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轉到十一月,距離那場發生在大凌河城下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十來天,胡捷的情緒卻依然沒有辦法完全平復下來,只要他一閉上眼睛,之前那場慘烈的搏殺就會浮現在腦海之中,那些撕心裂肺的咆哮,那些閃爍著刀光血影的瞬間,那些面目猙獰的敵人,還有身邊那些披肝瀝膽的兄弟,一切一切都讓他難以忘記。
崇禎四年,天下不算承平,邳州卻真的很承平,他這個承平地方出來的衛所指揮使,在來到遼東戰場之前,從來沒想過這世間竟然會有如此慘烈的戰斗,更加沒想過自己會親身參與到這種大戰中去,想想十幾日前最后那場拼殺,還有后金大隊撤離之后,各部明軍幾乎是發泄式的吼叫,很多人甚至在戰斗結束幾個時辰內,都處于可怖的亢奮狀態之中。
胡捷也是如此,他不像宋慶那樣久經戰陣,對各種各樣的大戰早已經熟稔的不行,因此打過之后很快就能從中恢復過來,他卻沒那么大本事,盡管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但因為之前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那種場面,所以他很難快速從那種狀態中醒來,更沒那么容易重新找回自己,好在戰后的幾天都平安無事,大家都在舔舐傷口,也給了他足夠的恢復時間。
跟胡捷相比,吳三桂顯得鎮定的多,甚至都有些矯枉過正,因為這位白馬銀槍。豪氣縱橫的青年將軍,居然在打完仗之后就不愛說話了,那種憂郁氣質讓狗營的人想起沒有跟隨而來的丁魁,偏生吳三桂也是留著不太長的絡腮胡子。形貌體格都跟丁魁非常相似,加上宋慶結拜兄弟的身份,以至于很多狗營的人都很喜歡找他聊聊天,至少見面也都要打個招呼的。
只是吳三桂最近的表現卻不像是能聊天的,每天都是很早起來,隨后就跑去狗營那邊看操練,看一陣望一會兒天,眼神迷茫而又憂郁,幾乎把文藝青年的做派發揮到極致了。若是有些大姑娘小媳婦的看到,一定會徹底愛上這個有故事的人。
但對于知情者來說,吳三桂這個表現太正常了,因為他渴望變強,渴望讓自己的部下變得像狗營一樣強,幾日前的那場大戰,狗營人馬給了他很大刺激,之前其實刺激的已經很大了,不過卻沒有那場大戰中的表現來得震撼,因為當時的吳三桂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他覺得在作戰的時候,自己每一根毛孔都在朝外面迸發出力量,身邊的關寧軍弟兄們也都是悍不畏死,可即便是這么努力,而且在人數占優的情況之下,最終還是沒能夠擋住對方,直到狗營三將進來為止。
按照吳三桂對狗營的印象來看,首當其沖就是宋慶,正是因為有了宋慶這個幾乎幾十上百年才出一個的猛將。狗營才能夠如此所向睥睨。他跟宋慶私底下比劃過,步戰能堅持四五十個回合。馬戰的話怕是十幾個回合都撐不住,因此對于宋慶的勇猛程度,絕對是心服口服的。確實是打不過這個比他還小倆月的盟弟,這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畢竟那是能夠跟鰲拜單挑不落下風的猛將,他吳三桂再如何心高氣傲,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對付鰲拜,關寧軍中只有祖大弼有這個能力。
