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抑揚頓挫的曼聲吟誦隨著李其漸行漸遠而杳杳消逝,商成才察覺到自己似乎招惹到一個不必要的麻煩。剛才他一直和李其在一起,衙門里的人多半也看見了,說不定就有人會把這事告訴新上任的主簿,要是主簿因此而記恨上自己的話,他買房子的事情肯定要橫生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沒什么辦法。他坐在茶水鋪子里,一邊懊惱自己怎么不早點轉回霍家堡而平白惹上是非,一邊盯著對面那一大片慢慢爬上衙門大堂屋脊的云團,琢磨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李其離開的時候,烏蒙蒙的黑云僅僅在衙門大堂的屋頂露出一條細線,可轉眼間就遮住了北邊小半個天空,大地變得昏暗起來。蹲在縣衙大堂屋頂五脊上的七只石獸已經隱入灰蓬蓬的一片朦朧里,形狀愈加模糊。風也刮起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旋風把茶水鋪子的幌子卷得撲啦啦響。鋪子的老板一面收拾門口擺的方桌條凳,一邊大聲吆喝著女人趕緊去后院收晾曬的衣服。
看情形,一場傾盆大雨就要來臨了。
商成緊張地思考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回霍家堡的想法顯然不現實,先不說這場雨有多大要下多久,僅僅是想到一來一回四十里地還要摸黑趕六十里路去趙家集,就讓他望而卻步。把錢再帶回去存到馱度柜上的法子倒是可行,可他又擔心等自己再回到屹縣時,那房子早就發賣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個可靠人把錢捎給柳老柱,讓柳老柱替自己把房子買下來。
問題是他能找誰?
他皺著眉頭在心里挨個篩著能幫忙的人。
說到可托付的人,霍士其當然是首選,可十七叔根本就不在屹縣。他自己在縣城里倒也認識兩個人,都是幫工時結識的攬工漢,先不論可靠不可靠,關鍵是他根本沒料到會有現在的麻煩,也就從來沒打聽別人的住址,眼下起風落雨的,大街上人都沒見幾個,他又去哪里找那兩個熟人?對了,聽說十七叔還有個本家哥哥也在衙門當差,論說起來也是個能托付事情的人,可他從來沒見過這個霍家六伯,眼前也沒個引薦的人,要是他貿然登門,人家認不認他都是兩說…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一一劉記貨棧的高小三!
嘿!自己怎么把高小三給忘記了呢?論交情,論來往,論親疏遠近,高小三都是一個可信任的家伙;而且別看這家伙年輕,做事卻很謹慎仔細,錢的事情托付給他,哪怕自己有疏漏的地方,他也替自己彌縫周詳一一至少他能把事情的輕重細節完完整整地告訴給柳老柱。
他因為這個好辦法而興奮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他激動地站起來,又掏了三枚錢扔方桌上一一他顯然忘記剛才已經付過茶水錢了一一就急惶惶地出了茶水鋪,頂著風一路小跑著去劉記貨棧。
然后貨棧那里等著他的是一盆從頭淋到腳的涼水一一高小三吃罷晌午就跟著大掌柜出門辦事去了。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道竟然會背到如此地步。
他急忙問道:“他幾時能回來?”
在貨棧后院看門的小伙計搖頭說不知道。
“那他去哪里了?”商成不甘心地追問。
這個事情小伙計更說不清楚。當然,即便是知曉高小三去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訴眼前的人。雖然聽口氣這人和貨棧大伙計高小三很熟悉,但是看這人的穿戴就知道這不是個城里的體面人,更不可能是貨棧的主顧。
“他今天能回來不?”
“不好說。”小伙計一臉不耐煩地說道。他以為,這人說不定是高小三的一個什么窮親戚,跑到城里來打饑荒的,自己幫著高小三把這人打發走,也許高小三會因此給自己點好處也說不一定一一聽說高小三就要調去渠州做監理倉運的管事了,那可是渠州分號的三掌柜…
看來自己的事只有等到從北鄭回來之后再辦了。商成沮喪地想到,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啊;唉,怎么買個房子也有這么多磨難呢?
這個時候他就聽見小伙計恭敬而親熱地喊了一聲姚先生,并且說:“您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您要在外面避過雨才回來的…”小伙計一面說話,一面跑上去迎接,攙著那人下了大青騾,就手扯了掛在肩膀上的汗巾子,啪啪地替那人甩打身上的塵土。
那個姚先生只是“唔”了一聲,也沒應小伙計的話,指著騾背上搭著大褡褳說:“把這兩袋子錢都搬到帳房去。”說話間撩眼皮瞅了商成一眼,又吩咐小伙計,“那兩本帳冊不要動,我自己拿…二掌柜在沒在?”小伙計一邊牽著騾進門,一邊回答:“二掌柜在咧,剛才還過來問起您回來沒有。”姚先生自己拿了裝帳冊算盤等物件的小褡褳,沉吟著說道:“那你順便去請他到帳房來一趟…算了,過會子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告訴他,我已經回來了。”抬起腿就要進院落,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停了腳步轉過臉來瞇著眼睛盯著商成上下打量,皺著眉頭象是在思索什么。
“姚先生。”商成恭謹地招呼了一聲。上月他剛來貨棧幫工時,就是在這位姚先生那里畫的簽押。
姚先生還沒認出他來,只是覺得他面相有些熟悉,疑惑地問:“你是…”
商成也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好在牽著騾子的小伙計替他回了話:“他是高大伙計的親戚。”
姚先生的眉頭猛地皺到一起,又霍然舒展開,說道:“怪不得我覺得眼熟,原來是商壯士。”說著話臉上已經露出笑容,問,“你來做什么?馱隊已經回來了?”
