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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3)房子的事情(下)

  把錢和書信都交給管庫伙計,商成這才發現雨竟然沒下起來,連剛才灑下的幾顆雨滴,如今也不知去向。太陽重新懸掛在天空中,它依舊是那么熱情,把光和熱噴吐到大地上;剛才還肆無忌憚地卷起地上的沙辰和枯枝敗葉亂舞的風,如今變得輕柔而難以捕捉,它悄悄地撫摩著人的皮膚;一度偃旗息鼓的蟬們再次活躍起來,它們躲在某個角落里,繼續著它們那單調乏味的吟唱。只有南邊天空中那團迅速消褪的陰沉昏暗的灰色云團,才在提醒著人們,大自然剛剛醞釀過一場暴風雨。

  事情有了眉目,他心里的大石頭也就落了地,心情也舒暢起來。離開貨棧時,他還特意問了問時辰,離末時還有段時間,因此上他也不用著急趕回去。他現在把倆手揣在新褂子的兜里,一路悠閑地打量著街兩旁的店鋪里貨攤上鋪擺著的各種物事,慢悠悠地朝回走。

  因為剛才打過幾顆雨,平日里街邊巷口擺著的買賣攤子大都收了,這時人們看雨一時半會下不起來,又在來來回回地支條凳架木板鋪蔑席上貨品,東西大都沒來得及歸置,胡亂地堆在蔑席上,染好色的布匹、銹著花樣的裹頭巾汗巾、女人用的香囊簪子貼花…各色商品琳瑯滿目,還有蒲扇編帽腰帶花衫子…應有盡有。空氣里飄蕩著炸糖果子的鮮香氣味;遠處一家鐵器行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一個貨郎挑著擔子,手里舉著撥浪鼓邊走邊輕輕甩打,嗶嗶嘣嘣的零碎鼓聲一陣響一陣息,“碎布角頭舊衣舊褲舊衫子換針線咧”的呼喚叫賣聲在街道上悠悠蕩蕩。不知道哪里有家戲園子正在演折子戲,咿咿呀呀的絲竹聲細若游絲如斷似續…

  這時候商成已經走到縣城南北東西四條大街道交匯的十字路口。這里是縣城的中心,也是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東邊是藥店米鋪布莊,西邊是紙書店古玩店玲瓏店,北邊有皮貨店綢緞莊成衣鋪。家家店鋪門口都站著一兩個衣衫整齊干凈的伙計,滿臉笑容地迎送每一個登自家門的客人主顧。這家店進那家鋪出的人絡繹不絕,有些手里還拎著剛買的物件,有些人則是如商成這樣僅僅瞧個熱鬧新鮮。路口南邊一圈三層樓都是青磚直鋪到頂,從屋頂到地接著好幾串燈籠,看模樣既象是飯館又不象是飯館一一商成知道,那是縣城里有名的煙花去處;因為剛剛過晌,這里還沒多少客人,所以顯得有些冷清。不過旁邊的空敞地上卻很熱鬧,一撥穿州過府的賣藝人正在表演雜耍戲,一只脖子上系著細鐵鏈的猢猻,隨著一個穿淡紅短褙皂白沙裙的女子的口令,不停地作出各種逗人發笑的滑稽動作,惹得圍觀的人們不時鼓掌大笑。

  商成也在人堆里站著看熱鬧。他小時候曾經在鎮上見過人耍猴,因為羨慕那耍猴人喝令猴子時的風采氣度,他一度萌生過拜那人作師傅的想法;而且那只猴子還會翻撲克牌算命,一塊錢翻一張牌,每天都能給耍猴人帶來百十塊錢的收益,他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就在他下定決心去拜師的時候,耍猴人卻帶著那只神奇的猢猻飄然而去。這個結果令他遺憾和后悔了好長時間。現在又在這里看見人耍猴,他不禁回想起來自己當年的幼稚想法和可笑舉動。看著眼前戴著細眼紗帽穿著大紅褂子學著人模樣一搖一擺走路的猴子,聽著女子清脆簡潔的口令,還有那邊咣咣咣的鑼響,當年那位耍猴師傅、那只會算命的老猴漸漸地和眼前的一切重合在一起…

