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有些陰沉,看著似乎是要下雨了。
小興化一早就接到電話,來到了孟紹原的家里,幫他剃頭、修臉。
從眼皮,到下巴、雙頰、耳后,沒有一處遺漏的,把臉刮得干干凈凈的。
然后就是最舒服的跳刀。
小興化的手藝,沒得說啊。
肩膀被拍了拍,那意思是讓自己醒醒。
坐直了,小興化在孟紹原的頭發上打上發蠟,仔細的梳理。
“孟老板,看看,還滿意不?”
“好,好。”孟紹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白白凈凈,打了發蠟的頭發一絲不亂:“我在上海,幫我剃頭的也是你們蘇北的,這上海南京的剃頭生意都被你們給壟斷了啊。”
“孟老板,我們手藝人,靠這吃飯。當年背著幾十斤米,一路走到南京,拜個師傅,從學徒開始做起,淘米做飯打掃衛生,還要幫師娘洗內褲,什么苦沒有吃過?現在總算啊好了,也算有自己小小店鋪了,起碼,能夠養活老婆孩子了。”
孟紹原笑了笑,打開了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卷大洋:“給你的。”
足足五十塊大洋。
小興化被嚇到了:“孟老板,你不要尋我開心了,哪里用得著那么多錢?”
“拿著吧。”孟紹原把大洋放到了工具箱里:“我要離開南京了,這一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再見面了。小興化,現在往蘇北你老家那里,可能還有機會跑。帶著老婆孩子,下午就走吧,怎么都不要留在南京了。這些大洋是留給你以后生活用的。”
小興化怔怔的:“我知道日本人要來了,可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這里啊?”
“別舍不得了。”孟紹原嘆息一聲:“你的手藝好,我就喜歡你給我剃頭,拿著錢,去鄉下躲幾年,等到抗戰勝利了,你我要是都活著,你還來南京幫我剃頭。”
“辣塊他媽媽的東洋鬼!”小興化家鄉話都罵出來了:“好好的生活不過,非要打仗!”
說完,也是長長一聲嘆息,對這孟紹原深深鞠了一躬:“孟老板,你是好人,謝謝你,以后,我還幫你剃頭,不要錢!”
小興化又是感動,又是感慨的走了。
離開的時候眼眶都是紅的。
孟紹原對著鏡子打好了領帶,穿上大衣,戴上禮帽。身上,帶了一支勃朗寧和兩個彈匣。
一只早就準備好的皮箱放在那里。
門輕輕的被敲響了。
“孟主任,我們到了。”
甘寧、馬岱、許諸!
而宋登和潘寶來已經在碼頭那里等候了。
三個年輕人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只皮箱。
里面放著的,和孟紹原皮箱里的東西一樣:
沖鋒槍和子彈!
孟紹原走到門口,把皮箱放到地上,細心的鎖好了門。
鎖能擋住日本兵嗎?
當然不能。
可孟紹原還是把門鎖了。
家,永遠都是家。
他拎起了皮箱:“走吧。”
天上,飄了幾滴細雨。
一個排的憲兵出現了。
韓秉海向孟紹原敬了一個禮。
孟紹原對他點了點頭。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碼頭上到處都是人。
全部是想要離開南京的,可是唐生智早有命令,一個人不許離開南京。
他這是要把南京的軍民困死在這座城市里。
每個人都是面帶驚恐,拼命的詢問有沒有認識的人,有沒有路子。
在另一側,三百多號人都聚集在了那里。
一個個拖家帶口,大包小包。
這些都是南京的商人和他們的家屬。
宋登和潘寶來早就來了。
根本就過不去。
宋登忽然一指前面:
“來了!”
“閃開,閃開!”
憲兵避開人群,給孟紹原清出了一條路。
“孟主任!”
宋登和潘寶來迎了上來:“商會的人都到了,就等著你了。”
“沒有落下的?”
“應該沒有了。”
“孟,孟。”
丹尼爾好不容易擠了進來:“怎么那么多人?天啊,我和席勒船長聯系過了,‘坎布里亞破浪’號隨時可以登船。”
“好!”孟紹原帶著一行來到了商人面前。
一看到孟紹原終于出現,每個人都好像看到了主心骨。
曾簡平趕緊上前和孟紹原握了握手:“孟主任,你能來就太好了,一共三百一十六人,到了三百十四人。”
“還有兩個呢?”
“兒子路上的時候擠丟了,當爹的回去找了,不管了,不管了,來得及來不及,那是他們自己的命了。”
“好!”孟紹原定了定神:“韓秉海,派人留下防衛,不許任何人接近這里,你帶一個班的人跟我去碼頭交涉。”
康亮中校的嗓子都喊得有些啞了。
接過孟紹原遞來的證件看了看,又還給了孟紹原:“說吧,什么事?”
