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十月的耽羅,氣溫還不算太冷,坤興披著一件薄薄的斗篷,笑瞇瞇地穿過街頭。
放在幾年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有獨自行走在街頭上的時候。周圍的店鋪里傳來熱鬧的聲音,街頭叫賣的腔兒有如樂曲,而各式各樣的招牌旗幟,在風里搖晃著,仿佛是一雙雙向她招動的手:進來看看吧,不買只看看也行啊。
這是市井百姓的生活,有時有些倉促,有時有些拮據,但是充實豐滿,讓人心里鼓鼓的,除了那個男人之外,再也裝不下別的。
然后坤興就看到了那個男人。
俞國振站在一根樹下,微微皺著眉,從坤興最初認識俞國振開始,看他皺眉的次數就少,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難住他,全然不象自己的父親崇禎,一天皺到晚。坤興忍不住“呀”的一聲,這聲音驚動了樹下的俞國振,俞國振向這邊望過來,然后認出了少女,對她笑著揮了一下手。
這個揮手若是別人做出來,坤興一定會認為這舉止太輕佻,但若是俞國振做出來的,那么坤興就認為這表示親近之意。她雖然很想行個禮就離開,但雙腳卻不聽話兒,匆匆帶著她來到俞國振身邊。
俞國振的警衛員得到他的示意,沒有阻攔這個披斗篷的少女。
“你…你回來了,你在這里?”坤興鼓足了勇氣,向著俞國振說話,眼睛卻不敢看俞國振的眼。只是垂下來亂瞄。
俞國振笑道:“我在這等你父皇呢,他說要來見我。”
“啊!”
坤興捂著嘴,象只受驚的小鹿,另一只手扯著裙袂就開始快跑。她逃得如此匆忙,跑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還未與俞國振告辭,心中又有些不安。若是俞國振因此以為她是個不知禮數的女孩兒,那該多不好!
一邊是父皇多年積威,一邊是女兒家的心思。坤興只猶豫了半秒,便做出選擇。
父皇雖然可畏,可是畢竟還不在眼前。那個人卻是在眼前的。
她一轉身小跑著又回來,向著俞國振福了一福——俞國振廢了跪拜禮,卻不曾廢女子這種萬福禮,看到少女盈盈一低,俞國振心中既是欣賞,又是好奇:“怎么又轉回來了?”
“啊呀!”坤興頓時羞窘起來,她低聲道:“一直尚未向…向你道謝,多謝你救了我…我父皇,謝謝,我走了。”
說完。她便又轉身跑開。
望著她婀娜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街道那一頭,俞國振微微笑了。
羿城也是一座新興城市,新興城市最大的優勢就在于沒有太重的歷史負擔。因此,羿城在規劃時做得非常好,甚至比新襄還好。完全是由專業人士進行設計的,街道寬敞筆直,預留了今后發展的空間,道路兩邊和中間的綠化地帶,即使到了秋天,仍然綠葉盎然。當初俞國振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不少人以為是徒費錢財人力,但漸漸的,眾人也覺得,在這種環境上生活,確實是一種享受。
當坤興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那一頭時,崇禎的馬車恰好從街道這一頭過來。崇禎并不知道俞國振在街上等,還是坐在車外的王承恩看到了俞國振,向里面說了一聲,崇禎聽到后,心中再度感覺到復雜的情緒在翻騰。
至少表面上,俞國振對他的禮遇當真是無可挑剔,雖然要他和周皇后自己勞作得食,但崇禎在最初的羞惱之后現在反而覺得這樣理所當然:這樣做,他們現在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們自己雙手賺來的,極大地減輕了他們寄人籬下的感覺。
