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承平日久,這話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這里算是北方,卻不連接邊塞,也能劃到南直隸去,卻又不靠大海,因此無論是邊疆的蒙古人和后金,還是沿海地區的倭寇海盜,都騷擾不到他們,本地雖說一直都有匪患,但卻始終上不得臺面,小打小鬧而已,沒什么太大作為,加上這里雖說因為運河改道,導致經濟和人口全部縮減,可褥子過的終歸還算湊合,小門小戶也能有口飽飯吃,不會整天餓死人,除了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之外,其余時間路倒尸也不算多,因此百姓們自然也不鬧事。
也正因為如此,出現如此大的事情之后,官府居然都沒有反應,州衙那邊根本沒幾個人盯著,事后也沒有第一時間得到通報,衛所那邊因為離著較近,倒是有人聽說此事,不過隨即便有不少狗營軍官集體出動,到處請衛所的軍官吃飯喝酒,偌大的衛所愣是沒有動作,眼睜睜看著百姓們呼嘯而去,有些軍戶甚至還在角落里幫忙喊好。
周家實在不得人心,四代經營徐州,在百姓心中的印象卻一直很差,周進父輩甚至有逼死人命的事情,只是因為家大業大,當時又有舉人,平民百姓根本就告不倒,只能各自忍耐,如今總算得到機會,沿途不斷有百姓呼朋引伴,跟周家有仇的自然興奮的跟上大隊,跟周家沒仇的也不介意過去湊湊熱鬧,萬一真把周家洗了,說不定還能撈些好處呢。
就這樣,隊伍越來越大,大到了一個薛五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地步,這個十幾歲出來行走江湖,近十年間殺人如麻,手上不知多少人命的糙漢,在這一刻甚至覺得有些膽怯,他忽然想起了宋慶和他說過的一番話:不要輕易招惹這些百姓。這些百姓平時看起來可能很軟弱,一旦被鼓噪起來,力量會大到你連反抗的心思都沒有,他們會輕而易舉的摧毀任何強大的軍隊,乃至于整個天下,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強盛王朝,最終卻都倒在那些曾經被他們看不起,只當做螻蟻的百姓手上。
薛五雖說為人還算持重,可性子卻很粗豪。也非常篤信武力。當初說什么都不相信。若非說這話的人是他素來崇拜的宋慶,他幾乎都要以為這又是什么書生之見,是那些讀書人編造出來唬人的。
可如今看著眼前的赫赫聲威,以及那種幾乎不可阻擋的氣勢。薛五真的信了,也真的有點害怕了,不著痕跡的朝手下打了個手勢,十幾個狗營的兵士跟著他走出人群,只在遠處慢慢吊著,再沒有參與到那些已經被點燃的百姓中間。
當人群到達周家宅院的時候,已經達到了四千多人,看上去到處都是人頭攢動,州衙那邊倒是接到了通知。派了些衙役過來,可衙役們本以為只是幾十上百個人鬧事,過來一通水火棍就能收拾,誰想到竟是幾千人,徐州人原本就脾氣暴躁。又是從小都學些武藝,幾千人若是發起怒來,能量是非常可怕的,他們哪里敢上去干涉,只得又跑回州衙求援。
徐州這州衙平日里清閑得很,這里畢竟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加上各自縣城都有知縣,軍戶又是歸各個衛所管著,分攤到州衙的只有州城內部的事務,因此知州每日都是早早過去,早早離開,找地方和人喝酒聊天去了,這眼看著日頭將盡,哪里還會在衙門里面枯坐,其余官員也都早已離去,只剩下幾個班頭在此值守,一時半刻又哪里拿得出主意來,只得又叫人去找不知到何處喝酒的知州,一來一回的時間自然耽擱不少,周家那里卻已經徹底鬧翻了天。
幾千百姓來到周家,最初因為夜色朦朧,周家的護院家丁們沒看清楚,嘴里立刻不干不凈起來,百姓們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氣,被他們這一挑唆,哪里還忍耐得住,到處尋找磚頭石塊木棍等物,劈頭蓋臉往周家砸去,不知哪幾個膽子夠大,開始往周家大門沖去,家丁們這才知道事情不妙,忙將各處大門緊閉,用門栓桌椅等物擋住,試圖阻止這些百姓進來。
可這番布置卻有些晚了,臨時布置的防御措施根本沒什么效果,暴躁的人群如同鋼鐵洪流,瞬間將其沖垮,無數人喝罵著沖進周家宅院,和家丁們戰作一團,周家的家丁雖說武藝不錯,可終歸人數太少,徐州人也不是吃素的,況且他們人數眾多,幾十個對付一個尚有不少富裕,頃刻間便把周家最后的防御撕碎,開始在大宅中肆意妄為起來。
