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就象霍家堡外的姑娘河,安靜、緩慢、堅定地日夜流淌著。
轉眼已經到了東元十七年的臘月。
臘月初一那天飄起了冬雪。這場雪一下就是好幾天,時斷時續時緊時松時雨時雪,牽牽連連一路綿延到小寒。
小寒那天中午,天終于放晴了。冬日里和煦的陽光,輕柔地撫摩著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各處房檐下懸掛著的冰棱,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彩的迷離光芒。在白色世界中沉寂了五天的霍家堡,也漸漸地蘇醒過來。幾天沒見身影的小商販們也活躍起來,他們又開始挑著擔子沿街叫賣,拖長聲調的吆喝聲宛如唱歌一般此起彼伏。貫穿集鎮的官道上,人和騾馬都多起來;人和騾馬很快就把平展展的白色道路踩出了無數的黑泥小道。遠處的大燕山被皚皚白雪徹底裝裹起來,就象個穿著銀鎧甲的巨人,默默地凝視著它腳下的這一塊土地…
快到傍晚的時候,集鎮東頭的老槐樹巷口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一手里提著個小布包,另外一支手扯著自己的裙襖,埋著頭盯著腳下被雨雪浸透了的路,小心翼翼地挑著能落腳的硬泥地。
這是個打扮很平常的年輕女人,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臉上有著女人才有的成熟和端莊,卻偏偏還帶著一絲少女的稚氣和羞澀。她梳著個農戶家女人都喜歡梳的盤髻,烏黑的頭發卷攏在一起,然后用根木簪固定在頭頂。或許是因為她出門時天還在落雪下雨的緣故,她還在盤髻上壓了塊藍綢子。罩在長襖外的交領褡裙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只能勉強辨認出它原本的天青顏色。
小巷里很安靜,偶爾能聽見兩邊院落里有大人說話的聲音,間或還夾著兩句教訓娃娃的呵斥聲。好幾條看家狗從干燥地方竄到院門邊,隔著門檻警惕地盯著她,直到她走過自家的院落,才放心地溜回去。
她在一處院落前停下來,扣了扣院門上的門環,嘴里喊:“姚家三哥。”她背后巷道對面那處院落里,一只半大的黑狗激動地趴著院門胡亂抓撓,嘴里喑喑唔唔地發出急迫的低鳴,在沒得到回應之后,它“嗚汪嗚汪”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起來。立刻嗚嗚地躥出來,在她身邊打著旋,鼻子里噴著白氣,呼哧呼哧地嗅著她手里的小布包,討好地搖晃著尾巴,并且惡狠狠地用一聲不老練的喉音咆哮威脅兩條跟在主人背后的野狗,讓它們離開自己的主人遠一點。
它的叫聲驚動了鄰居,四周的院落里都有人出來查看引起狗吠的原因,然后他們都看見了年輕女人。
“商家娘子,回來了。”一邊人家的男主人憨厚地笑著說道。
“蓮娘回來了呀。”另外一邊人家的女主人熱情地打招呼。
范蓮兒一一哦,不對,現在我們該稱呼她蓮娘了,或者喊她作商家娘子一一蓮娘先和女人說話:“二姐還在打草袋子?”女人說:“是呀,在打著哩。大冬天里天寒地凍的,沒啥事可做,閑著打幾個草口袋也好,能換幾個活錢花銷。”蓮娘說:“你們現在賣草口袋是一文二吧?…剛才我走過‘老錢記’時,聽見他們喊著一文三收草口袋了。”然后才對男人說,“劉大哥,吃了沒?”
“真的?是一文三?”女人問道。在得到蓮娘的肯定答復之后,她馬上就懊惱地后悔道,“我家男人才拿了這兩天打好的口袋去賣掉了…”說著她又高興起來,朝堂屋喊一聲,“死鬼,快看看家里還有多少沒賣掉的草口袋?你趕緊把草袋子都搬去老錢記!他們出一文三了!”
站自己院落里聽她們說話的劉大哥笑著搖搖頭,說:“沒咧。我女人去碾房磨面,到現在還沒回來。”
蓮娘驚訝地說:“今天你家又吃白面饃?”