  當他從自己的傷感中清醒過來時,猴戲已經告一段落,那只猴正站在他面前,孤拐臉上兩只小眼睛骨碌碌地東盯西看,兩只前爪卻捧著個圓簸箕——簸箕里扔著二三十個銅錢。它的主人手里牽著細鐵鏈,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這是在讓自己打賞哩。

  他的手在兜里一摸,臉騰地紅了。他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放在那個寄托著自己對房子的渴望與希望的褡褳里了,現在兜里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他捏著褂兜難為情地低下了頭,想趁著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當然了,他自己也知道這想法不大可能,因為他比常人高大許多的身量,就決定自己肯定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

  周圍的人已經看出來他的難堪,于是有人開始善意地朝他起哄了。這哄笑聲讓他更覺得尷尬,臉更紅了。

  那女藝伶看出了他的窘迫,有心放過他,又怕別人有樣學樣,只好呼哨一聲,手里的鏈子一抖,那猢猻伶俐地放下簸箕,兩只前爪一搭就朝商成作了個揖。

  觀眾立刻轟然叫聲好,不少人還嚷嚷著,叫再來一個。

  那猢猻也是個猴精,大概這種場面見多了有經驗,也不等女伶的指令動作,就耷頭低腦地一連作了兩個揖,抬起頭卻是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它這一連串動作教周圍看客大呼過癮,喊好聲嬉鬧聲笑罵聲幾乎響作了一片。那女伶忍著笑也不讓猴子走,看樣子是為著后面收起賞錢來容易些,準備用商成來作個示范。

  商成已經窘得有些惱恨了,咬咬牙正要不顧臉面轉身離開時,突然有人牽了牽他的褂子,接著就遞過兩枚銅錢來。

  他驚詫地轉過頭,才發現遞錢給他竟然是大丫。

  他臊紅著臉把兩個銅錢都扔到簸箕里,抓了大丫的手領著她擠出了人群,直走到鞋帽鋪邊的僻靜處,才松開手問道:“你怎么來縣城了?”

  大丫先不回答他的問題,摳著手指頭紅著臉問他:“你幾時回來的?怎么不先回去,抄著手在這里…瞎轉悠什么?”

  “我去貨棧辦點事…”

  大丫“哦”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她的眼睛不住地朝兩邊瞄,忽然象是瞧見了什么要緊物事,臉突然變得更紅了。

  商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那雜耍戲班子旁邊的煙花樓,腦筋略微一轉就知道大丫在想什么,氣得幾乎笑出來一一他為了湊買房子的錢都快把自己賣了,哪里還有閑錢去做那些勾當。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操心事和大丫譬說,只教訓她說:“你一個女娃,整天腦袋不知道想些什么事!一一我問你,你怎么在這里的?”

  “和她們一起出來的。”大丫紅著臉朝旁邊指了指。那邊還站著四個女的。兩個看上去年齡和大丫差不多少,就是十五六七歲上下,頭上卻都盤著寶髻,插著玉簪別著鵝黃色珠花;另外兩個看上去年齡要小一些,不過十二三歲模樣,和大丫一樣梳著抓髻頭,頸項邊結著幾條辮;四個女子都拿眼睛朝倆人上下打量。

  大丫朝她們招招手,那邊兩個婦人打扮的小女娃只笑著擺擺手。大丫回頭說:“是我六伯家的大嫂和柳家的姐姐。”她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霾。“我陪她們出來逛街,順便想買點好布料。”她的臉突然又紅了,聲音也驀然低了下去,“好遠我就看見你了,本來想喊你的,又怕別人笑話,就跟著你過來了…”說著噗嗤一笑,“那猴子可真好玩,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來的,竟然會學作揖,還學得那么象。”

  商成知道規矩,只是朝兩個女娃掃一眼略微一點頭,又問大丫:“你怎么來城里了?”

