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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不要說謊

  日方調查組已經到達。

  領隊的,是日本駐滬總領事岡本季正的全權代表,武官熊口麻田。

  一起跟著他的,還有其他四個日本人。

  其中,站在熊口麻田身邊的一個日本人,引起了孟紹原的一絲好奇。

  這個人似乎在笑。

  沒錯,他的嘴角一直帶著一絲笑意。

  有的人天生看起來就是一張喜慶的臉,有的人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嘴角眉梢都是帶著笑意的。

  這些并沒有什么奇怪的。

  但問題是,孟紹原可以確定,這個笑容是刻意露出的。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一個人如果整天刻意帶著笑容,那他一定在那隱藏著自己的真實感情。

  很多人都認為,笑容是最容易辨別的。

  苦笑、嘲笑、皮笑肉不笑…

  但其實,一個人如果長年累月的保持著同一個笑容,是能夠隱藏他大多數內心世界感情表達的。

  孟紹原以前最怕遇到這種不管在任何環境下,都始終保持著永恒不變一個笑容和你說話的人。

  他的焦慮、憤怒、緊張,全部都是從那個“笑容”里表達出來的。

  這個日本人,是誰?

  “熊口先生,你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吉章簡迎了上去。

  熊口麻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說道:“發生這樣的事情,是中日雙方誰也不愿意看到的結果。大山勇夫和齋藤與藏藏私自酒后外出,讓日本蒙羞。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調查清楚他們的死因,向領事館和海軍做出匯報,希望能夠最大限度的平息這一事件。”

  就在雙方開始交涉的時候,那個帶著笑意的日本人走到了孟紹原的面前:“您是孟紹原先生?”

  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孟紹原,而且還能夠說一口雖然不太流利,但卻能夠聽得懂的漢語。

  “是的,我們曾經見過?”孟紹原平靜的問道。

  “啊,沒有。”日本人淡然說道:“但是,我手里有一些您的資料,這次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件,我想,中方情報機構也一定會參與其中,您又是那么的年輕,綜合我手里的資料,我向您一定就是那位戴處長器重的孟紹原先生了。”

  孟紹原的表情,一點都不驚訝,盡管對方的判斷力如此敏銳:“我覺得這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您真是一個有趣的人。”日本人微笑著說道:“我才從天津來到上海,我叫川本小次郎。”

  川本小次郎?

  “他們折磨了我好幾天,我一個字都沒有說,后來,他們換了一個人來審問我,那個人叫川本小次郎,他一見到我,就告訴我他曾經在美國學習過幾年,所以知道一些審訊的訣竅。”

  那天,老虎和自己說過的話,全部浮現在了孟紹原的腦海中。

  當孟紹原聽完老虎的話,第一時間就知道自己即將遇到一個對手:

  川本小次郎!

  他不會自己掌握的那些酷刑,也不懂得微表情,但他知道人類的弱點,甚至懂得心理學。

  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的漢語不好,真是抱歉。”川本小次郎說話的語氣里,真的帶著幾分抱歉:“我才剛剛學了兩個月的漢語。”

  孟紹原忽然也笑了。

  兩個月?這個人才學了兩個月的漢語,就已經能夠說到那么好了?

  川本小次郎卻忽然對孟紹原產生了興趣:“我在美國學習過,曾經專門學習過心理學,因為我的父親是名醫生,也對心理學感興趣,當然日本沒有那么好的老師。在美國我的指導老師是約翰·布魯德斯·華生。”

  說到這里,他忽然有了一個停頓。

  孟紹原繼續保持笑容。

  他知道,就這么短暫的零點幾秒的時間,川本小次郎在觀察自己聽到約翰·布魯德斯·華生這個名字時候的反應。

  他怎么會不知道這個人?

  美國心理學會主席,赫赫有名的心理學大師,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創始人,同時還是一個廣告大師!