劉大哥臉上帶著自豪的神氣,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們吃,是單做給娃吃。他今天在私塾背上了一段書,先生夸獎了他。我想,既然老師都夸他好,我這當爹也不能虧待娃,所以就讓他娘去磨點面粉,給娃做頓面疙瘩湯…要不蓮娘你也過來吃晚飯。商家兄弟不在家,你一個人開火也是樁麻煩事情一一干脆你過來嘗嘗我那口子的手藝。”
“大嫂的手藝還用嘗?你們灶房里每天冒出來的香氣就教我眼饞了。”蓮娘笑著說,“不過今天就不咧一一我昨天晚上熬了粥,還有大半鍋沒吃完放那里…”事實上她剛才已經在她姨那里吃罷晚飯了,不過這樣說的話,肯定要得罪熱心腸的鄰居,所以她編了個謊話。
劉大哥也沒堅持,問她道:“我商家兄弟幾時能回來?這一走都快半個月了吧?”
“有半月了。他辜月十九去的,到今天是十六天。”
說話間二姐和她男人又走出來了。她看著男人挑著個擔子,擔子兩頭都掛著沉甸甸一大捆草口袋,木屐踩得稀泥地一路啪嚓啪嚓響,飛也似地出了巷子,才扭臉對蓮娘說:“說起來,商家兄弟也不醒事一一要是我新討個你這樣漂亮的媳婦,哪里舍得一走就是半拉月?我要是個男的,再找你這樣個婆姨,肯定要天天圍著你轉,恨不得就拴你褲腰上…”
二姐口無遮攔的話立刻把蓮娘臊得滿臉通紅。
看樣子二姐還要接著說下去,旁邊的劉大哥也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上掛著淺笑眼珠子在地上亂踅摸,忽然聽得屋子里殺豬似一聲尖叫:“爹!妹妹又尿炕上了!”登時象撈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嘴里罵著“這狗東西”,就回了自己的屋。
“…等商家兄弟回來了你好好說說他。你要是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姐就幫你說!娃都沒影哩,他還朝外面跑得一個勁,這成什么話?我說蓮娘你…”
二姐說著說著上了興致,隔著巷子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鄰近幾個院落里都有人站出來瞧個究竟,男男女女好幾個人,個個看著蓮娘都是滿臉笑容,更教蓮娘臉紅得一路到了耳根。
幸好在里屋忙碌的姚三聽到聲音也出來看個究竟,才算幫她解了圍。
這時候蓮娘的臉已經燒得滾燙,看姚三出來,趕緊把手里的布包遞給他,說:“三哥,包里是幾個熟雞蛋,還有包砂糖,你拿去給嫂子補身子…”也不等姚三說話,她就扭身踅回來,推開自家的院門再拿鑰匙開了堂屋門,兀自聽到二姐在說:“…呀!商家兄弟,你可算是回來了!一一這可不是姐姐說你,你這樣一走半拉月一去十來天,就不怕媳婦生氣,不讓你上床…”
死二姐!蓮娘抓著被褥腳使勁地擰了一下。這個促狹鬼,這樣捉弄自己不是一回兩回了,次次都讓自己丟丑!哼,這回自己可不會上她的當!
然后她就聽見自己男人的聲音。
“二姐,我剛才看見二哥拿著荷包去前街耍錢的撲鋪了…”
“啥?!”二姐的聲音立刻被撩撥得老高。“這狗東西!他敢耍錢老娘活吃了他!”然后就聽得她一路罵罵咧咧地追出去。
自己的男人回來了!
蓮娘的心立刻象揣了頭小鹿一樣砰砰亂跳。她站起來手在自己頭發上摸了摸,又把夾襖裙展一展抖抖根本就沒有灰,矜持地從里屋走出來一一她立刻看見男人肩上扛著個沉甸甸的裝糧食的大麻包,一手扶著麻包,一手抓著院門,正在艱難地上臺階邁門檻…
她剛剛在心頭醞釀好的千言萬語立刻就消逝到九天之外;她馬上心疼地跑上去,想給他搭把手,卻把男人喝止住:“重!…你讓開!”
商成一直走進堂屋角,才蹲下來讓蓮娘幫著把麻包放下來,脫了外面的襖子隨手搭在麻包上,然后說:“還有兩袋!我去扛。一一你趕緊燒點開水,再煮壺好茶湯。我請了高家小三來家吃晚飯。家里有好飯菜沒?沒有你就去買點;要有肉,還要有酒…”一頭說,就又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