軍統的特務?而且還是個頭子?
“我的船停在那里,‘坎布里亞破浪’號。”孟紹原隨即說道:“我要立刻上船。”
雖然說有命令不許一人離開,可人家是軍統的。
而且那艘船還是英國貨船。
康亮也不想得罪這些特務,給自己找麻煩:“那好,去吧。”
“不是我一個人,后面還有人。”
“幾個人?”
“三百十四人。”
“多少?”康亮眼睛都瞪大了:“孟科長,您這是和我在開玩笑吧?就你們幾個人上船,我只當沒有看到,三百多個人上船?不行。”
“這是蕭司令長官簽發的特別通行證。”孟紹原立刻掏出了那張特別通行證遞給了康亮。
好家伙,蕭司令親自簽發的?
這個特務什么來頭啊?
康亮仔細檢查了一下,確認無誤。
特別通行證是真的,可那畢竟是三百十四個人啊。
“孟科長,沒說一張通行證可以帶走那么多人吧?”康亮還算是盡忠職守:“萬一事后追查起來,誰承擔這個責任!”
“大英帝國承擔這個責任!”
到了這個時候,輪到丹尼爾出馬了,他用生硬的漢語說道:“我是大英帝國的辛克萊爾…”
他媽的,這家伙夠損的,不說自己的真名字,遠在上海的辛克萊爾招誰惹誰了?
“這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駐南京大使館賈德干大使先生簽發的擔保書。”要讓丹尼爾把那么長那么復雜的話完整的說出來可絕對是巨大的挑戰:“為這些商人做的擔保,將來有任何問題,將由我辛克萊爾本人,已經英國大使館負責。”
康亮接過了所謂的“擔保書”,打開,上面全是洋文,誰看得懂啊?但最下面有賈德干大使的簽名,以及一個鮮紅的大印。
那應該是真的了?
其實,那是屁的擔保書,只是賈德干大使寫的一份用來證明丹尼爾身份的文件。將來追查責任?找誰追查去?
“康亮。”
“韓秉海!”
一看到從后面上來的韓秉海,康亮一怔:“你怎么也來這里了?”
“蕭司令讓我來的。”韓秉海把康亮拉到了一邊:“我帶了一個排,蕭司令的警衛部隊,奉命聽從孟紹原的調遣。”
“啊?蕭司令把自己的警衛部隊都給他了?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啊?”
“你就別管是什么來頭了,反正不簡單。蕭司令是什么人你清楚,輕易間會幫別人這個忙?會給別人輕易的開特別通行證?趕緊的,放行吧,出了事,有軍統,有蕭司令,還有英國人頂著,怎么著都輪不到你,何苦得罪那么多人?”
康亮想了想,回到了孟紹原那里:“我奉命防備這里,任何人不得通過,這點沒有商量余地,你么一個人不許經過。我現在要去別的地方巡視,你們就給我待在這里。”
說著,居然真的背著手離開了。
聰明啊,有前途。
將來萬一追查,頂多是個擅離職守的罪名。
長官都這么做了,那些防衛這個碼頭的士兵們,也都一個個臉朝天。
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快,讓商會的人立刻上船!”
“先生,求求你,帶我女兒走吧,帶我女兒走吧。她才十六歲,我們這輩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
一對穿著還算體面的夫妻,帶著自己的女兒苦苦哀求,那妻子甚至還給孟紹原跪下了。
碼頭這邊開始有人上船,很快不少人涌到了這里,可是都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擋在了外面,這對夫妻也不知道是怎么進來的。
算了,多一個人也無妨。
孟紹原一揮手:“讓她進來吧。”
“我不走,我和你們在一起。”那個女孩子哭著說道。
“走吧,走吧,爸爸媽媽在南京還有事,一定會來找你的,一定。我們記得這艘船了。記得啊,你表姑在武漢,去武漢找你表姑。”
孟紹原本來也想讓這對夫妻上船的,可是才牽過小姑娘,立刻就被丹尼爾叫了過去。
“快,快,船,船要開了!”
父子倆瘋了一般的沖向碼頭,可是隨即被士兵給攔住了。
“船,我們要上船,我是商會的啊。”
“通行證!”
士兵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是商會的,我真的是商會的啊。”
父親嚎啕大哭。
我的船!
人的命運就是如此奇妙。
一個女孩子上了船,她的命運從此得到了改變。
一對父子本來可上船的,卻因為兒子擠散了,父親去找他,結果沒有趕上船。
他們的命運也被改變了。
“嗚”!
碼頭那里,傳來了“坎布里亞破浪”號離開碼頭長長的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