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9月26日。
一輛救護車,在兩輛轎車的引到下,瘋狂的開進了圣威露醫院。
這是一家法國人開的醫院,也是公共租界最好的醫院之一。
救護車剛一停穩,一個擔架便被迅速抬了下來。
“讓開,讓開。”
擔架被抬到了搶救室里。
“到了,到了。”
孟紹原看著搶救室的門,喃喃說道。
會有奇跡嗎?
擔架上的那個人,能夠被救活嗎?
孟紹原的心里還抱著最后的一絲期待…
終究還是沒有奇跡發生。
廖宇亭已經行將油盡燈枯。
日本人為了審訊他,除了酷刑,還喪心病狂的不間斷的給其注射強心針。
這徹底的損害了他的身體。
“恐怕是不行了。”
法國醫生走出來,聳了聳肩:“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但他的身體損害過于嚴重,多個內臟器官都進入到了衰竭狀態。”
孟紹原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還有多少時間。”
“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這也是日本人為什么肯那么爽快放人的原因,用一個無法再挽救的瀕死之人,換取被俘的七個特工,這筆生意他們只賺不虧。
可是,孟紹原卻寧愿做這樣的虧本生意。
“還有一件事。”法國醫生隨即說道:“患者在搶救途中曾經醒來,強烈要求給自己再次注射強心針。”
孟紹原一怔,隨即便明白廖宇亭想要做什么了。
“先生,我必須鄭重提出警告。”法國醫生嚴肅地說道:“患者的身體已經遭到高度危險的損害,如果按照正常治療,他還可以存活三到五天,也許一個禮拜。但如果不顧患者身體,再次注射強心針的話,也許他今天都熬不過去。”
“這一個禮拜,他的狀況呢?”
“會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昏迷之中。”
“他還有話要說,他還有事情要交代。”孟紹原做出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給他注射強心針。”
“您確定?”
“我確定,讓他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
“好吧,我現在就去準備。”
廖宇亭再次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他就看到了孟紹原那張熟悉的臉龐。
然后,他嘆了口氣:
“你,怎么還沒死?”
“你都沒死,我就得好好的活著。”
孟紹原微笑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聽過嗎?”
“聽過,聽過,看來我是真的無法干掉你了。”
孟紹原凝視著他:“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的恩人和老師,我也都見到了。”
只這一句話,廖宇亭就知道孟紹原已經和谷繁原道見過面了。
孟紹原站了起來,對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謝謝你!”
謝謝你,感謝你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做的一切!
謝謝你,謝謝你送出的那么多情報,挽救的那么多中國人!
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忍辱負重!
謝謝你!
“謝我,我有什么好謝的?你又能拿什么謝我?”廖宇亭眼神茫然:“我不為你們效力,我只為自己和老師賣命。我的敵人是日本人,但這和你們無關。我提供給你們情報,是想借助你們的手,幫我報仇。你想謝我?我想活著,你能做到嗎?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孟紹原并不想隱瞞什么:“我們為不同的組織效力,但我們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趕走日本人,讓這個國家重新恢復和平!”
“好了,我不想聽這些了。”廖宇亭喃喃說道:“趁我還能夠說話,有幾件事我要拜托你,我本來不想的,可我現在能夠拜托的人只有你一個了。”
“你說,竭盡所能,我也一定做到!”
“仔細的聽著,我有一份名單,放在了花旗銀行的保險箱里,戶頭用的是‘杰拉德·富迪爾先生’,密碼是193109181020…”
1931年9月18日,晚,分!
九·一八事變爆發!
廖宇亭雖然拒絕承認自己為任何中國組織效力,但他的心里,卻始終沒有忘記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這份恥辱!
一時一刻都沒有忘記過!
“那個保險箱里,有一份名單。”
廖宇亭振作了一下精神:“是我在日本身邊那么多年,一點點搜集起來的資料。那上面,有很多日本潛伏特務的名字、代號、具體的潛伏時間和任務,有些失效了,但有些依舊有用。重慶,也有大量的日本潛伏特務…還有大量日本特務的名字,性格,特征,以及他們的弱點…”
孟紹原聽到這里,就好像發現了一座寶藏!
不,這比真正的寶藏更加值錢!
