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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9)

  縣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著那一墁灰黃的土墻,心里打了個突。他雖然不知道屹縣在燕山衛境內算是個什么樣的縣,也不清楚屹縣算不算是邊疆重鎮,可這座縣城怎么說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墻怎么會是土夯的呢?他記得自己所去過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墻遺址,無論遺址大小年代遠近毀損輕重,一律都是橫臥到頂的大青磚,從來沒見過哪里的城墻是用土壘的…

  他心中驚疑不定,臉上卻沒表露出來,默不作聲跟著柳月兒沿著墻根朝城門走。離城墻越來越近,城墻的種種情形也越來越清晰。這城墻確實是夯土筑成,有些風吹雨打年久剝落的墻土里,還能看見當年筑城時夯土留下的痕跡。有些地方還被雨水沖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頑強地在縫隙里扎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綠草和或紅或白的野花東一簇西一窩地點綴在赭黃色的城墻上。城上也沒有看見青磚砌出的垛口和敵樓,只有一壁黃土向南北兩邊延伸。商成目測了一下,估計城墻大約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一一他身高一米八三,城墻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寬大約三里,要是城墻的東西寬度和南北相當的話,這縣城的面積超過兩平方公里。城門上方有個用木頭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門樓,孤零零地立在城墻上。倚著門樓左右兩邊的柱子,各站著一個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頭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顏色,在陽光映照下幾乎沒反射出什么金屬光澤。

  快到城門時便走不動了。路上挨挨擠擠的都是等著進縣城的人和車馬,兩三百號人和幾十輛馬車沿路排出去一長溜。十幾個看衣著打扮就不象普通人的家伙把手里的馬鞭虛舞得啪啪作響,拼命把人群朝道路兩邊驅趕。還有一個穿長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間指揮,他的手指向哪里,那幾個揮舞鞭子的人就把哪里的人趕到路邊。人群里嗡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商成既聽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好打問,只跟著柳老柱父女隨著人群擁向路邊。

  月兒引著商成還有她爹在人群里東兜西轉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為走路累著了,還是因為能目睹一場熱鬧而興奮,她白凈的額頭上已經冒起一圈細毛毛汗水,小臉也有些發紅。她一邊見縫插針般地朝城門口擠,一邊小聲給商成解釋:“今天有大官老爺要出城,衙門里的人在這里凈道。”

商成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轉頭四面逡巡了一遍,卻沒看見有什么不尋常的人,奇怪地問道:“大官?什么樣的大官?是縣太爺要出城?”看著月兒靈活地從一匹騾子的脖子下鉆過去,商成禁不住有些發呆一一他身板太高大,騾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許不夠。再看著柳老柱鉆過去都費力,他更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騾子旁邊就是打橫的一架馬車,把道路邊的空隙堵了個嚴嚴實實。讓馬車挪個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說馬車疊疊層層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馬車周圍擠擠蹭蹭的人群,也讓馬車根本掉不過頭。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兒,又撇了眼馬車,搬著車轅一用力就上了車,一抬腳就從車轅的另一頭下來一一  也就是這么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覺得有好幾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兩個衙門里的差役立刻就指著他大聲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聽不懂他們喊什么,只當是警告,就朝兩個人笑笑又走出兩步。

  一個差役再指著他喊了一聲;另外一個家伙看商成還沒站住,揚起手臂比劃了一個什么手勢,城門口方向立刻跑來三個兵。兩個士兵戴著黑盔身上沒披甲,身上穿著粗布做的斜領衣衫,腰里扎條皮帶,手里拎著比商成個頭差不多少的木桿鐵頭矛;另外一個手里沒拎矛,卻披掛著和城門樓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里還挎著刀。挎刀的士兵順著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見商成,也沒多說話,手一揮,兩個兵就左右散開,三個人成品字形向這邊靠過來。

  商成身邊的人立刻就象躲瘟疫一樣嘩地閃出一條道。連兩三個趕著馬車的人也立刻手忙腳亂地扔下手里的韁繩逃到一旁。三個當兵的和四個衙門里的差役撒成小半個扇面,向商成壓過來。

  “商!…”月兒著急地喊了一聲。看商成似乎沒聽懂,她急忙用官話說,“和尚,莫動!你莫要動啊!”

