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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9)鏖戰南關(下二)

  巳時末子時初,老營里一聲令下,兩百從燕州過來的衛軍立刻整裝出發增援丙字營。

  兩座營盤相距不及一弩,兩哨人列隊發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丙字營的側門附近也有游弋的突竭茨散騎,面對兩隊陣勢齊整的衛軍,也不敢上來攔截,只是在遠處象征性地射了幾箭。

  這邊援軍進營,那邊攻打營門寨墻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緩緩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聲不斷兵器交加聲密織的戰場轉眼之間就變得出奇地安靜。

  帶隊的校尉和丙字營守軍軍官交談三兩句,當下就把自己帶來的兵分作三撥,兩撥上寨墻添補人手,自己帶一撥人守在營門后。其實營門早已被糧包沙袋堵得嚴實,并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這個位置能隨時向左右兩邊機動支援,是整個營盤防御中極其要沖的位置,所以校尉才親自留下來帶隊。他留下的這四個什里也大多是戰場上歷練過的老兵,都有經驗曉配合敢搏命,關鍵時刻不會給他下軟蛋拖累局面。

  商成和趙石頭也在這四個什里。他們雖然沒有衛軍的身份,然而單論戰場來往性命搏殺的經驗教訓,在這兩哨衛軍里他們卻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來。

  既然留下來是預備隊,那么局勢不到危急關頭肯定不會派他們上寨墻,見暫時沒什么事可做,商成便抱著直刀在寨墻下不擋別人道的地方,靠著墻坐下來,迷瞪著兩只通紅的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民夫鄉勇看。他想找個熟人問問,看有沒有人知曉蓮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個熟人的影子也沒望見,不由得虛著眼睛焦愁地嘆了口長氣。

  營地里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尸體運送傷員來往不停,營盤外突竭茨人整隊的號令一聲緊一聲急;和煦的春日陽光暖烘烘地包裹著他,徐徐的柳風夾著濃郁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游蕩。抬眼向北望過去,縣城南城門上的門樓勉強能辨出輪廓,再遠處一叢青山壁嶂橫亙邊…

  …“整隊!”

  一聲號令把他驚醒過來。吶喊廝殺聲,乒乒嘭嘭的兵器格斗聲,刀槍入肉時人的悶哼長嘶…各種各樣的聲音瞬間就涌進他的頭腦;睜開眼的同時人已經從地上一蹴而起,兩手握著直刀桿便搶住了自己在隊伍里突前的位置。

  “右邊寨墻!去兩什人!上!”

  隨著校尉手一揮,由那個冷面孔熱心腸的小什長帶頭,二十個人列成兩隊,沿著斜搭起來的木梯就上了寨墻…

  兩個時辰不到,在營門后的人就只剩十三個一一這還是接連補充了兩次人手之后剩下來的人。

  商成和趙石頭都還活著,兩個人抱著各自的兵器,滿臉疲憊坐在寨墻下抓緊時間休息。

  商成已經徹底變成了個血人,身上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瞧出來本來的顏色一一有些血跡已經干透了,成了烏黑色,有些地方的血還在濕溻溻的,在陽光下反射著深沉的光亮。他右臉上干結的藥膏已經在搏殺中脫落了,即使有鮮血的掩蓋,傷口邊兩條墳起虬結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見。

  一直以來連塊油皮也沒擦破的趙石頭如今也掛了彩,脖子用塊白布裹著,滲出來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幾抹鮮艷的紅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纏著根布條,幾根血條子順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著腕骨指尖緩緩凝聚滴答。

  兩個時辰里和他倆搭伙的兵士也是換了又換,如今作“擋”的便是那個小什長。姓包的小什長大腿上同樣掛了彩,拿條不知道打哪里撕下來的一條黑布胡亂包裹著。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帶隊的校尉正在和幾個丙字營的駐防軍官以及管理糧庫的轉運司官員緊張地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轉運司官員提議焚糧撤退。這個建議得到幾個駐軍軍官的附議。在他們看來,守住丙字營的希望極其渺茫。如今丙字營里的衛軍已經陣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帶傷;三百多鄉勇民夫活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跑來營盤里避難又拿起刀槍上寨墻的附近莊戶更是死傷無數;可突竭茨大軍的攻勢根本看不到盡頭,而且攻勢一波比一波猛一一剛才突竭茨人已經殺下了寨墻,要不是校尉親自帶著二十多個人反擊,興許營盤就已經被攻破了…

