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御書房中。
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坐在書桌旁邊,面色看似沉靜,手持一支紫毫筆,面前鋪著雪白宣紙,似乎想要寫點什么。只是沉吟良久,筆尖卻遲遲未落。
又過了片刻,反而是一滴墨水落下,在白紙上因開一個大黑點兒。崇禎嘆息一聲,索性放下毛筆,臉上的鎮定神情也終于破功,回頭呼喚道:
「曹伴伴?」
守在門邊的兩位內侍同時上前一步,但無人出聲回應。而崇禎也立即反應過來——曹化淳奉命去監軍短毛了,在這兒頂班的是張彝憲和王承恩兩人。
本來只要一個人就夠了,不過張王兩位太監都不想放過這個好機會,于是各自使了些手段,想辦法鉆進了皇帝的御書房,哪怕只是個臨時性職務也好——畢竟紫禁城的諸內監中,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權力最大。而這份權力主要便是來自于能夠在皇帝處理政務時隨侍在側。
崇禎其實知道這些內侍的小算盤,但他并不在意——畢竟已做了七年皇帝,于帝王心術多多少少有了些心得。雖然還是玩不過外朝那些老女干巨猾的文臣們,壓制這些身家性命完全操之于己手的宮廷內監倒還夠用。
用兩個人互相盯著,彼此監督,牽制,競爭,那自己用起來就輕松得多——比如此刻,崇禎只是點了點窗戶,并沒有吩咐具體事項,但那兩位伶俐太監馬上便領會了他的意圖,迅速上前推開了花格窗——朝向東面,向著通州,天津的方向。
那座永通橋距此足足二十里地,顯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動靜傳過來的。但崇禎皇帝依然出神望著天空,想象著即將在那里發生的一切——不久之前,短毛那邊通過電報傳來消息,說在永通橋與大軍遭遇,已經開始交戰,估計一日之內便可見分曉。
電報很簡短,只有短短十幾個字,一個不識字小太監都能牢牢記住并準確傳話到宮里——此時在短毛的電報局子外面便有十多個小太監在排隊等候著,隨時隨地準備把那邊傳回來的最新消息奔送到宮中。
門外微微有些響動,王承恩立刻走出去,片刻之后返回,躬身奏道:
「秉報皇爺,瓊鎮那邊又有戰報過來。」
「速念。」
崇禎立即做出了回應,王承恩稍微頓了一頓——這次的訊息很長,不是一般人還記不住。好在能做到大太監,背誦圣旨的能力都不會弱,王承恩略略回憶,便抑揚頓挫的背誦道:
「欽差監視瓊鎮糧餉兵馬邊戎撫賞等事,司禮監太監臣曹化淳謹奏:己時賊軍大至,先以散陣攻我,馬將軍以火炮轟之,賊大破而走,又有數紅衣賊酋落馬不知生死。」
聽到這里時,性急的崇禎忍不住站起身來:
「這就打完了?」
王承恩連忙搖頭,又趕緊把下半段背誦出來:
「賊勢暫銼,然其大軍仍在數里之外云聚,兵鋒尚銳。瓊鎮諸將皆以為午后必有惡戰,乃令全軍休憩,領用餐食。臣亦得小蛋糕數枚,其上松子甚佳…」
之后又是絮絮叨叨沒什么重點的一通廢話,崇禎只聽得眉毛直跳。但卻偏偏不好發作——因為這正是他派遣曹化淳過去時的親口囑咐:到了那邊,要耳聰目明,不拘大事小情,細節瑣碎,一概都要細細報來。
于是曹化淳就這么干了,作為一個靠伺候人起家的太監,他也只擅長這個。崇禎原就沒指望他有寫精準戰報的提煉能力,這時候便只能耐心聽廢話。
好在從這番廢話中他至少能感受到一點:那幫短毛從上到下都非常從容澹定,對即將到來的惡戰毫無畏懼之心。體認到這一點讓崇禎心頭略覺安慰,但隨即又泛起一股怪異之感:那幫短毛也不是啥好鳥。此番大戰,對于大明朝來說,最好的結局 當然是雙方兩敗俱傷。不過以那幫短毛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女干猾狡詐,崇禎不覺得他們會看不出這一點。
所以,很顯然,那幫人是覺得自己一定能贏,能撈到好處,才會跑來趟這灘混水。短毛從來不做虧本買賣,這一戰之后,他們又要從大明身上榨取多少利益?