當你面對一個對手,知道了他的性格特點,甚至他們的弱點,你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我真的不想給你啊。”廖宇亭苦笑著:“可我沒人給了,你我不是朋友,甚至還是敵人。但至少,你是真心在和日本人玩命的…”
“廖兄,請放心。”孟紹原鄭重其事的發誓道:“我必然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我對你有什么期望?屁的期望。”廖宇亭冷笑著:“你殺了我的兒子,搶了我的女人…彭碧蘭現在還好嗎?”
“她很好,我馬上讓她來見你。”
“不必了,不必了,在她心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廖宇亭慘然一笑:“我不怪你,不怪你,我要殺你,你自然要殺我。你策反了你的部下,你搶了我的女人,天公地道。在我做這行前,我已經有這樣的心理覺悟了。孟紹原,我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就是照顧好我的老師,我可以死,他要活著!”
他的眼中似乎泛著一絲淚花:“老師的孩子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他很孤獨,他真的很孤獨…”
“我發誓。”孟紹原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拼盡我的全部人手,我也一定會保護好的你的老師!”
“記得你的諾言,孟紹原!”廖宇亭調整了一下情緒:“最后一件事,在我死后,你要公開宣布,廖宇亭,民族之叛徒,國家之漢奸!”
“廖兄…”
“閉嘴,聽我說完。”廖宇亭語氣嚴厲:“軍統上海特別辦公室主任孟紹原,生擒之,斬其首,曝其尸,以為天下漢奸之警示。孟紹原,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這么做嗎?”
“我知道,我知道!”孟紹原的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廖宇亭,大漢奸,日人之忠實走狗,殺之,使天下漢奸震撼,此其一。其二,日本人識破了你的身份,必然會大做文章,宣揚他們在情報戰線的勝利,但目前,真相只有少數人知道。我們搶先公開宣布,使得所有人不辨真假。日本人想要利用你的最后一絲價值,也都徹底落空!最后,大漢奸廖宇亭死在了我孟紹原的手上,必然讓我情報人員情緒振奮,引為我孟紹原的又一次重大勝利!”
“我就說過,你很聰明。”廖宇亭笑了:“孟紹原,威震上海,我廖宇亭從來不服,可沒想到我快死了,居然要拿我的腦袋來提升你的威望。哈哈,我不服,我不服!孟紹原,你欠我的,幫我殺光那些日本人,用他們的血來祭奠我!”
“廖兄,我怎么能做到啊!”孟紹原的心里在滴血:“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我不但要說是我殺了你,還要把你的尸身棄之鬧市,公然寫上漢奸兒子,我還算個人嗎?”
“何苦做女兒態!”廖宇亭厲聲道:“驅逐倭寇,命尚且可以不要,何況一點名聲?我人已死,名聲于我有何用?若能取倭首級,奪其魂魄,我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孟紹原做了一件事,一件他本來想這輩子都不會做的事。
他緩緩的跪倒在了地上:“廖兄,請受我孟紹原之禮,他日抗戰勝利,我必恢復廖兄名聲,讓全中國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說完,他恭恭敬敬的向廖宇亭磕了三個頭。
“哈哈,哈哈!”廖宇亭大笑:“你孟紹原居然向我廖宇亭磕頭,暢快,暢快!”
他長聲吟道:“小筑漸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塵坐談兵。去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這是抗倭名將戚繼光寫的一首詩。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一首吟罷,廖宇亭再無聲息。
他去了。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孟紹原慢慢站了起來,甚至一個踉蹌。
“廖兄,就這么走了,偷懶了?”孟紹原的淚水從眼眶之中流出:“你我的爭斗,還沒分出個勝負來呢,是好漢的,起來咱們再斗三百回合,別他媽的讓我看不起你。兄弟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聽到敲門聲,孟紹原立刻擦去淚水:“進來!”
吳靜怡走了進來。
孟紹原冷冰冰地說道:“廖宇亭死了,被我殺死的!”
什么?吳靜怡一怔。
孟紹原隨即又說道:“把廖宇亭的尸體,扔到靜安寺去,上面貼張紙,上寫‘漢奸廖宇亭的下場’!”
吳靜怡忽然就明白了。太殘忍了。
“立刻去辦,還在等什么!”孟紹原猛的大聲吼了起來。
“我知道了。”吳靜怡平靜地說道“你自己多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