可他越是認可宋慶的勇猛,就越是覺得狗營如此強悍,跟宋慶本身關系很大,若是換成其他人來帶隊的話,只怕就沒那么強了,正當這種觀念逐漸根深蒂固的時候,薛五王堅和洛小北用自己的勇猛,給他上了結結實實的一課。
不知道是運氣使然還是絕對實力,那天從打薛五三將上陣之后,中線的局面居然穩住了,甚至還開始占便宜,直到皇太極大軍壓上之后,這才因為人數的差距而遮掩不住,吳三桂也是認可了這三將的實力。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狗營的強大雖然也給吳三桂留下印象,但還不至于太過深刻,因為那只是將領的強大而已,普通的士卒給他留下印象也只是挺猛挺能打,其他方面并沒什么太過深刻的東西,直到宋慶導演的那次沖陣,才讓他將目光從戰將轉移到了普通士卒和低級軍官身上,真正看到了狗營和其他大明軍隊最大的不同點,那就是強到令人發指的紀律性。
吳三桂沒見過宋慶沖陣,在京城時候沒見到,來到這邊之后也只見過跟多鐸的一次正面交鋒,因為對方也是蜂擁而上,兩邊比得其實是誰更狠更黑,倒是跟紀律性什么的沒太大關系,以至于他也沒有過多關注。
當宋慶再次領著人沖擊皇太極大陣時,在正面作戰的吳三桂真的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會有一支隊伍這么沖陣,跟著最前方的箭頭快速行進,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當命令他們加速前行的時候,似乎所有人都會心無旁騖的開始跑,哪怕周圍有人手執刀槍朝他們殺來都不在乎,被殺掉的自然倒在沖鋒路上,活著的繼續跟隨宋慶往前趕。
這簡直就是石頭人,不知道疼痛為何物,不知道恐懼為何物,只知道服從命令的石頭人。
事實上,他腦子里的印象是機器,但他沒法說出這么跨時代的詞來,只能用石頭人來代替,但即便是石頭人,也足夠引起他的重視了,因為關寧軍勇則勇矣,卻找不出幾個石頭人來,比拼命比斗狠都有人才,敢冒著矢石前進的人也不少,可那都是源于勇氣,而不是源于紀律,你若是讓他像個傻子一樣直愣愣的往前沖,他絕對不會那么干,甚至會罵你有病。
這就是差距啊!
意識到差距之后。吳三桂每天都跑去看狗營操練,看這些石頭人在宋慶的指揮下做出各種動作,狗營有一項訓練他特別喜歡,宋慶讓士兵們一直前進。前方有水塘,有門板等障礙物,回去之后吳三桂也讓自己的兵練了這個,他的人通過的都很迅速,但到了水塘是跳過去的,到了門板是爬過去的,可狗營的人趟過了水塘,用拳腳砸碎了門板,隨后繼續前進。
這給了吳三桂極大的震撼。可同時也讓他意識到,這樣的事情宋慶能做,他卻做不了,他忽然明白宋慶為什么絲毫不避諱讓他看訓練了,甚至關寧軍和川軍的所有將領都可以公開來看,因為其他人根本就學不會,狗營是個宋慶完全能夠做主的地方,關寧軍內部利益牽扯太多,哪怕孫承宗這個督師,或者祖大壽這個軍頭老大。都不敢說自己就能掌握所有人。
秦良玉倒是能夠做川軍的主,奈何川軍經濟方面跟關寧軍都沒法比,更不要說待遇更好的狗營,宋慶的兵馬完全是自主權加上銀子堆出來的,其他人根本沒法學習他練兵的精髓,最多學幾種皮毛的操練方式而已。
想通這些之后,吳三桂更憂郁了,但他終歸是心有不甘,還是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多學一些對自己有用的東西。畢竟宋慶馬上就要離開遼東,再見面的時候不知道又是何年何月。不抓住這個機會,難道往后靠通信來解決練兵問題?
