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儀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
如果不是孟紹原,她怎么也都不會想到南京居然還有如此貧窮之所。
而且還就在南京最繁華的新街口。
這豈不是也是一種諷刺?
“大小姐。”
高凡義好心說道:“這里實在是太臟了,而且疾病叢生,我看還是…”
“沒什么。”孔令儀卻并不在意:“孟科長,你是怎么知道這里,怎么認識大兵子的?”
“大兵子的父親叫楊有財,很普通的一個人,名字叫有財,可是沒錢,唯一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的地方,在于他是個特務。”
當孟紹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孔令儀和高凡義都怔住了。
孟紹原只當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情,繼續說道:“那時候還沒有力行社,那也只是說的好聽一點,其實就是個底層特務,他的任務就是在市井小民之中中聽聽有沒有什么對政府不滿的言論。
他就住這,雖然條件差了一點,但好歹可以供一家人勉強溫飽。楊有財也沒什么別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和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的,民國二十二年,他的兒子出身了,也就是大兵子。大小姐,你知道美國傳教士裴義理嗎?”
裴義理?
孔令儀當然知道。
1911年,淮河再度泛濫,幾千難民涌入南京城。
在金陵大學任教的美國傳教士裴義理為難民的不幸寢食難安。
他不僅慷慨捐款,還帶中國學生參觀貧民窟。
學生多來自富裕家庭,從沒見過如此場景。
其中一個縣長的孩子跟著裴義理從一個棚屋轉到另一個,甚為震驚。
事后,該學生感謝道:“我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城市,但從來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悲慘世界。直到您,一個外國人,帶我到這里,才讓我看到了這一切。”
孔令儀只是不清楚為什么孟紹原忽然就說到了裴義理。
“其實,后來還有一個外國人做了和裴義理一樣的事情,但結局卻大不相同。”孟紹原娓娓道來。
在民國二十二年,同樣是在金陵大學任教的洋教授夏慕仁,做了類似的事情。
但后果卻大相徑庭。
他在課上先給學生放映了一部美國柯達公司拍攝的中國各地景觀的電影,然后播放了自己制作的記錄南京城的電影。
由于美國片所反映的多為“落后”的中國景觀,且字幕有“外國的影響還沒能深入(中國)內地”一句,學生開始不滿。
洋教授自制的片子拍的都是南京破舊的角落,看到一半,學生們終于失去耐心,憤然要求停止放映。
該事件轟動了南京城,夏慕仁播放的片子也被媒體稱為“辱國影片”。
金陵大學學生要求南京市黨政各方立即辭退該教授,未果。
后學生又發覺此人還在拍攝南京“社會陋俗影片”多種,認為其“有意辱華”,群情憤激,要求非將其辭退不可。
考慮到眾怒難犯,恐釀意外風潮。
校方最后以洋教授不諳中國情形為由,將其送到北平一中文學校,讓其學習中文,了解中國民俗,風波才告平息。
“夏慕仁拍攝電影中很大的一部分,都取材于破布營。”
孟紹原帶著孔令儀和高凡義一邊朝前走一邊說道:
“南京在這些年里發展很快,可是像破布營這樣的地方依舊存在,夏慕仁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讓大家重視依舊在極度貧困線上苦苦掙扎的這些老百姓而已。
我們習慣了報喜不報憂,壞的地方,看不到就行了,不想著怎么去解決,也不愿意別人去揭開自己身上的這個疤。
終于有人揭開了,疼了,于是就以愛國之名,群起而攻之。可是有沒有人想過掙扎在破布營的那些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渴求得到幫助。
你可以說我是賣國賊,可以說我在舔洋人的屁股…”
高凡義趕緊咳嗽了幾聲,提醒孟紹原在大小姐面前絕不可以說出那么粗俗的話。
孟紹原也發現了,抱歉了一聲吼繼續說道:“但我以為夏慕仁做的是對的。沒人曝光,沒人說出我們的陋俗,我們自己永遠都會自我麻醉,活在天朝上國,四海朝拜的幻夢中。
再說那個楊有財吧,我就是生活在破布營的。他其實和破布營的很多人一樣,都感激終于有人幫他們說話了,終于有人知道即便在首都,依舊有一群人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夏慕仁離開南京的那天,楊有財出于感激,擔心他出事,就默默的承擔了護送他離開南京的任務。
沒人要求他這么做,是他自己主動的。果然,他擔心的事情究竟還是發生了,還沒有離開南京城,夏慕仁就被一群學生包圍了。
陪著夏慕仁的官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躲在一邊,楊有財挺身而出,保護著夏慕仁,可是在推搡中,楊有財摔了一跤。
也是他倒霉,腦袋正好撞到了一個突起的尖角上,當場血流不止。學生們一看鬧出人命了,這才一哄而散。
學生們散了,夏慕仁走了,官員們回家了。楊有財死了。”
孟紹原說到這里的時候語氣里滿是譏諷:“楊有財活該啊,護送夏慕仁又不是他的任務,他是自己要去的,非因公死亡,撫恤金那是別想的了。
他有個老婆,有個年幼的孩子,可是誰他媽的會去管呢…大小姐,不好意思,我又說粗話了。
他老婆啊,到處去為男人伸冤,不要別的,就想要點喪葬費啊,可沒人管,沒人理,你楊有財算是個什么東西,一個住在貧民窟的下賤特務。
那么大的南京城,死了你一個狗特務算個屁!”
孟紹原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那說臟話了:“你他媽的就是個球,所以他老婆最后只能用一張破席子裹了男人的尸體埋了。
馬革裹尸?那是給軍人用的。我們這些做特務的死了,有張破席子就算不錯的了,沒人往你尸體上吐口水,再最后罵你一聲‘狗特務’那就是祖上燒了高香了。
破布營的人也想幫啊,可他們是真的沒錢啊。你們想想,如果楊有財還活著,他兒子生了病,就算要了他的命也會去想辦法弄到藥啊。
我是加入到力行社才知道這件事的,我去看了大兵子和他母親,留下了一點錢,但我幫不了更多的人。我無能啊,我廢物啊。”
孔令儀的眼眶有些紅了:
“說吧,孟紹原,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