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這樣…”
萬壽老人站在整裝待發的隊伍前,語調喃喃,滄桑的眼瞳盡顯渾濁,聲音中透著幾分難以置信。
華貴的錦緞長裙,難掩金紗之下身軀的顫抖,她撐著一柄木杖,木杖頂端用千年楠木雕刻著一尊龍首,在木杖的竭力支撐下,這才令她穩住身形。
背后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圓滾滾的壽發跑了過來,就連眼睛也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縫,他喘著粗氣稟報道:
“師父,大事不好了…東勝神洲的生靈,他們,他們…”
萬壽老人將木杖用力杵地,那陣沉悶的震蕩聲響,也令壽發識趣的閉上嘴,又聽她嘆道:
“舉洲飛升,可謂聞所未聞,哪怕在仙道最為鼎盛的千年之前,也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如果老身的情報無誤的話,這一切,都和葉殿主脫不了關系。”
說到最后,萬壽老人緩緩抬眼,目光瞥向遠方,壽發一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望見了那熟悉的身影。
“葉殿主,老身正提起你呢。”
望著葉桀,萬壽老人的目光中,也多出了幾分復雜,想不到,這位她眼中還算有點潛力的殿主,竟然做出了這般震驚三界之事,就連象征天道的玄女化身,也敗在了他們手中。
“萬壽仙子。”
葉桀沖她點頭,見陰商的人員齊聚在此,便開口道:
“很抱歉,我是來中止陽壽貿易的,果然那不是一個好選擇。此事是我們違約,不論你們要多少賠償,我都會照陪不誤。”
廢除陽壽貿易,也算是了卻葉桀的一樁心結,如今,眾生皆已飛升,再也沒有人會餓死了,這陽壽貿易,也是時候結束了。
萬壽老人搖了搖頭,在溫心養魂泉的神效之下,她除祛了長生帶來的天人五衰,模樣回歸到三十來歲芳華正盛的年紀,但那對深邃無底、承載歲月的眼瞳,卻不是這般年紀的女子能夠擁有的。
“實不相瞞,不等葉殿主提出解約,老身也有此意,老身的商隊,已經準備離開這片大洲。這段時間承蒙葉殿主照顧,精誠合作下,倒也收獲頗豐,這違約賠償一事,就免了吧。”
聞言,葉桀微微一愣。
按照陰商雁過拔毛,斤斤計較的行事風格,本以為與萬壽老人解約,需要一次大出血,沒想到這么輕易就達成了,甚至連違約金都不用賠。
葉桀沉吟一番,旋即詢問道:
“東勝神洲剛剛舉洲飛升,每個生靈的陽壽都暴增千百倍,可謂取之不盡,我還以為你們斷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你們打算在這時離開,莫非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萬壽老人深深看了葉桀一眼,口中輕嘆一聲:
“葉殿主可知,物極必反,機遇往往都與危險并存。東勝神洲經歷此番變故,儼然成為三界旋渦的中心,仙也好,鬼也好,許多眼睛都盯上了這里,一場劇烈的風暴即將來臨,老身就不摻和了。倒是你…你要小心一些才是,只有小心,才能使得萬年船。希望下一次聽到你的消息,不是聽聞你的死訊。”
葉桀了然,恭聲道:“多謝萬壽仙子提醒。金輪殿即將改名換姓,但不論換了怎樣的殿名,只要萬壽仙子來訪,都是殿內的貴賓。”
萬壽老人莞爾一笑,笑容中蘊藏歲月的溫柔,許多年前,她也曾是芳華正茂的仙子:
“若葉殿主來到北俱蘆洲,別忘了來萬壽城找我一敘。”
“有朝一日,定當登門拜訪。”
兩人一番道別,萬壽老人撐著木杖,與其余陰商一同離開了。
回到文書殿,得知廢除陽壽貿易的消息后,眾人先一步聚集于此,花小梅仍有些遺憾:
“桀哥,真的要徹底廢除陽壽貿易嗎?其他大洲的人,聽說我們這允許陽壽貿易,不惜耗費大量財力物力,也要跨越大洲邊界,來到這里續命,我們每年光是靠這個收稅,都有著上億的陰德。遙想我們當鬼差那會,一年到頭,也就幾百幾千陰德…”
葉桀笑了笑:“這世上還有許多比陰德更加重要的事情,還是將天功交還給上蒼吧,以人力對抗上蒼,往往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著夏薇那樣的勇氣。”
見狀,花小梅便不再勸,或許中止陽壽貿易,才是更好的選擇。
在眾人的見證下,葉桀拿出八面縫合頁,將與陽壽貿易相關的選項徹底廢除。
隨著縫合頁上的文字被抹去,葉桀也感到一身輕松,身上凝聚的業力逐漸散去,轉而開口:
“走,陪我在殿內轉一轉。”
眾人結伴而行,在殿內四下閑逛。
圍欄中,地龍王呼呼大睡,口器中不斷噴出泥沙,池塘里,兩只壽龜茁壯成長,街道上,眾鬼往來不斷,勞作不息,大殿前,判官悉心聽聞眾鬼訴說不公,替他們伸冤改命…整個殿內,都充斥著一股欣欣向榮之景。
這時,葉桀的目光,也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當下停住腳步,來到了那個身影旁邊,好奇道:
“你怎么來了?”