  聽著月兒焦急的喊叫,又看見她驚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過來。他立刻停下腳步,面朝幾個士兵差役舉起雙手。他想用這個姿勢來表明自己并沒有惡意,而且身上也沒有攜帶武器。

  可他的這番舉動并沒有打動士兵和差役,他們依然如臨大敵般緩緩地靠上來,直到兩只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幾乎頂住他的胸膛,幾個人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但他們還是沒有放松警惕。兩個差役立刻撲過來,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看商成身上確實沒藏匿武器,那名小軍官才木著臉向商成問話。

  可惜軍官說的話,商成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只能努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害怕很無辜,同時把雙手舉得更高,表示這僅僅是場誤會。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些害怕一一直到現在,那兩支鋒利的矛尖依舊頂在他的胸口上。看著兩個神色平靜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絕對相信這倆人會毫不猶豫地把長矛捅進自己的身體里一一假如他現在做出什么異常舉動的話。

  軍官再問了一句,看商成依舊只笑不回答,又盯著他頭上短短的頭發看了幾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問道:“哪里來的野和尚,沒聽見差役讓你停步嗎?!”

  這一回商成聽懂了,他想也沒想就把早已在心頭默念了許多遍的來歷說出來:“我是嘉州來的!嘉州來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樂山大佛頭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樂山大佛在這個年代已經聞名天下,那么稱那座廟作大佛寺也不會錯得太離譜,在這北方小城,他總不會遇見真正知道那廟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軍官盯著商成上下審視一番。他顯然還有些見識,知道嘉州大佛。不過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轉,就伸出手來,“度牒!”

  商成頓時楞住了。什么是度牒?度牒是什么鬼東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遲鈍,那軍官立刻揚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頭哀鳴一聲。就在這生死剎那間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喊道:“度牒被土匪搶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搶了!度牒就在包裹里!”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終于想起來度牒是什么東西。度牒,朝廷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證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頒發的身份證明。

  軍官瞇著眼睛再把商成仔細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縮回了手臂。

  他簡潔地說道:“跟我們走!”

  走?去哪里?監獄還是牢房?商成肚子里犯著嘀咕。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由不得他,他除了在兩個士兵的監視下跟著軍官朝城門走去之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想。他的目光還瞥見人群里的柳老柱和月兒都是一臉的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并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擔心的父女倆表示,自己不會有事的一一只是被軍官帶去問話而已,小事一樁嘛…

  可他心里知道,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搶劫的籍口不僅沒有徹底打消軍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個始料未及的禍事里。唉,他不僅沒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從來就沒見過度牒到底是個什么模樣,現在別人都不用關心他到底有沒有度牒的事,只消隨便就度牒的模樣內容提幾個問題,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這里的意圖就很可疑了。再加上這里又屬于邊疆地區敏感地帶,那么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圖,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要他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那么他的人生旅途也許很快就會走完…

  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他垂頭喪氣地想。他現在只后悔一件事:他為什么要在別人錯認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承認自己是個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給自己捏造一個更靠譜的身份呀!比如說他是個來自遙遠國度的胡商,比如說他是個外地來投親的流民,比如說…

  軍官并沒有把他押進城,而是把他帶到城門洞旁邊。那里還站著十幾個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還有個士兵手里挽著把長弓,背上斜背著一壺箭。

  軍官朝靠著城門的告示欄指了指,說:“你站過去。”看商成抱著頭想蹲下,軍官搖搖頭示意他不需要這樣做。不過他還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別亂動。我的兵喊話你不一定能聽懂,要是有誤會你就麻煩了。你別動,過會兒事情罷了自然會有衙門里的人來找你。”看來他知道本地話商成聽不大明白。

  雖然軍官說話的語調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辦口吻,可商成能聽出軍官對自己的關心。他感激地朝軍官點下頭,縮手縮腳地站在告示欄下。這樣站著人很難受,但是他沒辦法,這告示欄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體,頭就得抵在告示欄的雨檐上…不過他馬上就明白為什么那軍官明明知道這告示欄容不下他,還是要讓他站過來一一他要是真想有點異常舉動,背后的告示欄還有頭上的雨檐都會限制他的行動…

  他唆著嘴唇瞄了那軍官一眼。難為這家伙了,竟然在這么短時間里就想到這好辦法。恰巧那軍官也在打量他,兩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顯感到那軍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細審視觀察的意味。不是帶著敵意的審視,而是帶著好奇的觀察。看來這軍官也知道,自己已經識破他的小伎倆了。