崇禎輕撫著額頭,又陷入到沉思之中。
與此同時,在北京城的另外一邊,瓊市坊的辦公區,包括相親團和貿易團的那群人,也同樣對著前線剛剛發回來的電報紙在發呆。
比起皇宮里靠小太監死記硬背來回跑腿,他們可以第一時間直接查看剛剛翻譯出來的電報紙,得到的訊息最快最完整。但這并不能緩解大家焦慮的心情,他們甚至沒法子象外面人那樣,無條件的對瓊海軍抱持樂觀心態——自家軍隊的優勢和劣勢,擅長與不利,他們都太清楚了。
「六千對八萬,優勢在我。」
見大家都是一臉緊張之色,郭逸原還打算努力說句笑話活躍下氣氛,可惜沒什么人領情,反而多迎來了幾個白眼。于是郭逸只好恢復到正常嚴肅的語調:
「沒什么好擔心的,戰前咱們不是反復推演過了嗎,對方步兵再多,也肯定沖不過我們的炮兵火線。」
「關鍵還在于騎兵啊…從電報上看,目前在戰場上出現的都是蒙古騎兵。滿洲騎兵主力不知去向,搞不好就會成為戰場勝負手。」
旁邊林漢龍皺眉道——瓊海軍京城團隊中,凡是有些軍事經驗的人員都聚集在這間「戰情室」里了。包括陳濤和王晨這些平時對軍事不怎么感興趣的,如今也非要擠進來,但只能坐在旁邊椅子上緊張的喝茶。
鑒于大環境如此,
另外一邊,老杰克沒有參與討論,一直低頭看著桌上那幅永通橋周邊地形圖,并時不時張開手指,根據電報描述測量著敵我雙方位置——倉促之間也做不出沙盤,只能把精確度較高的京師周邊地圖鋪開來,再擺上一堆小棋子來模擬戰局。
「所以龐雨準備了四挺重機槍等著他們,又刻意把陣地安排得很緊湊,確保機槍陣地都能掩護到,已經是做到極致了…」
郭逸努力想要安慰眾人,但很快意識到他說的這些大伙兒其實都知道,只是無法排解掉緊張情緒罷了,包括他自己,其實也是一樣。
無奈嘆了口氣,郭逸站起身來,打算出去散散心。會議室外面是個小花園,景致優雅,平素沒什么人的,很安靜。但這會兒卻顯得有些擁擠,不但石墩竹椅,就連各處假山花石上都坐滿了人。
——這些都是他們在京城里的「關系戶」們,還是聯系最為緊密,身份最高的一批。比如那些與他們結親的武勛家族,老一輩當家人沒過來,但幾乎都派了家中得力后輩,而且多半是要承襲爵位的下一代過來打探消息。
這時候他們大都聚在一起,也不敢大聲喧嘩,就是各種緊張的竊竊私語。時不時朝會議室方向看一眼——這間「戰情室」只有真髡才能進。所有前線發回來的消息首先出自這里——因為那些電報原文都是被送到這里來,由短毛老爺親自解譯的。
于是郭逸才一出門就得到了許多注目禮,郭逸自然也知道那些人的想法,同時很清楚自己該怎么表現——無論在里面時多么緊張,走出門的這一刻,他就立刻變得自信而從容。
「…沒錯,在打了。估計今天內就能結束,很簡單的…」
專門走到那群「勛二代」面前,臉上帶著笑容跟他們聊了幾句,郭逸處理這種局面也算輕車熟路,果然輕易平復了眾人的情緒。
轉頭一看,卻見另外一邊還坐著幾位,同 樣是大明朝的年輕俊彥,但卻和那群勛貴涇渭分明,連坐的地方都刻意分隔開來。
——那是錢謙益和周延儒等人推介來的一批士子人才,當然不會是尋常窮酸,全都是考過了科舉,最起碼也有個舉人功名,朝廷將來遲早要大用的。到這里來,就是想搭一搭短毛的線,看看能不能在瓊海軍勢力范圍找個好一點的位置。
畢竟這年頭官多位少,肥缺太難得,而瓊鎮的地皮全都是出了名的肥,就算本來不怎么肥的,在他們手里也硬是能催肥。又有王介山,史憲之幾位前輩的成功事例擺在那里,更不用說還有錢牧齋錢老大人的珠玉在前。哪怕短毛賊寇出身不好聽,可多燒一柱香,多拜一座廟總沒錯,沒準兒便有靈驗了呢。
這群人中間,為首那一位便是翰林院學士吳偉業,后世以詩詞聞名天下,大名鼎鼎的梅村先生。瓊海軍眾人對這位歷史名人也是挺感興趣,很有結交心思的。吳偉業每次過來,郭逸林漢龍等人只要有空,都會親自接待,跟他談談說說,拉近關系。
不過這會兒郭逸一眼看過去,卻發現這位吳大翰林很有點不成體統——雖然也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同伴閑聊天,眼睛卻一瞟一瞟的,老是往假山涼亭那邊張望。
而那座亭子里此刻坐的都是女卷,除了王嬌嬌,朱月月,安娜,蘇暮雪等「女髡」,還有幾位公侯小姐,包括他郭逸未過門的夫人也在其中呢。此等女卷所在,原本應該是跟外客隔開,至少要用個簾幕遮一遮,只是當下形勢匆忙,沒有顧及到這方面罷了。
好在來客們大都是體面人,自然會注意主動避開視線。可萬萬沒想到,堂堂翰林學士,史上有名的文學大家居然也會…這讓曾經的文學青年郭逸頗有一種幻滅感。
帶著某種復雜心情,他走上前去,不動聲色的遮擋住了對方視線。當然臉上依然帶著充分的得體笑容:
「吳大學士,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