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趁夜襲營,自己的主將副將又接連陣亡,再兼營盤里到處火起,四周都是趙軍在吶喊沖殺,一片混亂中突竭茨軍根本就無心接戰,草草抵抗幾下,就在回兵的號角聲中退出了丙字營。
兩哨沿寨墻運動的衛軍趕到營寨大門時,丙字營的兵勇已經肅清這里的敵人,正在打掃戰場。幾十個兵勇來來去去,抬尸體搬石塊扛木頭,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一束束的箭枝一捆捆的槍矛被人接人遞地送上寨墻,還有十幾個人正在用門板石塊糧包麻袋阻塞門洞。新任南關大營丙字營校尉商成,如今正佇立在墻頭垛口后的陰影里。
兩個哨長立刻把自己的兵分成兩撥,一撥留在這里幫忙,一撥上寨墻防守;自己收起刀,整束好衣甲,這才沿木梯登上寨墻,朝拄著直刀立在商成身后的趙石頭垂目略一示意,一起舉臂平胸啪一聲行了軍禮,嘴里齊道:“大人,職下前來繳命!”
商成依舊望著遠處亂紛紛集結的突竭茨軍,也沒轉身,只說道:“你們各分一隊人去營里救火。”
兩個哨長頓時面面相覷。剛才這一仗打得干凈利落極是漂亮,二人嘴里說不出恭維話,心里卻都是打心眼里佩服眼前這位被驟然提拔起來的年輕上司,可如今校尉大人一不問戰況二不說防御,上來就說要救火,讓兩人都不能不感覺愕然;況且他們已經聽說這火還是校尉讓點的,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一一既然要救火,那剛才為什么還要放火?
商成沒聽見他們奉命,就知道倆人心中存著疑慮,撫著垛口轉過身,目光在昏暗中幽幽閃爍,看著墻下忙碌的兵勇說道:“前面放火,是為了疑兵一一叫敵人看不清咱們的意圖,不知道咱們是來奪營寨還是來燒糧庫;現在救火,也是為了疑兵一一讓他們摸不清咱們的底細,以為咱們人多勢眾要守糧庫。”
他這樣一解釋,兩個哨長立時都是恍然,馬上下令自己的兵放下手里的事情趕緊去救火。
商成看他們著著急急地布置,又道:“救火是救火,各倉各庫還是要就近布置人手和引火物待命,謹防不測。”
這一道命令的道理兩個哨長都懂。站在寨墻上,倆人便能望見突竭茨軍點著火把已經在幾百步外的野地里結下三個方陣,人喊馬嘶聲不斷,看來是在等待反擊的命令。借著火光清點人數,敵人少說也有兩千出頭,足是營盤里趙軍的五倍以上,若是敵軍夤夜強攻,丙字營絕難守住…
看兩個部下神情凜然都是一付決死的神色,商成笑道:“情勢也沒那么糟糕。”他把目光轉向依然紅光一片喊殺聲隱隱的老營,凝視半晌,才轉頭抿嘴一笑道,“今天晚上突竭茨人十有八九不會再來了…”
他不笑還好一一雖然他右臉頰上雖然有塊黑黢黢的大傷疤,但周圍兵勇都算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誰都不會在意他的長相一一可這一笑卻把所有人都唬一跳:此刻他的左半邊臉在笑,右半邊臉卻是死水一潭波瀾不起,又恰恰正當夜風驟起,寨墻下火把搖曳,火光一明一暗,他的臉也是光影交替,忽笑忽鷙之間,看上去更是說不出的詭異深沉。
兩個哨長和周圍四五個衛軍一怔,立刻都誠惶誠恐地低下頭,連和他旦夕相處的趙石頭瞧見他的形容,也覺得有什么東西驀地壓在心頭上,剎那之間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梗著脖子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商成自己倒沒覺察出什么異樣,沉吟著說道:“…把兵士們分做兩撥,輪班休息。向老營稟報,我部已經奪回丙字營。再向老營請示丙字營下一步的行動。”
他說一句,兩個哨長就應一聲。
“收攏傷兵和犧牲兵勇的遺體,查清身份后登記造冊,以便戰后敘功。”
“是。職下遵令。”
“敵人的尸首也要收攏,找個僻靜地方先放著,派人嚴加把守,不要教兵勇鄉親們靠近。如今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定要防著尸首腐爛傳疫。要把敵人的大帳兵和普通兵分開,將領頭目和兵也要分開…”
“是。職下遵校尉令。”
商成從沒當過兵,雖然以前讀大學讀研究生時參加過兩回軍訓,可也只是走走正步操打幾發子彈過下癮頭,來這個世界后農閑參加鄉勇集訓,督訓的衛軍也不可能給他們指點這些軍務細節,所以根本談不上什么善后經驗,只能一邊回想前頭戰斗結束后衛軍邊軍軍官們的做法一邊說,也沒個前后順序,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說到最后自己都覺得有些亂,只好停了話望著兩個哨長和過來交令的包什長,等著他們補充。
看他不再說話,兩個哨長正色肅容舉臂平胸又是一個軍禮,轉過身一路小跑著去了。
兩個哨長的舉動倒把商成鬧得一楞。他本意是想和兩個哨長商量著把營盤里的事分出個輕重緩急,誰知道兩個哨長已經把他的話都當成了軍令。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一他現在已經是丙字營的最高軍事指揮官了,對這幾百兵士鄉勇來說,他這個校尉的話,那就是命令…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短暫的號角聲。很快老營方向也傳來同樣的號令。幾百步之外的突竭茨兵頓時變得有些騷動混亂。