那身影一襲大紅喜裙,腦袋被一匹紅布遮蓋,根本看不清面容,正是本應留在巫神殿的紅蓋頭。
聽到葉桀的詢問,她雙手叉腰,上身前傾,一副質問葉桀,這里是不是不歡迎她的模樣。
見狀,葉桀干咳一聲,再怎么說,紅蓋頭都幫了他的大忙,不論是現在,還是上一個時空,要是沒有紅蓋頭的話,許多事情都會不一樣,他也沒法找到對抗玄女化身的辦法。
“歡迎你的到來,以后,你可以住在殿內最好的廂房當中,有任何需要,我都會替你滿足。”葉桀趕忙道。
聽完這番話,紅蓋頭這才消了氣,見狀,葉桀也松了口氣,要是得罪了紅蓋頭,指不定會被她如何捉弄。
見到紅蓋頭,夏薇面色恭敬,早已將原先的恩情銘記在心。
而在一旁,南靈鶴面色困惑,總覺得紅蓋頭身上的大紅喜裙,給她一股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見過。
搖了搖頭,她不再思考這些,反倒是喜裙的含義,給南靈鶴提了個醒,她記得葉桀說過,等一切塵埃落定,就會娶她的。
南靈鶴將頭揚起,嘴角上揚,當中透著幾分期待,幾分眷戀,用溫潤如水的眼眸,含情脈脈的望著葉桀。
紅蓋頭也感受了兩人之間綿長的情絲,仿佛看見一對新人的出現,涌起發自內心的喜悅,輕輕的為兩人鼓掌。
見狀,葉桀微微一笑,正欲開口,忽然被遠方傳來的一聲怒吼打斷:
“金輪殿主,想不到吧,我得天地造化,回來找你報仇了!”
察覺到怒吼中蘊藏的殺意,眾人面色微變,究竟何人這么大膽,敢在此刻上門挑釁?
突如其來的驚變,打斷了眾人之間祥和的氛圍,南靈鶴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躲到了葉桀身后。
強敵上門,夏薇怒眸一沉,主動請戰道:“究竟何人上門尋仇?師父,不管來者是誰,便交給我好了,我來替你對付他!”
“那陣聲音,莫非是…”
葉桀皺了皺眉,緩聲開口:“小薇,你不必出手,讓我來好了。我倒要看看,那人究竟有幾番實力。”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眾人很快便來到殿門之前,見到了一尊威武不凡,獠牙鋒銳的石獅。
上門挑釁的石獅,自然引起了殿內鬼差的注意,早在葉桀趕來之前,便有鬼差來到這里,阻止他繼續靠近。
將石獅的模樣看在眼里,新來的鬼差可能忍不出它的身份,但山藥一眼就認出,那頭石獅,不是殿門外消失已久的石左,又是何人?
“石左?你怎么回來了?”山藥好奇詢問。
“少廢話,快將金輪殿主叫出來!”
