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約定的的八天早了一天,宮小乙小心翼翼的捧著蓋了塊靛藍細布的不知道什么,后面跟著個矮胖粗黑的中年人,中年人手里捧著個更大的不知道什么,一前一后,進了院門。
李桑柔剛看好熱鬧回來,正坐在廊下,看大常和螞蚱大頭三個人,抱著新買的瓦罐往現搭的灶上架。
大常最近迷上了用瓦罐煨湯,又省火又好喝,可用舊瓦罐吧,老大嫌別人用過,新瓦罐吧,他不會用,一燒就裂,這已經是第五個了。
依大常的看法,瓦罐裂開,跟灶有關,肯定是廚房的灶不行,看酒樓里都是放在廚房外面的,他們這宅子,走廊太窄放不下,那就放天井里。
宮小乙和矮胖中年人將手里捧著的燙樣放到桌子上,拿開靛藍細布,矮胖中年人將分成三份的燙樣拼到一起。
宮小乙從懷里摸出本兩只巴掌大小的冊子,雙手捧著,放到燙樣前。這是他做的詳細預算。
李桑柔站起來,仔細看著縮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滕王閣。
“大當家說,不能修成大紅大綠的土地廟,賈先生怕大當家看不清楚,到時候刷什么漆,這燙樣上,現在就用什么漆漆出來。
“這份燙樣,顏色樣式,跟修好之后的滕王閣一樣,就是小點兒。”宮小乙小心的解釋道。
“他是你請的制度安排的人?”李桑柔轉頭看向矮胖中年人。
“是,他姓賈,賈文道,豫章城里好多人家的園林宅子,都是他制度安排的,小的幫他算過幾回料。”宮小乙忙介紹道。
“大當家。”賈文道拱手長揖。
眼前這位女當家,出手先給了小乙一百兩銀子,連張收條都沒讓小乙寫,就沖這份豪氣,都值得他這一拱手一長揖。
“坐吧。”李桑柔笑讓著宮小乙和賈文道,拿過那本小冊子,翻開細看。
冊子前面是各樣物料的現價,后面是各項物料詳細用量,各工詳細工點,最后,是工期安排。
清晰明白,用料細到幾斤幾寸,工點到半天一天。
宮小乙打算分五期,總計用銀七萬四千余。
“幾天能找齊工匠?料呢?幾天能到?”李桑柔合上冊子,看著宮小乙問道。
“各個行里都沒什么活,工匠多,木料行漆行什么的,料都足,有銀子的話,最多三天,就能開工。”宮小乙屏氣道。
直到現在,他還不怎么敢相信他真能接到修繕滕王閣這樣的少有的大活。
“頭一期…”李桑柔翻開冊子,看了眼,“兩萬六千銀,你要現銀還是銀票子?”
“啊?”宮小乙根本沒能反應過來。
“問你現銀還是銀票子!銀票子,現銀拿不動。”賈文道急急的捅著宮小乙。
“銀,銀,您真要修滕王閣?”宮小乙沒能說出來銀票子三個字,瞪著李桑柔,不敢置信的問了句。
李桑柔斜瞥了他一眼,沒理會兒他這句問話,轉頭吩咐彎著腰看燙樣看的嘖嘖有聲的黑馬,“拿兩萬六千兩銀票子。”
“是。”黑馬脆應,進了廂房,片刻,就捏著一疊銀票子出來,遞給宮小乙,“都是一千的,點點。”
“滕王閣是官家的…”宮小乙直直瞪著厚厚一摞銀票子,沒敢伸手。
“我問過了,說只要不找他們要銀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修就修,嗯,”李桑柔拖著長音。
“開工總歸要擇個吉日什么的,你們這一行講究這個,你挑好日子,過來跟我說一聲,我請駱帥司走一趟,要殺只公雞什么的是吧?這個你們安排,我不懂。”
“大當家的,小乙跟在下的工錢,都沒在里面。”賈文道看著黑馬拍在桌子上的那摞子銀票子,咽了口口水。
“你的工錢,你找他講,他的工錢,我給。”李桑柔看著賈文道,笑道。
“那我就…”宮小乙抖著手拿過那摞子銀票子。
“就趕緊開工吧。”李桑柔笑看著宮小乙,“有幾句話,你聽好,記牢:
“給我干活的,工錢都比別家厚,有這些工錢就夠了,別打別的主意,把我這話轉告給你的作頭,采買。
“要是有人貪墨,以次充好,虛報虛支,諸如此類,我的規矩,吐出銀子,還要斷手斷腳,或是綁上石頭,從滕王閣上扔下去。”
宮小乙不停的點頭,賈文道聽的兩眼圓瞪。
這個女人,這話說的,怎么跟土匪一樣!一個女人家!