  “和我娘來的。”

  “嬸子還在城里?”商成一陣高興。要是十七嬸也在縣城的話,那她肯定在大丫的六伯伯家,正好把自己買房子的事情托付給霍六伯。縣里的新主簿不買李其的帳,可不能不買霍六的帳一一霍六可不是霍士其和李其這樣的白身士子,他是保信郎,實實在在的從九品官銜,和屹縣主簿平級;最關鍵的是,霍六不僅有官身,也是衙門里資歷最深的書辦,同時還是小吏們中說話最有威信的人,主簿不可能順便開罪他…

  “來的第二天我娘就回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商成登時有些泄氣。看來他的事情還得繼續經受磨難。

  大丫卻高興地說道:“我一直說要回家,六嬸就是不讓我走,說是怕路上出什么波折,非得讓我在這里等我爹回來,或者等我娘來接我。誰知道我爹爹這趟公差幾時才能回來?家里那么多事情,我娘怎么可能脫得開身?我這兩天就在找借口回去哩,現在好了,一會你和我一起去見六伯六嬸,看他們怎么說。我就不信,一個單身匹馬剿了土匪寨子的人,不能護著我回去!”

  商成驚奇地問道:“你怎么知道剿匪的事?”不過他馬上就想到,先前還有支馱隊從渠州回來,一定是他們把渠州的事情傳揚出來的。“你別聽人瞎說,哪里有什么單槍匹馬剿匪的事一一那么多土匪,我敢一個人上去的話,肯定被剁成包子餡。”

  大丫聽他說得有趣,“咯”地笑出了聲。笑了好幾聲,才忍住笑紅著臉說:“也不全是別人瞎傳,官府都出告示了。六伯說,縣令大人接了渠州官衙的公文,笑得眼睛都找不見,還說要給你們向朝廷請功…縣城里都傳遍了,人人都說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降了個降妖伏虎的和尚來制惡人的。我昨天還去廟子里燒香拜了菩薩…”說著卻低下頭沒了下文。

  商成聽她越說越不著邊際,只是笑著沒搭腔,這時看她不說話,就接口說道:“燒香求個平安也好。聽我說,有個事情你想辦法幫我辦了。”他便把自己將錢存放在劉記貨棧的事情也告訴了大丫,末了道,“你記得和柱子叔說,要把手續一一就是要拿到地方上開具的憑條一一先預備好,等你爹回來就馬上到縣衙辦理…都記住沒?”

  大丫使勁點點頭,驚訝地仰臉看著商成。她沒想到她爹和柱子叔煎熬好一段時間的事情,和尚大哥說話間輕飄飄地就解決了。她想了想,說:“也不用等我爹回來,我六伯伯就能辦。”可她覺得自己的話大概不怎么可靠,就過去找那兩個女子商量了一回,轉回來說道,“大嫂說六伯伯能幫你處置這事,就是六伯伯一直病著,這時候不好去攪擾他…”

  “怎?霍六伯病了?”

  大丫點下頭不是肯定,又瞟了那倆女子一眼,小聲說:“六伯伯他沒病,在家里慪氣裝病哩一一就為他沒當上主簿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不過管他裝病還是真病,本著和霍士其家的關系,商成都要過去探望一番,至少要在禮儀上有所表示。可他現在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這可怎么辦?他只能找大丫求助。

  大丫也沒錢。好在她兩個嫂子的丫鬟身上都揣著些錢,雖然不多,合一起也不過兩三百文;但是這已經足夠了。在大丫的指點下,商成在幾個大店鋪里胡亂買了些糕點果脯茶葉,都用麻紙包裹好,貼上一張紅紙,用細麻繩系作兩提,就拎著這些東西跟著大丫她們望回走。

  霍六伯的家倒是不遠,穿過一條巷子再一拐彎就到。平平常常一處院落,前后大概有三進,和商成幫工過的幾家莊戶財東家的格局沒什么兩樣;只是院落門口那座青磚砌出的單層飛檐小門樓與眾不同,昭顯出主人家的身份一一這里住著一戶作官的人。

