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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8)提親(中)

  “我說的這門親,柱子哥聽了一定歡喜,就是我嫡親三姐家的蓮兒。蓮兒那女娃娃你也看見過,模樣啥的就不說了,難得的是這娃娃不僅懂事孝順,手腳也勤快,屋里屋外的活路都能上手…”

  十七嬸站在桌邊,嘴說手比劃,絮絮叨叨地把三姐家的閨女夸了個天花亂墜,柳老柱卻是一聲不坑,只是梗著脖子黑著個臉,佝僂著本來就略略有些駝的背,耷拉著眼眉,目光死死地釘在地上。隨著沉重而無聲的呼吸,他的胸膛也跟著一起一伏。他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做出失禮的事情,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著霍十七的婆娘把話說完。為了控制自己的羞愧情緒到最后他平撫在大腿上的雙手都禁不住痙攣顫抖起來。

  霍十七婆娘的話他幾乎沒聽進一個字。面對霍家人的拒絕,他現在只感到無以名狀的羞慚。早前他以為,商成是好后生,大丫是個好閨女,兩好合一好,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情,所以他才自告奮勇地要為商成說這個媒;而且他認為霍十七也會贊同這樁親事,所以剛才他還在晚輩面前說了滿話。結果呢?他剛剛把話引出來,就被人當頭一悶棍打得暈頭轉向!

  不止是羞慚和愧疚,他還被霍家人羞辱了,被他的十七兄弟羞辱了!霍家人甚至都不讓他說完就截口拒絕,而且站出來拒絕的人還是他十七兄弟的婆娘!男人說事的時候,哪里輪得上婆姨們來搭腔?!

  他就象坐在刀口上一樣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在煎熬中期盼著霍十七站出來教訓那個不懂規矩的女人。

  可霍十七就是坐在那里不說話!

  “…蓮兒那閨女心里惦記著小和尚哩。上回我回娘家,她還拉著我打問了半天小和尚的事。她娘她哥嫂也中意小和尚。我聽她娘說,她還把自己貼身的荷包也送給了小和尚,小和尚也收了。…這事只要三哥點個頭,八成就成了,小和尚那里我去說一一小和尚是個有福氣的人,能娶上這樣的閨女,不知道前村后莊里有多少后生要羨慕死他。你說是不?柱子哥?”

  柳老柱站起來胡亂朝霍士其拱下手,嘴唇撇扯了幾下,喉嚨里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就逃一般地離開了霍家…

  堂屋里死一般地寂靜。剛才還從門縫里看熱鬧的二丫早就帶著兩個妹妹躲回自己屋了。大丫倆手還象捧著茶湯壺一樣虛擺著,一顆一顆的眼淚撲簌簌地望下掉。自打婆娘進來開口說話,霍士其就沒再在椅子上動彈過,現在他的臉上還殘留著柳老柱“問禮”時的笑容,臉色卻已經鐵青得嚇人。他一邊嘴角微微朝上翹,另外一邊的嘴角卻繃緊了耷拉下來,因為咬牙用力,一邊的臉頰凹陷下去;兩條本來就不大的長細眼睛如今瞇成一條縫,斜著眼仁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十七嬸把柳老柱送出門,又轉回來,瞧大丫還站在霍士其背后,就對她說道:“你出去,我和你爹有話要說。”

  她一連說了兩遍,大丫就象沒聽見她的話,站在那里只是哭。

  “出去!”

  支使不動女兒的十七嬸也來了火氣,聲音不免大了起來,強調也嚴厲起來。大丫不敢和她娘頂撞,一路嗚嗚哭著跑出去。

  這一聲也把霍士其給驚醒了。他就象剛剛回魂的人一樣,眼神迷離地追著大丫的背影,直到女兒踉踉蹌蹌地進了自己的屋,他才轉眼乜了婆娘一眼,撇著嘴角冷笑道:“你再喊一聲?!”十七嬸沒吭聲。霍士其陡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壺還有兩個裝鮮果炒貨的細瓷盤子齊齊跳起來又摔回桌上,砰咣當啷一陣亂響,茶湯登時潑濺得滿桌子都是。

  “我叫你再喊一聲!”

  十七嬸被他一臉的猙獰嚇得倒退兩步,低了頭不敢說話。過了半晌,她偷眼看見霍士其只是坐在椅子里呼呼地喘粗氣,心中才略微安定一些;又瞧見一桌案茶湯沿著案邊滴滴答答地流淌,把他的衣衫褲子都染成了黃褐色,趕緊取過抹布來收拾,又蹲下身想把摔成幾瓣的茶碗碎片都拾揀起來…霍士其已經一腳踹在她肩膀頭。

  “滾!”