傍晚,應守愚過來見李桑柔,他們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從后天起,就開始豎起幌子收米糧。
李桑柔吩咐孟彥清,讓老云夢衛們兩個三個一起,帶著蓋著顧晞大印的手書,跟在往各府縣收米糧的糧商身邊,以防有不長眼的動了手,她這邊,護衛要跟上,她得確保公平交易。
宮小乙叫回他大舅,認真嚴肅的卜出了開工吉日吉時,上午遞到大常手里,下午,駱帥司身邊的管事,就找到宮小乙,商量當天開工儀式該怎么安排。
宮小乙有了點兒準備,他大舅對著自稱是駱帥司身邊管事的管事,說什么也不敢相信,還是覺得,他外甥肯定被人騙了,雖然他實在說不出來那個女騙子到底要騙什么,可這怎么可能呢?這根本不可能對吧!
開工那天,李桑柔沒去,大常一早過去,也就是站著,這開工儀式上,根本沒他什么事兒。
看著真有個被人稱為帥司的官兒到了,真一板一眼的祭祀了鬼神開了工了,宮小乙他大舅孫作頭還是不敢相信,只不過他不敢再說肯定是騙子以及肯定是假的這兩句話了,開工那天,來的真是個官兒,這個他看出來了,他怕官兒。
駱帥司清理完積案,沒熱鬧可看了,隔天,李桑柔就和張管事一起,帶著大頭幾個人,坐著船,走水路往洪州各府縣查看,一個個看張管事推薦的各府縣可以做派送鋪掌柜的人,以及各處可以做遞鋪的地方。
照李桑柔的打算,江北南下的信件和物件,匯總到鄂州和黃梅縣兩處,之后,到巴陵,以及洪州各府縣,就全部走水路。
張管事是打理孟太太在洪州生意的總管事,洪州各府縣,她都極熟。
有張管事幫著,也不過十來天,李桑柔就看好各府縣派送鋪的掌柜和鋪子,以及各個碼頭上的遞鋪,由各家新任掌柜、管事們看著收拾整理,以及準備接收高的出奇的順風旗桿。
順風的旗桿,李桑柔都委托給了百城這邊的軍中木匠,做好了,用船運到各個府縣。
李桑柔回到豫章城時,滕王閣已經是一片熱鬧的工地了。
隔天上午,李桑柔和大常,和黑馬、小陸子等人一起,往工地過去。
“你看了這些天,那個宮小乙,怎么樣?”李桑柔悠閑走著,順口問大常。
大常沒跟她出去,這些天,每天去一趟工地,看半天,或是看一會兒,只看,一句話沒有。
“盡心得很,就是管不住人,從他大舅,到那幫工匠,沒人理他。”大常嘆了口氣。
老大讓他只看不許說話,他看的悶氣。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這個,她想到了。
離得很遠,就看到了滕王閣工地的熱鬧,高高的滕王閣外,大毛竹的腳手架已經搭好了,上面坐著站著的工匠,干著活,大聲說著話兒。
工地最外圍,擺了一圈兒賣拌粉兒的,賣瓜果梨棗的,賣湯水的小攤販。
李桑柔揚眉看著還不算少的攤販。
大常往前幾步,從這頭看到那頭,“今天又多了兩家。”
“這些工匠舍得吃這個?就算吃,能天天吃?”李桑柔驚訝了。
要是能天天吃,那她這工錢,是不是給得太高了?
“不是賣給工匠的,來看熱鬧的人多,越來越多,真閑!”大常撇了撇嘴,手指點著周圍,“多半是長衫,多得很。
“大前天,有一個長衫,跑到那塊石頭上,對著滕王閣嚎了半天,沒聽懂他嚎啥。”
李桑柔呃了一聲,揚眉問道:“那他這嚎,你覺得他是嚎這滕王閣不該修啊,還是該修啊?還是別的?比如南梁亡國了,這滕王閣也是北齊人來修了?”