  既然軍官一時半會還不會認真對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現在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認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搶去了,要是衙門里的差役詢問自己度牒的形制內容的話,他只能推說自己是廟里的小和尚,既不識字腦子也苯,什么都記不太清楚。他知道,這說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蒙混過關。可他還能怎么樣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于別人信不信這篇鬼話…唉,聽天由命吧…

  一旦決定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來掌握,他緊張的心情也驟然舒緩下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風一吹,胸前后背都是冷颼颼地發涼。頭低久了頸項也有些酸脹,他忍不住想抬起手來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剛剛動了動,就察覺到附近的幾個士兵都謹慎地握緊了武器。他只好苦笑著又把胳膊放下來,強制著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脹的事情。可這種感覺越想忘記就越清晰,漸漸地不僅是脖子酸脹,腰桿也不舒服,腹部緊繃緊的幾塊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幾近痙攣…他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才把腦海里克制不住的活動手腳的想法壓下去。這樣下去不行,要找點事情讓自己做,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話,不用等到衙門里的差役過來盤問自己,周圍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進自己身體里!

  周圍還有兩個人的穿戴和那個軍官一般模樣,也是黑盔黑甲。距離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雖然他們把盔甲清理得很干凈,可盔邊甲縫里依然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暗紅色。商成猜測,那暗紅色的東西應該就是鐵銹。這樣看來,這三名軍官還有城門樓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鐵盔鐵甲。至于黑乎乎的顏色,也許是為了防止盔甲氧化銹蝕而采取的措施一一給盔甲涂抹上黑色漆料,能減少鐵和空氣接觸的機會,延長盔甲的使用壽命。

  看來這個時代的冶鐵水平并不高…

  棉布已經普及,鐵大規模使用而冶煉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脅時刻存在,這三樣互不相聯的東西也許能讓他更接近這個時代的歷史坐標。對了,還有文字!文字的發展程度一樣能清晰地勾勒出時代!

  告示欄上就貼著兩張文告。一份的時間已經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澆淋得無可辨認,只剩下烏黑的一團墨跡。另外一份顯然是最近兩三天才張貼上去的,紙張上不僅沒有風吹雨打留下的痕跡,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墨香,只是不知道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個家伙的手筆,字的行間架構全無章法,一橫一豎粗細不勻,有的頭重腳輕,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兒童學字時的涂鴉。或者連涂鴉也算不上,因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認不出。

  “文告。燕山衛提督●(該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茲有桓州匪●燕山左●●誅自匪首闖過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盡●特此宣●●東元十七年四月●”

  在時間的落款上蓋著屹縣縣令的官印。

  看來這份文告是出自縣衙里某為書辦的手筆。商成嘴角帶著淡淡的嘲諷笑容想到,這位撰文的書辦,不會就是大丫他們的父親霍十七吧?

  文字的書寫很差勁,可商成依舊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雖然丑陋難看,但這只是書寫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無關!這些文字的結構嚴謹,字體端正,上下左右對稱飽滿,應該是成熟的楷書字體!而楷書是中唐之后才逐漸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書文字,這說明這個年代不會早于中唐;棉花種植的大規模推廣棉布的普及應該是南宋的事情,這說明時間不可能早于北宋;北方有游牧民族時刻威脅中原,這說明時間不會晚于清朝。綜上所述,他來到的這個時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細細地推導下來一一這里是燕山衛,東邊有渤海衛,僅僅憑借這兩個地名,就可以把茍安于江南半壁的南宋劃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游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擾;這樣剩下的時間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墻,讓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是來到用磚筑起萬里長城的明朝,況且他身在北地邊疆,到現在也沒人提到長城,這就更加堅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覺得,最有可能的時間就是北宋!他所獲得一切資料都把時間的坐標定位在北宋年間!

  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判斷有些不對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敵人是契丹人建立的遼國,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遼國的關系似乎也沒有那么緊張一一來縣城的路上柳月兒是怎么說的?突竭茨人把渤海衛的兩座縣城燒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北宋和遼的關系一直將將就就吧?雖然雙方誰都看誰不順眼,可誰也沒把誰認真得罪過,直到女真人攻打遼國,北宋才匆忙撕毀和遼的盟約,在背后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復雜了!他使勁地摔摔頭。他知道的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讓他正確判斷年代,只能模糊地斷定現在是在五代十國之后而在元朝之前的某個時期。雖然這個時期只有北宋和南宋,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個時間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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