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赫煊為何丟下上海的內衣生意,匆匆返回天津?
因為“清黨”開始了。
不僅南邊殺得血流成河,北方也高舉屠刀。
張作霖和常校長表面上打生打死,其實從去年秋天就已經在秘密接觸。北洋軍閥和南方政府的領袖,居然攜手聯合起來,對進步人士進行血腥鎮壓。
就像周赫煊對張學良說的那樣,自己這邊亂無所謂,只要把對手搞得更亂就好。張作霖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根本不用周赫煊提醒,他早就謀劃好了。
如今北伐勢力實際上已經一分為三,混亂得簡直搞不清敵我。
別說兩黨人士,就連無辜群眾都遭到屠殺。
廣州“清黨”時,凡是穿西裝、中山裝和學生服的,以及頭發向后梳的,統統當做我黨人員逮捕。
還有某些地方的進步女性,竟也被視為紅色分子,全縣范圍內只要剪了短發的女人,不經審問便殺得一干二凈。兩湖地區的情況最嚴重,甚至有人來到上海后,驚問道:“滬上為何有如此多女子剪短發,她們不怕被殺頭嗎?”
周赫煊對此只能沉默,他啥都干不了,甚至連反對的聲音都不敢發出。“清黨”要死幾十萬人,不在乎多殺他一個。
相反,周赫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一副對此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回到天津后,老老實實辦報紙寫文章,閑暇之余便去戲院看孟小冬的演出,或者陪婉容到洋人的俱樂部打球玩樂。
同時他還收到張樂怡的幾封信,第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說自己要隨父回廬山,并附帶了廬山的家庭住址。看她寄信的日期,正是周赫煊即將南下時,由于信件傳遞太慢而錯過了。
接下來的幾封,都是從廬山寄來的。
張樂怡說她家里的生意愈發興旺,好多南方政府新貴,想要在廬山修公館建別墅,張家的地產開發事業順風順水。
或許是因為周赫煊一直不回信,張樂怡顯得有點慌。在第五封信中,張樂怡說她想來天津,理由是幫父親談生意,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來見周赫煊。
至于上海那邊,張嘉鑄也發電報過來,說內衣日銷量已經突破2000件,每天的毛利潤近萬元。
只是山寨產品越來越多,眼下只上海就新建了兩家內衣工廠。周赫煊的專利證書和專賣權完全不頂用,因為政局太亂了,北洋政府且不提,南方的合法政府就有兩個,打官司都不知道遵照哪家的法律。
好在周赫煊和他的內衣名頭大,已經產生品牌效應,許多女子認準了“周氏內衣”,市場份額下滑得不算快。
四月中旬,周末。
婉容拿著厚厚一疊畫稿,興沖沖跑來說:“周大哥,《三毛流浪記》第一集已經全部畫好,你幫我修改一下吧。”
“好啊,快給我看看。”周赫煊笑道。
找到興趣寄托的婉容,比以前更加精神奕奕,氣色也好了許多。她此刻穿著文明新裝,甚至連頭發都剪短了,乍看過去,還以為是一個進步女學生。
周赫煊拿到畫稿沒有立即翻看,而是問道:“香煙戒了沒?”
婉容有些心虛地說:“昨天只抽了一根。”
“慢慢來吧,還沒跟家里人和好嗎?”周赫煊又問。
婉容嘆氣道:“唉,他們都不肯見我,說郭布羅氏沒有我這個不孝女。”
周赫煊安慰說:“慢慢會變好的。”
兩人閑聊片刻,周赫煊才翻開畫稿。
婉容畫的《三毛流浪記》,雖然故事情節差不多,但整體風格卻和原版頗為不同。她這一版畫風更加鐫秀細膩,帶著些工筆畫的味道,比原版少了幾分市井氣息。
沒辦法,宮廷貴女出身,實在畫不出那個應有的味道。
周赫煊搖頭說:“你沒必要太在意細節,這終究不是工筆畫,而且整體的風格也不對。這樣吧,我陪你去市井街巷走走,甚至可以去貧民區看看,感受感受那里的氛圍。”
“要重畫嗎?”婉容問。
“全部重畫。”周赫煊說。
反正今天閑來無事,周赫煊當即帶著婉容出門,屁股后面還跟著孫家兄弟。
他們先去租界的街道轉了一圈,周赫煊指著路上的行人說:“你要注意觀察他們的神態舉止,洋人是什么樣子?高級華人是什么樣子?平民百姓又是什么樣子?你看那個賣糖人的,他臉上的皺紋和笑容,還有他說話時討好的神態。只有熟悉了這些,才能畫好市井漫畫,展現出三教九流、蕓蕓眾生,你現在的漫畫太脫離實際了。”
婉容恍然大悟,醒悟道:“我說怎么感覺很別扭,原來我漫畫里的人物,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沒有周大哥提醒,我還真不會留意這些。”
周赫煊笑道:“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出來轉轉,觀察不同身份的人,留意他們的言行舉止,這對你的畫藝提升有好處。而且還可以散心解悶兒,一舉多得的好方法。”
“我記下了。”婉容很喜歡聽周赫煊這樣說話,有種被重視、被關愛的感覺。
兩人在外面吃過午飯,下午又去天津城內轉悠,一路觀察走到了城東北的貧民區。
此地畫風大變,只見狹窄的街道兩旁,全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難民。他們兩眼無神,表情無助,就像一具具行尸走肉,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氣。
周赫煊他們的到來,就像是往一潭死水中扔了顆石子,那些難民瘋狂地圍上來。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先生,先生,你要丫鬟不?我女兒洗衣、做飯、疊被,什么都會做,你就買下她吧…10塊錢,只要10塊錢!”
婉容哪里見過這種情形,頓時驚得花容失色,而且連三觀都被顛覆了,拉著周赫煊的袖子問:“他們…他們怎么會沒飯吃?都到賣兒賣女的地步了。直隸最近也沒打仗啊。”
周赫煊讓孫永浩拋出幾十枚銅板,嘆息道:“都是山東逃過來的難民。”
今年初山東暴雨成災,鄉間房屋多半倒塌,人民流離失所。而張宗昌還在橫征暴斂,不但不加以救助,反而征以重稅。難民們剛開始還在山東乞討,可隨著鬧春荒,沒有災情的地方也難以為繼,只能拖家帶口朝天津跑。
天津這邊歸褚玉璞管,褚玉璞還在跟張宗昌一起打仗呢,也對此不管不顧。天津地方政府能做的,只有派收尸隊過來,每天都能收到幾具病死餓死的尸體。
周赫煊是從《大公報》得知災情的,但他不知道天津也有好多難民,而且政府和民間慈善機構都不加以救助。
“唉,好不容易賣內衣賺點錢,看來又得扔出去一些了。”周赫煊苦笑。他的心腸也軟啊,沒遇到還罷,如今親眼目睹難民的慘狀,他不做點事情心里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