“沒聽出來。”大常悶了片刻,老實答道。
李桑柔哈了一聲。
唉,她們家,連最有學問的大常,也就是識上幾筐大字兒,錯字兒不多,而已!
“宮小乙在那邊呢。”大常人高看得遠,指了指一大堆木料道。
“過去看看,都散開點兒,別太驚動。”李桑柔示意黑馬等人。
黑馬和小陸子幾個往外面散開些,一幅各自看熱鬧的模樣,往木料堆過去。
宮小乙正圍著中年人轉著圈,急急的說著話。
中年人四十來歲,明顯是個木匠,足足比宮小乙高出一頭還多,健壯自信,叉著腰,揚聲吩咐著木料堆上的幾個人,理也不理宮小乙。
宮小乙急的臉都白了,“…你那樣肯定費料,你看,你過來看看!我算過了,這樣肯定行,你過來看看!你聽一聽!你先聽聽。”
李桑柔離十來步看著,從急白了臉的宮小乙,看向蹲在不遠處,擰著眉看著的宮小乙他大舅孫作頭,以及周圍對眼前這一幕視而不見的諸工匠,忍不住嘆氣。
她找的這個宮小乙大管事兒,還真正是,沒人理會!
“你跟他說什么,他不聽啊?”李桑柔往前,站到宮小乙和中年木匠后面,問了句。
“大當家的,您來了,是那邊的斗拱,我想了個新法子,能省下兩根大料,黃作頭說不行,他都沒聽,他聽都沒聽,他就說不行。”宮小乙看到李桑柔,委屈的跟孩子見到娘一樣。
黃作頭回頭斜瞄了眼李桑柔,啐了一口,往旁邊挪了一步,接著指揮木料堆上的工匠搬木頭。
李桑柔嘆了口氣,示意大常,“讓他們先停下,都過來。”
“你,你,還有你,把你們的人都叫過來!”大常一聲吼。
周圍的叮咣停了停,各自看向各自的作頭。
“這是東家。”孫作頭站起來,揚手揮了揮,喊了句。
“這就是東家,這家沒大人哪。”
“真是個小娘子,她男人呢?”
作頭和工匠們滑下來,三五成群聚過來,看著李桑柔,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議論著。
“東家,這要是誤了工…”木匠頭兒黃作頭胳膊抱在胸前,居高臨下瞥著李桑柔。
“你覺得該怎么做?告訴他沒有?”李桑柔沒理黃作頭,只看著宮小乙問道。
“他不聽我說,他說我又不是木匠,說我連刨子都推不動,說我不懂。”宮小乙站在李桑柔身邊,在周圍工匠的注目下,寒縮起來。
“你現在說給他聽。”李桑柔示意黃作頭。
“他不懂!聽他說還不是耽誤事兒!他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認得他,我還不知道他!”黃作頭厭煩的擰起眉,明確表示不想聽不用聽。
“你知道他是什么做法?”李桑柔看向宮小乙問道。
“知道,都是那么做,可我覺得,太費料,也費工,要是這么…”
“費個屁!老祖宗留下的,你能改?你算個什么東西!”黃作頭毫不客氣的啐了宮小乙一臉。
“掌嘴,輕點兒,別把牙打掉了。”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上前一步,甩了黃作頭兩巴掌,沒怎么用力,也就是兩腮各添了幾道指印。
周圍的熱鬧喧囂瞬間沒了,一圈兒的工匠,瞪著黃作頭臉上的指印,下意識的縮起了肩。
“你不用跟我說,說了我也聽不懂。”李桑柔對著大瞪著眼的宮小乙,溫聲說了句,轉向黃作頭,“為什么不聽他說?他的想法,你是覺得做不出來,還是省不下來料,省不了工?”