回答山藥的,只有石獅的震聲咆哮,吼聲如雷,震蕩四野,進而凝成有如實質的氣浪,氣浪中蘊藏著霸道的音波勁力,足以將尋常魂魄震的魂飛魄散。
氣浪臨近,山藥面色微變,哪曾想石左剛一露面便施展殺招,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山藥一時不慎,待到氣浪臨身,這才意識到問題不對,運功防備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氣浪臨近。
危難之際,一股熟悉的力量悄然蔓延,將氣浪蘊藏的威勢全然化解,一絲一毫也沒影響到后方的山藥,音波氣浪再強,也沒法破開那股力道。
山藥微松口氣,抬頭望去,將那個令人安心的背影看在眼里,心中頓時就不慌了。
“石左?我還沒有追究你作為護殿石獅,擅離職守,不告而別的罪責,你卻找我尋仇來了?”
望著前來尋仇的石獅,葉桀皺了皺眉,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他了。
石左怒哼一聲,打了個響鼻,語調中蘊藏十足的底氣:
“我這次來,就是為了替老金輪殿主復仇!我雖然只是一頭護殿石獅,但老金輪殿主待我,就好像是待他的親生兒子一樣,我才是金輪殿主的不二人選,而他卻被你殘忍殺害,我于情于理,都要替他報仇才行!等殺了你,我就是金輪殿主了!”
葉桀心中了然,搞了半天,原來是它想要殿主之位,這才扯了個報仇的理由。
石左引發的騷亂,也傳到了另外一頭石獅,也就是他的兄弟石右耳中。
得知此番消息,石右連忙跑進場中,質問石左道:
“你瘋了嗎?以前金輪殿內一片荒涼,根本沒幾個鬼影,都是在葉殿主的治理之下,這才有了如今的繁榮之景,你竟然要為老金輪殿主報仇?再說了,你以前什么樣,我還不清楚嗎?老殿主什么時候跟你說過一句話了?”
過去之事被石右戳穿,石左大怒道:“你這個蠢貨,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如今,我已得天地造化,實力遠勝往昔,沒有人是我的對手!”
“天地造化…”
葉桀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什么,忍不住嘴角一抽:“你說的造化,該不會是指…”
見狀,石左不再壓抑身上的氣息,周身氣機暴漲,一股仙人般的偉岸氣息,也在他的周身釋放而出:
“感受到了嗎?這就是天地造化的力量!不久前,我還只是一頭虛有其表的石獅精魄,忽然間看見了漫天星光,光華流轉之間,仙界之門為我開啟,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成為了仙魄!”
說到最后,石左眼底也露出幾分暢快:
“如今,我的獅子吼已經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輕易便能震碎過去一千個我!這場造化來的如此猝不及防,一定是上天給我的啟示,讓我做出非同尋常的偉業!我聽說西方的獸形使,一直在尋找承載天地造化的氣運化身,原來他們一直尋找的就是我!金輪殿主,你身上的造化,我眼饞很久了,今日都給我交出來!”
葉桀撫了撫額,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一旁,石右再也忍不住了,身上氣機勃發,一股不亞于石左的仙氣溢散開來:
“這就是你說的造化嗎?”
石左頓時傻眼:“等一下…這不是專屬于我的造化嗎?你怎么也有?”
附近,一個個鬼差也加入進來,展現出他們那屬于鬼仙的氣魄,將驚慌失措的石左圍在中間。山藥雙臂環抱,口中發出無情的嘲笑:
“不光是他,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了那番造化。你以為是上天單獨賜予你這份恩賜,殊不知,予你恩賜的人就在眼前,而你卻有眼無珠,認不出來。”
“什么…這不可能!”
石左猛力搖頭,說什么也不相信山藥的這番話,只當她是在擾亂自己的定力:“廢話少說,嘗嘗我的厲害!”
石左張開大嘴,周身鬃毛如鋼針般豎起,胸膛劇烈起伏,仿佛醞釀著雷霆萬鈞般的力道,便要爆發毀滅般的獅子吼。
紫光盛放,石左的身形從中切開,碎成兩截,切面相當整齊,表面還殘留著些許灼痕。
回頭望去,夏薇正露出一臉無辜的模樣,面對石左的大放厥詞,她終于受不了了,魔光一閃,便斬斷了他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