“回來了,馱隊晌午前到的城南。”商成一邊回話一邊在心里嘀咕,怎么馱隊的管事還沒把消息通知貨棧?還有,怎么這姚先生也和剛才遇見的李其一樣,喊他“商壯士”?心里奇怪,嘴上卻沒停,接著說道,“馱隊在渠州被軍征了,要運些糧食軍械去北鄭,眼下正在城南和另外兩支馱隊匯合,所以就沒進城…”
姚先生乜了一直在旁邊發愣的小伙計一眼,再問道:“那你是一個人進城的?管事有事要通報柜上?”轉了臉問小伙計,“怎么不讓商壯士進去?”他臉色已經有些難看,言辭里也帶上了質問的口吻。
小伙計委屈地說:“他沒說替貨棧捎口信的事。…他就說找高大伙計。”
商成也替小伙計解釋:“不賴他。我確實是來辦點私事,一一和貨棧馱隊無關。”
“私事?”說完話姚先生摸把臉,仰頭看了看天。天色愈發地昏暗了,已經灑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黃豆大的雨滴打得屋頂墻頭撲撲簌簌直響,就道,“你先進來避避雨。”一頭說,自己就先邁步進了院子。商成急忙跟上去。
在后院倉房的屋檐下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雨時,商成便苦笑著把自己的事情簡略地告訴了姚先生。
聽他說完,姚先生笑了,說:“這算甚事哩,倒把你為難成這樣?聽說你在渠州力斃活人張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怎么連這點子小事也長吁短嘆的?這事容易,你跟我來。”便領著他進了倉房,找守庫的伙計要來紙筆硯墨,笑道,“我替你留封書信給他就成。你帶來的錢就放在這里,等他回來時連錢帶信一起給他。你放心,高亭那后生踏實伶俐,一定能替你把事情辦妥當。”見商成眨巴著眼睛不言語,便笑著問,“怎么,你覺得這樣不妥當?你是信不及我,還是信不過高亭?”
商成怎么可能信不過姚先生?怎么可能信不過高小三?他嘴里連聲說著感激話,瞧守庫伙計已經擺好紙筆正在磨墨,放下褡褳便急忙過去端起茶水壺,在桌上尋個干凈杯子倒上半盞水涮干凈,把水潑在屋外滴水檐下的走水淺溝里,才又倒滿一杯茶遞到姚先生手邊。
姚先生接了茶杯正要說話,剛才那個小伙計已經站到倉房門邊:“姚先生,錢已經送到帳房了,二掌柜那里也稟過了。二掌柜說,上京平原府分號剛剛送回二東家的書信,他請您立刻過去一趟。”
看來那封上京來的書信很重要,姚先生一聽說立時就站起來,一邊拎起自己的褡褳一邊對商成說:“商壯士,對不住了,我先過去一趟。”也不聽商成嘴里“您有事就先忙”的客套話,吩咐守庫伙計道,“你幫他把信寫了,錢也暫放在你這里,等高亭回來你轉交給他。”說罷就徑直走了。
他這一走,那個守庫伙計登時就傻了眼,看商成還眼巴巴地瞧著自己,扭捏半天才囁嚅道:“我…我…我寫…寫不來。”又滿眼希冀地望著門口的小伙計,說,“王四,你來寫吧。…你的字比我好。”
小伙計連連擺手:“我也寫不好…”說完就轉身跑了。
商成奇怪地問守庫伙計:“你不識字?那你怎么經管庫房?”雖然說他認識的人里面只有寥寥三五個人識字,可貨棧的庫房伙計都不識字,那實在是太令人驚訝了一一不識字的話,貨物進出時怎么登記如何管理呢?
伙計難堪地說:“我識幾個字,就是寫不來字…不知道怎么寫。庫房有管事,我…我只是個伙計…”
原來是這樣。商成沒再說什么,就坐到桌邊拿起了毛筆,隨手掐掉筆鋒上支岔起的幾根毫毛,把筆頭在磨好墨的硯臺里撇了幾撇,拽過紙要落筆時才想起一樁事,就仰臉問:“高小三的大名是高亭?哪個‘亭’字?”
從他坐到桌邊,那伙計就張了嘴瞪著眼珠子瞧著他的一舉一動,突然聽他問,支吾好幾聲才醒過神,搖頭說不知道。
這可有些麻煩,書信總不能沒個抬頭吧?哪個是個紙條,也得講清楚誰收誰送吧?遲疑了一下,他在紙上寫下“三哥”兩個字。
“三哥,見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轉回,因事不及當面稱謝,望三哥見諒。今有一事相請,冀三哥協助。余有錢三十六千三百,請轉交柱子叔,并煩請告知柱子叔,買房之事,宜早不宜遲。亦請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關節,使事無礙。”
短短數十字的便箋,不過是一揮而就的事情,只是臨到煞尾時商成才有些犯疑:這便箋的落尾怎么下筆?寫自己的大名“商成”,顯然不夠尊重對方一一古時書信的落尾通常都是自己的字一一可自己沒字呀…
他猶豫了一下,才寫下臨時為自己想出來的字:攸缺。
他擱下筆,拿起紙來輕輕吹著氣,看著剛峻峭拔的一篇文字,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一一半年多沒摸過筆,手上的工夫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仔細審視自己的字,他不禁還有幾分得意一一最后那兩個字“攸缺”,收煞的兩撇都已經邁過字形的邊沿,厚重穩健中帶著兩分張揚,中正莊嚴中透著一股靈動,正合著魏碑的靈魂與精髓。
管庫伙計當然不認識什么魏碑,事實上他連這些字都識不齊全,看商成寫好信,就接過塞在裝錢的褡褳里,一同放在倉房的墻角,并且告訴商成,只要高小三一回來,他馬上就會把東西交給高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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