  是他最先提出了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必須拋棄”內省法”,而代之以自然科學常用的實驗法和觀察法。

  也就是說心理學研究的對象不是意識而是行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后來微表情的雛形。

  盡管這個時代的人還完全沒有意識到微表情是什么,真正的微表情被發現和被研究,還有三十多年的時間才會被美國心理學家保羅·艾克曼發現。

  川本小次郎用笑來掩飾自己,孟紹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樣保持著微笑。

  只是兩個笑容,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愉快,反而有種恐怖的感覺。

  川本小次郎沒有在孟紹原臉上有任何收獲:“我的老師告訴我,當一個人在說話的時候,對方忽然露出笑容,一種是他覺得你說的話很好笑,一種就是在那刻意隱藏什么。可是,我并不覺得我剛才的話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在隱藏什么?”孟紹原坦率的笑著:“瞧,我們開門見山的說,熊口麻田先生是日本外交部特務機關的負責人,你在他的身邊,大約也是個特務吧?而我呢?不用說誰都知道我是一個特務,既然是特務,那總是會隱藏自己的內心感情的。”

  “您真是一個愿意說實話的人。”川本小次郎點了點頭:“沒錯,我也是一個特務,調到上海來協助熊口先生工作的,我學過心理學,并且下過很大的一番苦功,我自認為能夠看穿你是不是在和我說謊…”

  你這是在挑釁我嗎?

  孟紹原微笑著。

  不要和我說謊。

  你這是在挑釁我,作為這個時代這個行業獨一無二絕對權威的地位嗎?

  你真的決定這么做嗎?

  約翰·布魯德斯·華生曾經提出過一個理論,當一個心理學家犯罪,另一個心理學家負責審問觀察的時候,審問方一定要占據絕對的上風,壓制住對方。

  心理學家的心理素質極強,然而一旦被攻破心理防線的話,過去所有病人的案例都會浮現,他們崩潰的速度和程度也比普通人更加的徹底。

  “你的案例我看過一些,但不是特別全面,畢竟我們沒有那么龐大的渠道能夠弄到全部資料。”川本小次郎緩緩說道:“有人說,你似乎總能看穿對方在想什么,似乎擁有魔法,但我知道,這并不是魔法,這只是簡單的心理學而已。

  你剛才在笑,你在掩飾自己的情緒,瞧,熊口先生正在和吉章簡先生激烈的討論問題,但你從始至終都沒有朝那里看一眼,因為你不在乎,你知道整起事件,中方最關鍵的人物是你,你來做什么呢?是來幫助他們掩蓋罪行的。”

  很好,能夠有這樣的水準已經相當不錯了。

  “觀察的很仔細。”孟紹原笑的更加燦爛:“你是一個軍人,但你內心更加認同自己是一個學者,一個對心理學非常癡迷的學者。但你恐怕走上偏路了,你的心理比較陰暗,喜歡以折磨你的研究對象為最大的樂趣…

  你不屬于日本外交部特務機構,你也不太尊敬熊口麻田,所以在這次事件調查中,你才是日方的主角。嗯,你小時候總是受到父親的責罵,你很害怕你的父親。大約你心里陰暗的原因就是從你父親那時候開始的。對了,你需要治療一下你嚴重的腳氣了。”

  川本小次郎還在笑。

  然而,無論怎樣掩飾,他的那種恐懼已經再也無法瞞過孟紹原了。

  這個支那人到底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他說的完全正確,一絲一毫都沒有偏差。

  這已經不完全是心理學了。

  這是…魔鬼才能做到的!

  你怕了嗎?

  孟紹原笑的很開心。

  當你提到“約翰·布魯德斯·華生”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的特別加重一下,這說明你尊重他,崇拜他。

  而當你說到“父親”這個單詞的時候,語氣有些低沉,甚至還出現了略微的口吃,你的父親在你童年時代帶給了你很大的陰影。

  至于你說到“調到上海來協助熊口先生工作”的時候,明顯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因為你根本沒有把熊口麻田放在眼里。

  軍人的身份就太好理解了,老虎曾經和少爺我說起過你。

  腳氣?

  你自己大約都沒有注意到,在說話的時候,你的右腳一直在悄悄的動,結合到八月份上海悶熱的天氣,你又穿著皮鞋,腳趾頭上現在很癢吧?

  然而,這些對于孟紹原來說,輕而易舉就能觀察到的東西,對川本小次郎來說,簡直就是奇跡了。

  偏偏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孟紹原是怎么會觀察出這些的。

  一些心理學家,以看穿別人為最大的驕傲,可是現在,當自己好像被扒得一絲不掛出現在對手面前的時候,那種心情會是什么樣的?

  絕望、無助、崩潰。

  之前那種傲慢,大局在握的感覺,已經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不要和我說謊。”這次輪到孟紹原說出這句話了:“我沒有見過約翰·布魯德斯·華生先生,更加沒有受過他的指導,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不能看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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