在狗營窩了一肚子火氣,最終無可奈何離開,正尋思要找個什么辦法收拾宋慶,卻暫時還沒有準主意的周老爺,也恰巧在此時回到了家,映入眼簾的第一幕,就是他家被不知多少百姓沖開,成為風雨中飄搖的一葉小舟,似乎很快就要被傾覆掉似的,周進先是一愣,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可當他將注意力全部集中起來,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卻發現根本沒有看錯,他家確實是被人砸了,或者說是正在被人砸,院子里到處都是哭喊喝罵聲,宛如修羅斗場一般。
“快,快去州衙,讓知州大人出兵彈壓!”周進總算有幾分急智,膽氣也還說得過去,沒想他那內宅管事一樣被嚇昏過去,哆哆嗦嗦的下了命令,根本不敢在這里停留,領著幾十個家丁躲到角落處,根本不敢露頭。
知州楊清此時已經得了通報,他之前正在某紅歌女房間內探討文學藝術,對公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可這終究不是小事,鬧不好真的激起民變,他這個知州也就當到頭了,弄不好不光是丟官的問題,還要蹲大牢甚至殺頭呢。
想到這里,楊大人心中對周進一通大罵,雖說后者也是徐州士紳,而且還頂著個書香門第的名頭,卻對他這個知州說不上有多恭敬,也就是最近對付宋慶,雙方銀錢往來這才密集了些,頭幾日還為這個得罪了宋慶,原本人家宋總旗跟州衙關系不錯,賺了錢也從不獨吞,總要送過來一份,早知道回來變成宋千戶,勢力還如此暴漲,當初就不該趟這渾水。
今天這事也是一樣,雖說楊清不清楚具體根由,不過早上宋慶和周進打賭的事情他還是聽說了的,想也能想到八成脫不了干系,若不是看在銀子和自家官位的份上,他才懶得去管這些破事,可如今事情既然到了他這里,沒奈何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只是他州衙總共也沒多少人,哪里敢對付數千百姓,只得叫人去徐州衛那邊請人,尤其要請宋慶過來。
能跟著知州老爺一起來探討文學藝術的,那都是身邊的心腹人,自然也能猜到怎么回事,根本就沒去指揮使衙門,直接奔了宋慶的狗營,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等待宋千戶的答復。
宋慶自己如今也在猶豫,外面的情況他也聽說了,同樣有些傻眼,他都沒想到能鬧得這么大,可見周進有多不得人心,而且自己這邊頭一次操作,終歸還是欠缺了經驗,現在人群似乎有些失控了,若是持續下去的話,不但州衙落不著好,徐州衛同樣也沒好果子吃,他在這次事情中嫌疑太大,若只是對付周家,那是徐州內部的事情,不會有人因此問責,可若是真鬧出了別的什么,比如說砸了周家之后意猶未盡,再到城中各處搞破壞,那可就不是徐州內部問題了,是真正的民變。
到了那個時候,他恐怕也很難脫了干系,就算是沒什么證據,可上邊從此也會對他防備起來,畢竟有這么個能鬧事,甚至能夠煽動百姓的人存在,誰心里都不會踏實,往后想要繼續升遷,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沒奈何,宋慶也只能立刻點兵,在楊清隨從千恩萬謝之下,從狗營浩蕩而出,朝著周家宅院的方向前進,沒多久便看到王堅也領了一隊人馬出來,因為有楊清那隨從在,兩人也不好多說什么,點頭打過招呼,都是繼續朝出事地點前進,途中還看到了匆匆趕來的楊清,宋慶根本不等知州大人問話,已經主動說道:“大人,聽說那邊鬧得很兇,下官先要求個情,請大人放過這些百姓,千萬莫要追究,否則百姓們一旦被激起怒氣來,后果不堪設想,到那時怕是誰都沒好果子吃!”
“這個…”楊清原本怒氣沖沖而來,是很想抓幾個刁民懲治的,可想想宋慶這話也對,如今正是群情激奮的時候,若是此時上去抓人,真的將百姓們徹底激怒,只怕會鬧的比現在還過分,他如今只想求得平安,當即也便不再堅持,點點頭道:“一切都按你說的辦吧,只要能先讓百姓散去,怎么樣都可以,這周家也真是不讓人省心!”
“大人能說出這個話來,說明還不糊涂!”宋慶立刻接了一句,也沒等楊清反應過來,已經騎著馬揚長而去。
楊清卻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哪怕他作為文官,地位要比宋慶高得多,按道理來對此說應該很氣憤才對,可被這年輕千戶如此老氣橫秋,甚至是居高臨下的點評,心頭卻反倒有幾分輕松,似乎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似的。
良久之后,他才輕輕嘆了口氣,一種別樣滋味襲上心頭…
本日三更一萬字到,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