  十七嬸立時被踹得匍伏在地上。她一手撐著地一手揉揉肩頭,又伸手去拿茶碗碎片。

  霍士其又是一腳蹬過來。她又被蹬得匍伏在地上。可她依舊要伸手去撿那些茶碗的碎瓷片。

  她不惱不鬧,霍士其也拿她沒辦法,只得冷冷地看著她收拾打掃。他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心頭的怒火自然也消褪了一些,人也清醒過來。唉,還能怎么樣?婆娘做的再不成事,可她畢竟是自己婆娘…最關鍵的是她現在一聲不吭悶頭做事,和她平日里率性得有些跋扈的脾氣截然不同,也不能不教他心生疑竇。

  等婆娘收拾好再過來,他看也沒看她一眼,直接問道:“說吧,怎么回事?為什么不答應柱子哥的提親?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替誰家來提親的?”

  十七嬸沒有急忙回答他,而是先把還溫熱的茶湯給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迎著他嚴厲深沉的眼神說道:“我知道,柱子哥是為小和尚來提親的。”

  “既然知道你還…”

  “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們才更不能答應這門親!”十七嬸打斷他的話,截口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他有本事有能耐,可我要說一一這個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可他來路不正,身份不明!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和尚,是不是在家鄉傷過人,他總是個負案的人!”

  這話一說出來,霍士其登時有些語塞。商成的來歷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商成肯定不是和尚,這一點毋庸質疑,因為商成除了知曉一些佛家的歷史和淵源之外,對佛家法門幾乎毫無認識,佛家典籍更是一竅不通,這種人怎么那是和尚?可教人想不通的是,這個不是和尚的人卻偏偏象出家人一樣剃了發…他還說自己是嘉州人士,是在家鄉傷了人才不得不逃在外面避罪。這理由是很充分,細節卻當不得推敲一一他家在嘉州哪縣哪鎮他就說不上來,家中還有什么近支親戚他也語焉不詳,連被他打傷的那個大戶人家也是漏洞百出,今天姓張明天姓王,再問時不是問左答右就是笑而不言…這些都叫人犯疑。有段時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幫一個突竭茨奸細的忙。好在商成看起來并不象個奸細。他勇武過人,可這份能耐靠的是他身高力氣大反應機敏,若是單論武藝,他或許連自己也比不上;他有手藝,鐵匠活石匠活泥匠活都懂,地里的活路也看得過去,可駁雜而不精通;而且看他的談吐舉止,似乎還念過幾天書,可有一回自己特意抄了篇文章去試探,他捧著紙焦眉愁眼地看半天,才連蒙帶猜認出了十來個字…所以這一切都讓自己迷惑。他不禁想,難道這個人來屹縣是別有隱情?

  他在心里轉著念頭,十七嬸已經接著說道:“…咱們幫他立戶籍,已經是瞧在柱子哥的情分上幫了他天大的忙。這是咱們對他的恩情。咱們也不圖他報恩,只為答謝他對柱子哥的救命之恩。可他倒好,登著鼻子就上臉,如今竟然妄想娶咱們家閨女!咱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憑什么娶大丫?”

  一連三個問題問得霍士其啞口無言。

  他十四年前就過了鄉試,是縣學里在籍冊的秀才,是官上免賦稅免徭役、見官可以不拜的秀才。商成又是什么身份?說好聽點是良家子,說難聽點就是無地的游徒,更難聽的話就是逃犯。兩邊的身份差著老大一截,這親確是不好結;真結了親,只怕他霍士其從此就要成為仕林笑話。即便是要結這門親,也要他先提出來,這叫“謙”和“賢”,是讀書人的美德;但是商成提出來,就是“貪”,就是“臆”,就是佞德…

  但是他又不能就此同意婆娘的觀點,便瞅著她冷笑道:“…那你還把你三姐的閨女說給他?”

  “是三姐再三拜托我這樁事,我才勉強應下的。也只是答應她而已,也沒說一定能幫上忙。”女人嘴硬心虛地說道。這事她確實沒做對,因此話也沒多少底氣。隔了半晌,她才接上自己的話。“我一直沒和柱子叔提過這事,就是不想負了三姐,教蓮兒吃虧遭罪。…我也是不想讓柱子哥太難堪,不得已才把蓮兒推出來抵擋一下…”

  霍士其撫著下巴想了想,問:“蓮兒今年有十七了吧?”

