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的晌午,商成帶著人回到了中寨。
這是一座依著著山巒走向修筑起來的軍事堡壘,呈不規則的長方形。西面是山,北面是一大片河水沖刷出來的河灘地,東面正臨著不知道在這條川道里流淌了多少年的西河。西河如今已經已經結了冰,就象條亮晶晶的絲帶盤繞在東墻外,宛然便是一條現成的護城河。寨子四面都是六人高的土寨墻,寨墻上敵樓、箭垛、弩臺、藏兵室應有盡有。從這些純軍事用途的建筑物就能看出來,這座軍寨在歷史上也曾經是個聲名赫赫的地方。事實上這里也的確是個兵家必爭之地,僅僅就是五十多年前,大趙和突竭茨還在這里爆發了一次大規模會戰,參與會戰的雙方軍事力量前后超過四萬人。自古以來,為了爭奪這條貫穿南北的通道,為了爭奪這座扼守通道的軍寨,南方的農耕文明和北方的草原民族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仗,死了多少人一一從軍寨向北大約兩里地,有一個叫郭溝的小山溝里,兩邊山崖都掏著大小不一的土坑土窩土洞子,每個坑窩里全都是層層疊疊的森森白骨。
現在的中寨早就沒有當年的崢嶸氣象。當年戰旗飄揚刀槍如林的寨墻,如今已經人影難覓,只有頑皮的孩童偶爾會爬上去玩耍一回;當初架設威嚴的巨型床弩的弩臺,如今只剩光禿禿的一塊條石鋪就的空地;敵樓因為年久失修,有幾座的外墻已經可是出現了零星的崩塌前兆…只有寨子里那些還算布局齊整的街道和房屋,還能讓人聯想到往昔那些刀光劍影的歲月。住在這里的也不再盡是軍人,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莊戶,都是最近四五十年里從四面八方遷移過來的,其中的大多數都是那些在這塊土地上拋灑過熱血的勇士們的后人。只有在寨子南邊這一塊,還保留著一塊面積不小的軍營,不過駐在這片營房里的,卻只有區區百十個邊軍…
民間有句俗話,“二十七,貼春聯”,所以當商成他們進到寨子里時,家家戶戶的院門房門上都貼著紅紙門對,“抬頭見喜”、“喜迎新春”、“出入平安”、“四季納福”等等討喜話,隨處可見。也有些富裕的大戶人家門上要講究一些,貼著文致些的對聯:
“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馱隊在路上一來一回折騰了八九天,早就累得人仰馬翻,此時嗅著空氣彌散的油餅肉饃香味,望著到處張揚的過年喜氣,人人都不免有些心浮氣躁的慌亂感覺,尤其是那些有家有口的壯丁邊戶們,更是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瞄著商成。
商成了解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他們的感受,剛進寨門便下了一道命令:“壯丁邊戶就地解散。明天上午巳時在軍寨文書那里結工錢。為了表達邊軍對你們輸工輸力的感謝,每人再加五十文的額外酬勞。”
在一片“大人高義”和“謝老大人的賞”的歡呼聲中,二三十個壯丁邊戶轟然散開。
商成指揮著兵士把馬匹都牽進軍營里的馬廄,該喂草料的喂草料,該飲水的飲水,該尋牲畜醫官來診治的就診治,再交代人一定要把進出馬匹物資給養等各項數據都和軍寨倉登記核對之后,他才帶著包坎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的住處是軍營里前兩年閑置下來的一個小院落。一間帶兩個耳房的正屋,兩個廂房。正屋用來接見軍官和胥吏士紳,偶爾也在這里招待客人,兩間耳房一間是他的書房,另一間就是他的臥室。包坎石頭一人住一間廂房,免得值班起夜彼此打攪。
本來按他的身份,是不用住在這個幾近寒酸的小院落里的。他是西馬直指揮,還兼著西馬直邊軍的營校尉,勛銜更是高得出奇,比著北鄭邊軍指揮使還要高出五級,所以人還沒到中寨,寨子里就已經給他安排下一座宅院,不僅敞亮,而且氣派,仆役雜工丫鬟廚娘一應俱全。可他嫌那處院子不在軍營里,處置公事不方便,而且他又是單身,占不了那么多地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住進去。最后他相中了如今的住處。一來這院落就在軍營里,離他的指揮所不過幾步路,二來這里相對安靜,他有時間看看書想些東西,三來住這里能避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一一他一手抓軍事一手管地方,是名副其實的西馬直軍政“一把手”,再加上還掛著個“假職”的頭銜,說不定哪天就要高升一步,如今不知道有多少想鉆營的人要和他結交哩,他就是要堵了這些人的門路…