在寨墻上警戒的兵士們立刻提著刀槍站到垛口邊,墻下忙碌的人們也紛紛停下手里的活,仰了臉凝神傾聽。
商成擺下手,告訴左右的兵勇不用緊張。這是突竭茨人退兵的號角,不是悠長連貫的進軍號令。敵人已經開始撤退了。
突竭茨兵果然撤了。先是老營方向的喊殺聲漸次沉寂,然后火光也黯淡下來,幾路火把便象身上起火的蚯蚓一般蜿蜒后退,有的消失在燈火通明的戊字營里,有的饒過戊字營越去越遠,漸漸地縮成幾條火線,最后消逝在幽暗夜色中。接著在營盤外列陣的敵人也開始一隊隊地撤退。
商成扶著垛口目送敵人遠去,直到幾處火把光亮都杳不可見,這才緩緩地長吁一口氣,就覺得眼前一陣暈眩腿腳一軟,要不是一只手摳緊了泥墻,整個人都幾乎要癱倒在地。
趙石頭和包什長看見他累成這付光景,都急忙過來想架住他。
商成閉著眼睛輕輕搖下頭,手撐在墻上喘息幾口,直到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去,才慢慢直起身,苦笑著對兩個人說:“是餓的一一我都一天水米沒沾牙了,如今肚子里寡拉拉地難受…”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饑餓才突然昏暈的,但是這樣說他們才不會太為他擔心。他原本就負著十多處傷,再加上頭一晚又沒休息好,今天又是從晌午到現在連續廝殺六七個時辰,要不是憑一口氣撐著,他早就該倒下了;如今看見突竭茨人退兵,心中繃緊的弦一松,渾身上下的疲乏酸痛頓時一路透到骨頭縫里,恨不得躺下來睡他個三天三夜。可他現在還不能睡,他還有事要做一一他要等這營盤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個眉目,要等老營里李將軍的命令,還要看突竭茨人是不是假退兵真偷襲…除過公事,他還要想辦法找人打聽妻子的下落。他現在是校尉,找個霍家堡或者李家莊的鄉勇來問幾句話,總該不是件難事吧?
趙石頭跳起來就準備去搜刨些吃食,包什長先攔住他,行個禮對商成說道:“大人,營里就有您的營房,我這就叫人去收拾…”
商成擺下手,吐著氣說道:“不要那么麻煩,隨便找塊能坐的地方就行。一一這里就好。石頭,你去幫我弄些吃的來,我現在餓得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背靠著泥墻慢慢坐下來,看趙石頭奔下寨墻,強打精神對包什長笑道:“包老哥,你是我的老上司,別那么見外,你弄這么多禮,我看著心里不舒服。”他停下來喘息幾口,望著燈火通明的營盤,唆起嘴唇思忖。趙石頭已經用布包了一滿兜吃食飛一般跑回來,把布在地上一攤,順勢就坐在商成旁邊,又騰地一下站起來,彎著腰遞了餅又遞肉干,嘴里絮絮叨叨地說:“牛肉是突竭茨人丟下的,還有酒。軍中不敢喝那玩意,我就沒拿。只提了兩葫蘆水。”就從腰間解下兩個葫蘆擱地上。商成掰塊又硬又硬的面餅放嘴里艱難地咀嚼著,半天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包什長說:“你去告訴他們一聲,盡量少在營里點燈火,要防著突竭茨人殺回馬槍。值勤的兵勇千萬不能放松警惕,不值勤的人要抓緊時間吃東西睡覺。”
包什長領命去了。很快營盤各處的燈火就少了許多,只有零星幾處還有光亮,幾幢黑黢黢的大庫輪廓在黑暗中變得愈加地深邃。
商成倚在土墻上瞇縫著眼睛慢慢吃喝,趙石頭卻象有什么心事,既不吃肉也不吃餅,手捏成拳頭又松開,嘴巴張開又合上,半天才干咽著唾沫吞吞吐吐地說道:“校…大…和…和尚大哥…”
商成也沒睜眼,喝口水吞了嘴里的餅,問:“怎么了?”
“和尚大哥,我,我也想當衛軍…”趙石頭憋了半天,總算說出這句在他心里藏了好半天的話。
商成還沒說話,兩個回來繳令的哨長已經樂呵呵地上到寨墻,聽趙石頭這樣說,其中一個說道:“趙家兄弟想當兵吃糧還不容易?營盤里就有現成的名冊,添個名字上去就成。”看商成木著臉,笑道,“偶爾從權嘛,校尉大人也不用那么計較。趙兄弟也是個敢拼命的人,剛才在營外設伏,我親眼見他砍翻了兩個大帳兵…鄉勇敘功畢竟不如衛軍實在啊,頂天賞點錢免兩年役,那趙兄弟的功勞豈不是要被埋沒了?都是自己兄弟,校尉大人就行了這個方便算了,干脆把趙兄弟從軍的日子改到昨天,這樣也能多撈些功勞。”說著胳膊肘捅捅同僚,“你說是不?”
“就這樣好,”那位曾經給商成提建議的哨長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手里捏著幾樣東西頗有些茫然,同伴提醒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說道,“回頭我去填丙字營的冊子。”
“老范可是咱們南門大營軍伍里的大才子…”
“唔?”商成好奇地睜開了眼睛。給石頭走后門撈些功勞他不反對,事實上他也有這個想法,就是沒經驗不知道這功勞簿上的手腳該怎么做,如今兩個哨長這樣說,他自然是順水推舟地應承。但是這姓范的軍官粗胳膊壯腿,方臉膛紫紅透黑,怎么看都是一付粗人模樣,如何就成南門大營軍伍里的大才子了?
“老范人家可是讀過九個月的私塾,不單識字,還會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