他在抓緊時間偷師,宋慶則在抓緊時間套交情。這次來遼東雖然沒賺多少銀子,但斬獲卻很大,他手上的真夷人頭都快達到兩千了,準備自己留下六百左右,再送給秦良玉二百,其余的都跟關寧軍的人換錢,反正這些都是拿到京城找兵部要銀子的,參戰各方全都能算是自己人,因此這種交易完全是明目張膽進行的,他營房里每天都有關寧軍的人進進出出。
孫承宗對此也是樂見其成,原本宋慶跟宣府因為銀子的事情鬧起來,讓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喜歡吃獨食,雖說后來宋慶也分出一部分來給大伙兒平攤,但這個印象卻就此落下了,如今看來卻不是這么回事,這個小年輕還是很懂事的,雖說都是真金白銀的賣,但那也要分什么東西,真夷人頭從來都是有價無市,那可是能升官的好東西,宋慶肯拿出來賣,本身就是其懂事的最佳表現,這次大凌河之戰雖說是兩敗俱傷,但明軍的目的達成了,還賺了這么多人頭,他老人家情緒也是很高漲的。
心情大好之下,他再次寫了一份捷報,將此次大戰詳細描述了一遍,其中重點夸獎了宋慶所部在其中的關鍵作用,也算是投桃報李,提攜后進,派了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生怕過了這個熱乎勁。
京城那邊的回復也很快,崇禎皇帝顯然很高興,甚至有些興奮,將他大肆夸獎了一通,同時通知有功人員準備升賞,不過這個有功人員的名單上卻有宋慶,不是皇帝賞罰不明,而是給了宋慶一個恩典,叫他率領自己的狗營再次入京面圣。
孫承宗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看人看事都有自己獨到的眼光,知道這次宋慶是真的要出頭了,他之前曾經打聽過宋慶的事情,知道在徐州那一畝三分地上,宋家父子勢力很大,幾乎能夠和衛所指揮使分庭抗禮,如今再次立下大功,又得蒙皇帝召見,往后估計整個江北沒人能夠壓得住他,下一步說不定就是徐州參將了,往后自然是前程遠大。
錦上添花,成人之美這種事情,自然是誰都愿意做,何況孫承宗對宋慶印象很好,當初在京城時候的事情也早都煙消云散,宋慶為了搶銀子,不惜對友軍拔刀相向的事情,也被他自動過濾為能人固有的脾氣。
過濾到這種程度,兩人關系自然無比融洽,孫承宗得了消息之后,直接將宋慶叫來,用自己在官場似乎多年的經驗,對后者進行教導,宋慶當然能分得清好賴,絕不會以為這是孫督師倚老賣老,非常虛心的學習起來。
大凌河之戰后,自己肯定是要升官的,而且絕不會太小,京城那次是初出茅廬,皇帝不好給太高位置,如今再立大功,若是不好好封賞一下,朝野上下估計都會有閑話的,畢竟自己面子功夫做的一直都不錯,儼然一個立志殺敵報國的優秀青年將領形象,據說朝中也有些人對自己很有興趣,若是這樣的話,往后怕是還真要學著跟朝廷里面那些官員打交道了。
無論何年何月,有靠山跟沒靠山之間差距都會很大,前者意味著你做事情有人指導,有了功勞不會被埋沒,出事情也有人幫忙擦屁股,而后者則是一切都要靠自己,宋慶從來都很有自主意識,但也并不排斥上層人物,畢竟他在短時間內還都將窩在徐州這個遠離權力中心,同時也不算是大軍鎮的地方,朝里如果有人可以依靠,他肯定不會拒絕。
又在遼東呆了幾天,宋慶把該學的東西學得差不多了,便和孫承宗、秦良玉、吳家父子和祖家兄弟等人告辭,他這一趟來到遼東時間雖然不長,但卻幫了大忙,關寧軍內部推演過局勢,如果沒有宋慶的突然加入,這一次的形勢當真不妙,最壞的可能甚至毀滅性的,關寧軍的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精銳兵力也是折損大半,只能退守山海關沿線茍延殘喘。
這原本就是歷史上的過程,雖說在這個時空中沒有發生,但有心人都能夠看得出來,若是沒有宋慶部下這幾千號人,只怕后果真的不堪設想,加上宋慶這人做事厚道,知道拿出人頭來大家分潤,一時間從上到下對他印象都非常不錯,尤其知道這一趟要再入京師面圣,跟著就會升官,也算是青云直上了,都是拿出不少禮物來,親親熱熱的給狗營送行。
做了這么多好事,宋慶當然也不會拒絕回報,況且他跟關寧軍這邊往后還要做生意呢,大家甚至有可能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當下也不客氣,將禮物照單全收,與眾人一一話別,這才帶著兵馬南下,直奔京城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