“祖宗留下來的…”
“我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廢話就掌嘴。”李桑柔打斷了黃作頭的祖宗說。
“肯定不成。”黃作頭看了眼大常,沒敢強犟。
“問問那邊有會寫字,帶著紙筆的沒有,請過來一個,幫個忙。”李桑柔示意黑馬。
“好咧!”黑馬一聲脆應,幾步竄到外圍一大圈兒看熱鬧的長衫短衫前,一邊走一邊喊。
一遍沒喊完,就有個年青書生舉手,跟著黑馬過來。
“煩你寫兩份字據,應該叫軍令狀是吧?”李桑柔看著跟過來年青書生,笑道,“他,宮小乙,他叫什么?黃壯,立下字據,要是照宮小乙的說法,做不出來,挖宮小乙一只眼,做得出來,挖黃壯一只眼。
“你用哪只眼吊線?把吊線的那只眼給他留著。”
宮小乙聽的目瞪口呆,黃壯更是眼睛瞪的溜圓。
“大頭呢,拿幾個錢,讓人跑一趟,請個大夫過來。”李桑柔淡定吩咐。
“那斗拱,還沒拆呢,最少得十天…”黃壯黃作頭有些驚恐。
“不用拆,就在這兒做,現做,做個小點兒的,要做幾天?”李桑柔看著宮小乙問道。
“人夠,做小樣,半,半天。”宮小乙激動的抖著嘴唇。
李桑柔看著興奮的年青書生揮筆寫好軍令狀,示意黑馬,“讓他倆按手印。
“好了,你們,把木頭抬過來,孫作頭,替你外甥挑木匠。你的人你自己挑。開始吧。”
李桑柔往后,坐到小陸子不知道從哪兒搬來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示意可以開始了。
”小乙啊,我瞧她不像是光說說,我早就跟你說,早就跟你說過!你這個!“孫作頭膽子小,揪著他外甥宮小乙,抖著嘴唇,話都說不清了,他也不知道該說啥了。
”我心里有數!“宮小乙回頭瞪著他大舅,捶著胸口吼了句。
這些天,他憋屈的好幾回都想跳江算了!
“喂,你再不趕緊挑木匠,你外甥的眼可就沒了,還有你的眼,算個添頭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沖孫作頭揚聲道。
“我來我來!”
孫作頭的徒弟和大兒子急忙從后面擠上來。
“你們照我說的做,肯定行!我算過,我打過燙樣!”宮小乙被滿腔的憋屈憤懣頂著,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吼。
孫作頭的大兒子和幾個徒弟被宮小乙抓過去,宮小乙指著木料,說的又急又快。
“這沒啥比的,他是作頭,他說咋做就咋做!我管那么多干嘛!”黃作頭聽到一半,叫了起來。
這位女人東家,瞧她坐成那樣,就不是個好人,她旁邊站的那幾個,更不像個好人。
他惹不起。
“你這意思,不比了?”李桑柔斜瞥著黃作頭。
“你是東家,他是作頭,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做不出來也不關我的事兒!”黃作頭背著手走到旁邊。遠離李桑柔。
“把他衣裳扒了,打四十棍子,趕出工地。”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
黑馬一揮手,大頭螞蚱撲上去,架住黃作頭,順手扒下衣裳,黑馬左右看了看,挑了根趁手的木棍,揮起棍子就打。
大頭和螞蚱異口同聲,一二三數著數兒。
看著黑馬打完,大頭和螞蚱將黃作頭推出人群,李桑柔轉頭看向靜寂無聲的眾工匠。
“這份軍令狀,一會兒我讓人多寫幾份,宮管事把作頭挑出來,不論大小,只要是作頭,每個人都給我按上三份。
“以后,再有不聽宮管事的安排,非要照自己的法子做,那就是押上一只眼,開賭!
“宮管事要是錯了,我就要他的命。
“都聽清楚了?好了,干活去吧。”
一圈兒的工匠,悶聲不響趕緊各自回去干活。
孫作頭站在宮小乙身后,喉嚨發干,他真嚇著了。
“你過來。”李桑柔招手叫宮小乙。
宮小乙那股子憤懣沖出來的豪氣已經散了,臉色蒼白,站到李桑柔旁邊,先咕咚咽了口口水。
“這些什么拱什么梁的,能畫圖吧?你畫了圖,那些作頭看得懂吧?”李桑柔溫聲問道。
“能,能畫,能懂!”宮小乙趕緊點頭。
“嗯,那以后,哪一處該怎么做,要是照常規就算了,要是你覺得哪兒要改,就畫出圖,交給作頭。
“他們要是做走了樣兒,工錢全扣,還要賠出料錢,賠不出,你去找我,我去抄他的家,或是打斷他的腿。”李桑柔聲調溫和。
”好。“宮小乙不停的點頭。
那天,帥司府那位管事,跟他說,大當家不是善茬,讓他用心做事,真不是善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