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霍士其眼神里帶著疑惑目光在馬車上打個轉又收回去,若無其事地和商成說話,又看見石頭包坎都是神態恭謹地執晚輩禮,孫仲山這才反應過來。他趕緊下了馬車,馬鞭朝車轅上一插,立車駕邊有樣學樣躬身深揖。
霍士其覷著孫仲山面生,穿著又不象個車夫,一領水藍色蜀錦大直襖,青白夾褲,腳上蹬一雙小牛皮軟底靴,腰間束條三指寬滾邊絲花玄色腰帶,渾身上下一副仆仆風塵也掩不住的干凈利落,一時不清楚這個人的身份來歷,便微微側了身,沒受他的全禮,拿眼睛看商成。商成便給他們介紹:“這是威平孫復,字仲山,如今和我石頭老包在一起,都在西馬直邊軍的大鍋里攪勺子。”又笑著說道,“我和仲山有緣。去年從渠州回來時就跟著他,今年春天打突竭茨時也在一起,我去西馬直代理軍寨指揮,他也恰巧從如其換防到西馬直,結果我和他還是在一起。”
孫仲山笑了笑,說:“是我和大人有緣…”
他這樣一說,霍士其就明白過來一一這也是商成的部下。和對待包坎一樣,他只是隨便地朝孫仲山拱下手,親近地笑笑,轉臉問商成:“你這趟回來是公干?”
商成讓出臺階,扶了霍士其一把道:“這里風大,咱們邊走邊說。”又對霍六道,“六伯也來。”霍六點下頭,笑瞇瞇地跟著走。
霍士其的家離商成新起的宅院很有段路,從南到北幾乎要橫穿大半個集鎮。石頭已經騎馬先行去正街上訂酒席,商成便陪著霍家兄弟在前頭慢慢地邊走邊說話。其實他也沒多少好講的事情,在燕州待職,去馬直赴任,接著就是剿匪,然后又是雜七雜八的軍務政務,幾句話就說到頭,“…這次是忙里偷閑回來給仲山操辦婚事。等他成了親,我還要馬上趕回去。眼看就要到年關,軍寨里一大堆事情都得處理。”
霍家兩兄弟都是人精,聽商成說完過去兩三個月里的經歷又提起孫仲山的婚事,偏偏又說得含含混混語焉不詳…霍六瞟一眼趕著馬車遠遠吊在后面的孫仲山,又望了那輛到現在還把簾子掩得嚴實的馬車,一笑不言聲。霍士其邁大步跨過路當間的一個稀泥坑,耷拉下眼眉思忖一下,順著商成的話問道:“馬車上就是仲山沒過門的媳婦?”
商成點下頭,和路邊一個熟人熱情地打個招呼:“五哥,吃沒有?沒吃跟我家去,大碗肉大碗酒,順便!”那人畏縮地站在院墻邊,訥訥地不知道怎么說話,半天才咕噥著說道:“吃,吃過了。你咋回來了咧?”
“回來看看。”商成笑著道,又對站門口一個目瞪口呆的女人說道,“五嫂好,這是要去磨面?好久沒吃到您做的油餅了。”
五嫂睜大眼睛瞅著他,半天才抖抖索索似乎不相信地問:“是,是和尚兄弟?”她男人突然象醒過神一樣,嗖地跳過來踢了她一腳,罵道:“你個沒見識的婆娘!和尚兄弟是你喊的!”打兩下又轉臉對商成說,“和…兄弟…老爺千萬別和她計較,這死婆娘沒出過門,半點子見識都沒有…”又踢自己女人一腳。“還不滾進去!”趴在門邊瞧稀奇的三個娃娃看他們老子打自己的娘,大的兩個早嚇得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最小的吃奶娃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扁起嘴哇地一聲就嚎啕起來。
看五哥揚起手還要打自己的娃娃,商成搶上兩步一手抱起娃娃,一條胳膊擋住男人的巴掌,說道:“五哥這是在打我哩。”五哥看兒子把臉上的鼻涕淚水都朝商成的衣服上擦,又是驚又是怕,被商成一只手攔住又靠不過去,急得團團亂轉,嘴里不停地嘟噥:“這咋行!這咋行!”