  路上大丫一直兆反復叮囑商成見到她六伯時要注意什么,而且再三告訴他,她六伯這人嚴肅苛刻,脾性不隨和,說話時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即便是她爹,也經常為些小事被六伯呵斥。她還提醒商成,六伯不一定會見他,因為他現在還“病著”。

  聽著大丫的介紹,商成已經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個嚴謹刻板的霍六伯,可到了霍家才覺得大丫先前的話一點都不靠譜。聽了家人的稟報,有“病”的霍六伯立刻“抱恙”親自出來接待他,還開口“商壯士”閉口“商壯士”,鬧得本來打著霍士其名號來探病的商成既手足無措又尷尬無比。在聽完商成想買下霍家堡上那個小院落的事情之后,六伯馬上就讓他去貨棧把暫時存放在那里的錢取出來,然后直接到縣衙等他。等商成挎著沉甸甸的褡褳趕到縣衙時,六伯已經在衙門戶科開具出文書一一既沒要霍家堡里正戶長的憑條,也沒要商成找什么鋪保,只需要他在戶科的帳冊上按個手印就成,然后就把那個院落的房契和鑰匙都交給他。至于房錢,卻沒有降下來,依舊是三十五貫。

  盡管繳了三十五貫足錢,商成還是滿心歡喜。他拿著房契和要是,一再向霍六伯表示感謝。六伯卻不甚高興,只是淡淡地告訴他,剛剛有人到縣衙來落憑,說是要買那處院落,而且口頭上表示,愿意掏三十五千錢。這個乍然冒出來的買家當然不可能是真心實意要買房。但是有這樣一個比較,在這事上霍六伯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所以他不能給商成優價。

  他一直把六伯送到家門口,才婉言謝絕了邀請,準備立刻就回南城外的新興集鎮去。他想,雖然時辰已經過了末時,但是馱隊未必就會準時出發,也許有點其他的事情耽擱呢?而且他還想立刻把事情的結果告訴山娃子和趙石頭,免得朋友們替自己擔心…

  又是大丫把他叫住了。

  “我送你的荷包,你還帶在身邊沒?”

  商成本以為她要問房子的事情哩一一眼下還有什么比房子更重要?所以大丫說完之后他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咂著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在渠州和土匪遭遇的時候,荷包就掉了…”他后來還特意找尋了一番,但是沒能找到。

  大丫抿著嘴不說話,盯著墻角望了半天,才說:“我上月回李家莊看我姥姥哩…去嬸嬸家坐了回,蓮兒姐那里有個荷包,看著就象我送你那個。”

  商成記起了這檔子事。要是大丫不說,他都快把李家莊的范翔一家人忘記了。這樣看來,那天范蓮兒確實是把荷包給拿錯了。

  大丫聽了他的解釋,低著頭想了半天,才咬著嘴唇問:“荷包我拿回來了一一你還要不?要的話,等你回來去我家,我再拿給你。”

  商成耷拉著眼瞼想了想,含混地說:“好。”即便他不清楚這地方的風俗,大丫的話也能讓他領悟出另外一層意思。在明白這層含義之后,他就不能不做個決定。當然并不是要他現在就拿出決定,他還有時間仔細思量…

  臨走之前他把剛剛拿到的房契和鑰匙都給了大丫,讓她轉交給柳老柱。他想,自己這一去北鄭,幾時能回來還說不清楚,旅途坎坷道路艱難,風吹雨打的怕有個閃失,不如讓柳老柱代自己保管。

  但是看大丫一張小臉突然變得通紅,他就知道自己不小心又辦了個錯事一一這小丫頭片子不會是以為自己把這樣貴重的東西都交給她,就暗含著什么深意吧?唉,算了,既然交給她就不可能再要回來,再說急忙也找不到別人托付,就讓她去亂猜想吧…

  他沒再和大丫說什么,就急匆匆地趕去城南集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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