  即便他們議事的地方離營門還有些距離,即使這些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可商成他們還是聽到了校尉嘶啞的吼叫:

  “撤不得!這里守不住,老營也要跟著丟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墻上,緩緩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軍官們的爭論在他耳畔一聲聲地掠過,他卻是半點也沒聽進去。撤會怎么樣,守又如何呢?他對這兩者的區別后果根本沒心思去想,更沒有力氣去想。他壓根就不關心這個事。無論是撤還是守,他左右都不過是賣命搏殺罷了。作為一個鄉勇,作為一個衛軍里的排頭兵,作為一個破陣廝殺的“強”點,除了廝殺,他還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廝殺一一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殺…

看著面紅耳赤和同僚爭執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個古怪的問題一一  對他來說,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么?

  過度的疲憊讓他的腦子反應有些慢,他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幾個軍官官員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來。

  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么?

  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意義?這個詞在他腦海里象張風中飛舞的碎紙片一樣盤旋。似乎沒什么意義,又似乎有那么點意義一一至于到底什么地方有意義,他遲鈍的頭腦一時還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么意義的…

  遠處的寨墻下有兩個女人,一人端著個蔑筐在給喘息的兵士們分發面餅咸菜。年紀大點的女人先發餅,然后后面年紀輕點的女人就掏個咸菜疙瘩給兵們。她們倆慢慢地走著,挨個給士兵發餅發咸菜,商成渙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隨著她們。這一段寨墻下還能坐著喘息的人不多,她們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們就來到了近處。商成已經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約莫有二十歲出頭,神情黯淡臉色灰暗,兩只眼睛紅腫得就象兩個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后跟著的那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女娃,光看她還沒抽條的身量和稚氣的模樣,怎么說都只能算是個女娃,說不定還沒有月兒和二丫大。但就是這么個女娃,頭上卻梳著婦人才留著的盤頭發髻,額頭上還纏著根白布條一一那是在給家里人服喪…

  她家里死人了…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

  兩個女人走到他面前,也給他拿了兩個面餅和一塊咸菜。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本想對那女娃說兩句安慰話,可安慰話已經爬到他的嗓子眼,卻被一股驀然涌上心頭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一一要是他不幸死在這里,蓮娘也會是這般模樣啊…

  他的心突然緊緊地縮成一吞。他兀地轉過臉來盯著年長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還有兩團*浸透后留下來的奶漬!

  看見那兩團奶漬的瞬間,他就覺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涌到頭上;他的眼前立刻變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聽見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能聽見一聲接一聲的晴天霹靂就在他耳邊轟隆作響,他甚至能看見一只手在死勁地抓著他的心臟*、擠壓、撕扯…

  他痛苦地揪著胸口處的衣襟,拼命張開嘴喘息著,喉嚨里發出嗬嗬嗬的聲響,卻一點空氣也吸不進去。

  他的兩個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嚇住了,連手里的面餅掉到地上都沒察覺到。他們驚慌地望著他,看著他丟開直刀,仰著頭,直著脖頸貼著墻身體僵硬地站起來。他僵直的十根手指頭在寨墻的夯土上劃出了十道坑。他還沒站直就一頭撲倒在泥地里,蜷縮著身體在來回翻滾,兩只手拼命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里發出的聲音就象是即將面對死亡的野獸。

  姓包的什長馬上就清醒過來,喊一聲“快來人!”,人已經撲過去,兩只手拽著商成掐著自己喉嚨的手:“快,來個人幫忙!遭你娘,還不滾過來!掰住他手,別讓他掐自己脖子!”

  看見商成這般恐怖的模樣,周圍幾個兵有的驚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卻是見過這情景,嘴里說“殺脫力了!”便撲上來,也有人一邊壓著商成一邊喊:“水!快拿水來!水!”

  半葫蘆水立刻送過來,那個喊著要水的兵拿了葫蘆遞商成嘴邊,撬開牙縫灌他兩口,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氣然后噗一聲,嘴里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霧噴商成臉上。

  姓包的什長一耳光就扇那個噴水的家伙臉上,厲聲吼道:“遭你娘!你想讓他死啊!”奪過葫蘆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嘗一口,吐了水揚起臉喊:“快去拿鹽來!要灌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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