  “什么十七呀,虛歲都十八了,要不是蓮兒她爺爺范老先生在前后莊子里的好口碑,早就被官上指了人家一一官上的牙婆今年已經去三姐家好幾趟了。三姐為這事著急得不得了,到處請托人給她閨女說媒,偏偏她家閨女麥收前來咱家時遇見了小和尚,也不知道的,就瞧上小和尚了…”說著話十七嬸皺了眉頭思索,自言自語道,“當時小和尚沒來過咱家呀,都不知道他倆是怎么認識的,怎么連貼身的荷包都送了呢?”

  “怎么送的?”霍士其哼了一聲。“你養的好閨女不也一樣給小和尚送了荷包?”

  “啥?”十七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還是第一次聽說。“竟然有這事?”

  霍士其點頭說道:“二丫當笑話和我說的。”現在看來,這“笑話”也是大丫讓二妹來特地告訴他的,只為了試探爹娘的心意。只可惜他當時一是公務繁忙,二是對商成高看了一眼,居然沒把這事情思慮清楚…

  “荷包呢?”十七嬸神色慌張地問道,“不行,這東西要拿回來!閨女家的東西怎么能隨便就送人?傳揚出去咱們霍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問什么問?問了就能把荷包要回來?你去要還是我去要?真不想要臉面了?”

  十七嬸腿一軟,幾乎沒坐到地上,霍士其趕緊把她攙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勸慰她說:“別著急。我看商成并不是個奸佞妄想之徒,他請柱子哥來登門提親,或許是因為他并不知曉這其中的道理。我想,他手里即便有大丫的荷包,也斷然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下話,過了半晌才嘆著氣說,“若不是他來歷不明,又沒個身份,否則我倒是真想把大丫許配給他一一這人做事沉穩,待人謙…”

  “不行!”十七嬸惶急地叫了一聲,“大丫說什么也不能許給他!”

  “怎不行?把大丫許給他,他瞧在你我的情面上,看在柱子哥的情分上,絕不能讓閨女吃虧。何況這人的能耐你不是沒看見,他剛來時是什么樣的光景?現在是什么樣的局面?大丫跟了他怎么會…”他越說聲音越低,漸漸沒了聲氣,兩道細眉已經緊緊地團在一起,良久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沒說?”

  “…”

  “你把大丫許人家了?”

  “…”

  “許給誰了?”

  霍士其一聲比一聲高,他婆娘磨蹭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違了男人的意,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沒許。…不過也和許了差不多。”看霍士其已經是咬了槽牙滿臉黑氣,趕緊說道,“上月六嫂帶信,說想我們母女,邀我們進城去住兩天。我就帶著大丫去了。這月初才知道,那次去是給大丫說個人家…”

  “誰?說給誰?”

  “是衛牧府簽事司的谷錄事…”

  “谷少苗?”

  “對!就是他!六哥就是這樣稱呼他的。原來你和他認識?”

  “我怎么可能認識他?”霍士其自嘲地笑道。,他這個屹縣衙門兵房不入流的書辦,怎么可能認識從七品的衛牧府簽事司錄事?“我只是聽說起過他,他和咱們縣令大人是同鄉。縣令大人這回升遷端州州判,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氣,那個什么《六三帖,就是經他手轉送給衛牧大人的。而且據說這人處事剛正素有令名,連衛牧曹大人都敬重他…難道是許給他家?”

  “…就是許給谷大人。谷大人的夫人前年歿了…”

  “續弦?”這回輪到霍士其吃驚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把咱家大丫…大丫…去給谷少苗…”他張口結舌半天沒吐出一句整話,突然吼叫起來,“你瘋了!那谷少苗五十多歲的人了,咱大丫才多大?這種事情你也敢做?你竟然敢背著我做這種事?!你不是坑閨女還能是什么?!”

  既然事情已經挑明了,十七嬸也就不怕暴跳如雷的丈夫了,她抹掉霍士其噴到她臉上的唾沫星子,說:“六嫂說了,她和六哥愿意做這個冰人;谷大人也見過咱家大丫,他很中意,說辦完這趟回燕州的公務,回來就登門提親…”她看著臉脹紅得猶如豬肝一般的男人,又添了一句,“六哥已經打聽好了,衛牧府已經向朝廷遞了公文,舉薦谷大人作咱們屹縣的新縣令。”

  這末一句話就象柄大錘一般,重重地砸在霍士其胸口。

  和縣令攀上親家,而且縣令還是他女婿,這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什么?

  他跌坐在椅子里,撫著臉頰久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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