路順著商成和向導的問答延伸下去,漸漸地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愈看他的臉色愈是凝重,沉吟半晌,抬頭望商成一眼,輕聲說道:“左路軍的大營越過了阿勒古河,如今擺在左岸,還向西北前出四五十里。”
向導奇怪地瞄了孫仲山一眼。這說的不都是廢話嗎?誰還能不知道?
商成讓向導回到前隊繼續引路,又讓一個邊兵把地上的一堆線啊點的勾畫都踢散,也沒和孫仲山說話,只問包坎道:“錢老三在搞什么?還沒把消息傳回來?”
包坎握拳當胸行禮說道:“前面的消息已經回來了:臨時營寨已經清理出來,游騎也派出去了,錢哨正在那里勘視布防。”
“傳令錢老三,警戒哨和游騎再加一倍,重點是監視東邊和北邊。隊伍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在天黑前趕到臨時宿營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