他剛剛回到住處,才吩咐下去燒熱水預備飯菜,院子里就擁進來一群軍官書吏。這些人都是來找他辦事的。有要批文的,要等回條的,有等他批錢批物的,還有向他請年假探親假的…待他把各項事物分著輕重緩急都處置出個眉目,堂屋外早已經悄然換成了垂垂暮色。
他把最后一個文書送到堂屋門口,看著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才如釋重負地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面吩咐人把洗澡熱水送去臥室,一面隔著眼罩輕輕摩壓著酸脹的右眼,邁著疲憊的腳步回到自己的臥室。
等他痛痛快快地洗過澡,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出來時,堂屋里已經亮起了一盞油燈。
外面已經完全黑了。
他看書房里有人影晃動,便踩著厚底子棉鞋走過去。
一個值勤務的邊兵正拿著火媒子點書房里的幾盞油燈。
他的書房很小,除了一張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再沒有別的家什。桌子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不少的卷宗文書。這些東西有些是他從指揮所借出來的案卷,有些是他不在的時候積壓下來的公文和軍報。桌邊還放著一本封皮都不知去向的書。書的紙張邊緣已經磨毛了,泛黃的紙邊一頁趕一頁地朝上翻卷著;裝訂的棉繩也象是斷開過,被人重新綴好之后打了個很大很難看的死結,凸楞楞地搭在書脊上。
他注意到,桌的正中還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疊紅封紙。
他走過去在桌邊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紅封紙,打開一看,一行工工整整的正筆楷書寫著幾行字:
“恭祝商指揮大人新春見喜。西馬直關氏。奉儀郎關繇。年月日。”
原來是關繇的歲貼。他抿著嘴笑了下,把帖子顛倒正反看了看,又在一堆紅封紙里翻一遍,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一一沒有禮單呀,看來這歲貼就是個拜年的賀卡。他在心里笑罵了關繇一句:這個小氣鬼;自己送他兩兄弟一個人一個“奉儀郎”,結果倆人除了來寨子里看過自己一回,別的什么“意思”都沒有,連飯都沒請自己一頓…
其他的紅封紙也都是拜年的歲貼,下屬的、兵士的、周圍鄉紳的,都有;全都是簡簡單單一張帖子,既沒夾片也沒禮單。最精致的一封歲貼的喜辭并不起眼,不過是“愿大人新年納福”和“恭祝大人抬頭見喜”這樣的套話,可落款卻是烏壓壓一大片,數一數竟然有十七個,任二、魯石頭、周七、羅三…他團起眉頭想了想,才記起來這些人都是中寨的邊戶。可其中有一多半都剛剛跟他去給上寨運送物資,怎么他們的名字也添在這帖子上?
他馬上就明白過來,這是十七家邊戶合送的歲貼一一男人不在家,女人便請代寫帖子的人把她們男人的名字添上。
他把送這些帖子的人都在心里默記了一下,思量著怎么樣去給他們回禮。因為身份地位的差距,回送歲貼顯然是不合適的辦法,即便他送出去,別人也不敢收,那么就只能在禮物上動點心思。邊戶們好辦,一罐油幾升米再加幾十枚給娃娃們納福給老人們賀喜的歲錢,這就夠了,再多了反而要讓他們驚慌惶恐;兵士們呢?送他們什么東西?還有軍官書辦呢?那些士紳該送點什么?
總得買點什么才好,實際點的能派上用場的東西最好。
他把眼罩推到額頭上,拿塊綿帕慢慢地揉著右眼,心里慢慢地琢磨著什么樣的禮物才能讓人既能收下又能感到滿意。
他沒去考慮置辦這些禮物要花多少錢。自打他在燕州待職開始,他就沒領到俸祿,依照包坎的說法,待職期間的給俸和就職之后的薪俸是一樣的標準,而且都是在他就職之后,由有司直接分撥到西馬直。他是七品官,又有實際差事,俸、祿、津、職、料…各種名目的薪俸補貼合一起折算成現錢,一個月能領到三十貫出頭一一只是這筆錢就足夠他為每個送歲貼的人送上一份禮物,而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支領薪俸,這筆錢已經超過一百貫一一非常客觀的一筆了…
他突然想起來,去年的這個時候他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去年的臘月二十七,他和蓮娘,他們小兩口,相擁著躺在被褥里,為怎么樣才能體面而節省地過個新年而一文錢一文錢地精打細算,他們還憧憬過他們的將來,并且為他們的兒子長大之后會更象他一些,還是更象她一些而犯過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