商成沒理他,抻著衣袖先給娃娃擦掉鼻涕眼淚,想找幾文銅錢哄哄孩子,一摸腰間才想起來荷包還在馬背上的褡褳里,再一摸懷兜,除了幾塊綿手帕什么都沒有,想找霍士其開口要幾個時,包坎已經提著一串路上買的點心過來。商成把點心塞娃娃手里,又接了串銅錢掛娃娃脖子上。那娃抓著點心不松手,卻不敢馬上朝嘴里填,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只瞄著他爹。商成笑瞇瞇地對已經成了個花臉貓的吃奶娃說:“吃吧。這是和尚叔給的東西,你爹不能攔你。”
…走出好長一段路,都還能看見五哥五嫂兩口子站在門口張望,三個娃還在嘰嘰喳喳地為一口點心爭吵。
商成這才回答剛才霍士其問他的問題:“仲山的媳婦是在車上。不過這事情有點棘手,我這趟回來,就是想找您討個主意。”說著他搭眼看了下神情自若的霍六。他本來是有個不讓霍士其知曉楊家女娃底細的打算。但轉念一想,接下來孫仲山要成親,這事就不可能少了霍士其兩口子的幫忙,家里出來進去的,幾個女娃娃都沒什么閱歷世故,總會被他們套問出點由來;再加上楊家的女娃在自己家里住也不可能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她來歷不明,即便霍士其不說,左右鄰居街坊也肯定會亂傳揚。真要是傳得風一股雨一股的,霍十七再沉得住氣,也會上門詢問,更不用說十七嬸那個火星子脾氣…思前想后他拿定主意,與其等十七叔兩口子跑來問他,不如他自己先坦白地好。恰好霍六也在,這個公門里的案牘老手興許也能幫點忙。畢竟霍六只是受案子拖累暫時在家閑著待職,和已經徹底丟了衙門飯碗的霍士其不一樣。因笑著說道,“正好六伯伯也在,一起幫著參詳一下。”看看路上也沒什么人,便把楊家兩個女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小聲譬說了一番。
霍士其聽他說完,并不急忙說話,先瞟了一眼跟在身邊埋頭走路的霍六。霍六還是那副笑瞇瞇的表情,似乎壓根就沒聽商成在說什么,搭眼望著街巷盡頭那一片灰蓬蓬的院落,扯開話題說道:“那邊就是和尚的新宅院?蠻有氣派的。”
霍士其問:“仲山如今是跟你的親兵?”
“不是。”商成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事,不過還是如實說道,“他是邊軍哨長,剛剛升的仁勇副尉,這個人以前讀過書,年少不懂事犯了過錯才被充軍,說起來也有些可惜。不過人很有本事…”
聽商成把孫仲山的事情敘說了個大概,霍士其笑著再瞥了他六哥一眼,沉默一下說道:“想立個戶籍其實容易,就看你六伯愿不愿意幫這個忙。六哥,你看呢?和尚的兄弟眼下遇見難事了,就等你這個奉事郎出來說話了。”
“我如今在家吃閑飯的人,怎么幫得上忙?”霍六說道。他又看了孫仲山和那輛馬車一眼,似乎是在下什么決斷,頓一頓再說道:“不過我總算吃了二十年公家飯,雖然不在衙門里了,衙門六科里總還有兩三個熟人,別人說不定還能賣我這張老臉一個情面。可這事還是個大麻纏啊。”說著嘆口氣。
商成聽霍六的口氣松動,已經是喜上眉梢,急忙說道:“我和…”他本來想說和屹縣縣令喬準熟絡,可眼前霍家兩兄弟都和喬準是生死對頭,話到嘴邊又收回去,轉口道,“六伯伯肯定有辦法!您說,要怎樣做才能把事情辦下來?花多少錢都行!”
霍六唆著嘴唇輕輕一笑,說道:“錢不錢的倒不要緊。一一和尚,我問個事情,孫校尉和你關系怎么樣?對你忠心不?”
商成一楞。不就是弄個戶籍么,怎么和孫仲山對自己忠心不忠心攀扯到一起?不過他馬上就明白過來,這是霍六在幫著自己“收買人心”。他心里既是感激又是好笑,因說道:“孫校尉這回到咱們霍家堡成親,新房就定在我的宅子里,要邀了我作他的主婚兄長。”
霍家兩兄弟對望一眼,彼此的臉上都是一片驚訝。商成竟然會為孫仲山主婚?這可是不得了的親近!更何況看模樣孫仲山的歲數比商成大得多,當弟弟的給兄長主婚,這就更讓人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霍六依舊有些為難,說:“要是我還在衙門里管著六科,這點事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如今我人走了,也不知道茶湯涼沒涼。”咬著牙盯著越來越近的商家宅院那座氣派的青磚到頂的雙飛檐門樓,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低了聲音道,“罷!這回就替和尚擔待了!辦法倒是有一個…”突然又皺起眉頭,沉吟著說,“…就怕孫校尉不愿意。”
商成一招手就把孫仲山喊過來:“六伯有辦法幫你的豆兒立戶籍!”又對霍六說,“六伯有辦法就說,成不成的…說出來大家一起商議。”
霍六咽口唾沫緩緩說道:“衙門里戶科當門書辦欠我一個人情,我要是上門哀求,他多半能幫我這個忙。可我擔心他尋了托辭推脫一一我有個主意,要是孫校尉,還有你沒過門的媳婦,你們倆不嫌我這個窮秀才高攀,就讓你媳婦認我做干爹一一我替我家閨女立個戶籍,再難他們也不能不辦…”
孫仲山四方臉脹得通紅,哪里能說出個“不”字,就象雞琢米一樣拼命點頭。
商成站一旁抿著嘴笑笑沒吭聲。他知道,沒有干親這一層關系,霍六也能把事情順順利利地辦下來一一霍六這是在轉圈子和自己拉關系哩。不過他也不想去揭穿。他想,有了霍六這個干爹和干丈人,孫仲山兩口子也多了一個走動的地方,楊家的女娃住在霍家堡,也就不會那么孤單。
不過他還有一點不明白,既然霍六收了個干閨女,為什么不再收一個干閨女呢?即便多立個戶籍,也不過是多說句話的事情吧?大不了多使兩個錢…
他還沒把這事想出個眉目,已經看見自己家的大門嘩啦一聲大敞開,月兒帶著杏兒已經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