即使在新勝而且是大勝之后,俞國振仍然保持著對他的謙恭,得志不驕狂,這樣的人物,若不能成大事,那才是怪了。
“停下車,我也走過去。”崇禎道:“你們在這等著,不用跟。”
“皇爺?”王承恩有些擔憂。
“俞國振要殺我有一萬種方法,他不是殺不了我,也不是下不得手,只是不屑罷了。他不想背弒君之名,我…也不想逼他鋌而走險,你們放心吧。”
隨著四十不惑的年紀到來,崇禎如今對許多事情有比以往更深刻的認識。他本人其實還是很聰明的,否則也無法一舉將魏忠賢掃滅,但長期在局中,看不透徹,便是看得透徹,也有心無力:他可以殺了魏忠賢,卻不能殺掉所有太監,他能夠驅逐錢謙益,卻趕不走滿朝東林黨。
下了車,向著俞國振這邊走來,俞國振迎上兩步,行了一個軍禮,而崇禎則還了一個長揖。
這是崇禎第一次還禮。
看到崇禎這個動作,王承恩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這證明,崇禎在心中對俞國振是真正服氣了,他已經視俞國振為當得起大禮的平等存在。有這個認識,兩人交流就會好辦得多,至少不必擔心崇禎會說出什么不負責任的話來。
可惜的是,王承恩猜錯了,若是他聽到崇禎的第一句話,那么他一下會驚恐萬狀。
“如今京師已經收復,我是不是該回去了?”崇禎沒有與俞國振寒喧,而是直接問道。
俞國振笑了起來。
兩人沒有誰提議,便一起走在大街上,俞國振的警衛員跟在身后,路上的行人有認出俞國振的,便向著俞國振行禮,俞國振也一一點頭。
“羿城如何?”俞國振問道:“這幾年陛下寓居羿城,對這里的市井街巷也熟悉了吧?”
“這兩年閑著無事,確實四處轉悠,想要看看被遮在光鮮外表之后的東西。”崇禎平靜地說道:“原是想看看你治政之下,究竟有沒有心存怨恨的百姓。”
“有沒有呢?”
“不滿者自然有之。怨恨者亦有,最初時我以為是你治政令百姓民不聊生,使得他們憎怨于你,后來么,了解得深了,才知道原來升米恩斗米仇這事情是真有的。”
“哦?陛下說來我聽聽,我倒不曾關注這些。”
“無非是說你棄百姓不救。分明有能力救他們的左鄰右舍,卻不愿意伸手,還說自十一年起你便有取代大明的實力。卻坐視百姓遭難,只顧自己虛名,那些百姓都是因你而死。諸如此類。”
“說此話者,必定是位秀才,沒準還是位舉人老爺。”俞國振笑道。
“閻應元亦是如此說。”崇禎也微笑了:“他說唯有這些不諳世情不通世務肩不能挑手不能擔,卻自以為能夠指點江山激昂文字者,才會說這種胡話,閻應元還給他們取了一個綽號。”
閻應元的嘴巴確實是比較刁鉆的,俞國振想到能和他一比的人,就只有葉武崖,田伯光恐怕都要稍遜一籌,畢竟田伯光只是愛謔。而葉武崖則是無差別殺傷。
那個綽號肯定不大好聽。
崇禎也沒有再說那個綽號,他天子之尊,哪怕現在這模樣,也不想口中出那污穢之語。
“既然如此,在羿城住久了。你回京師,還能習慣么?”
“哈,這倒是。”
崇禎勉強笑了一下,在羿城的別墅中,住得確實比那個冰冷的皇宮里熱鬧,生活上雖然少了許多太監宮女。可是崇禎卻覺得更加方便。比如說去茅廁如廁,過去還得在鼻子里塞兩粒棗兒,現在用的沖水馬桶,一按下去水便自動將蹲坑沖凈,并無太多臭氣。
但是,生活再方便,他也還是想回到京師去。
崇禎慢慢轉過身,正對著俞國振,微微揚起下巴:“朕絕對不會做亡國之君!”
“可是大明在你的手中確實亡了。”俞國振不緊不慢地回應:“你承認不承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
“也就是說,大明在四年前就已經亡了,你為何還要用崇禎記年?”
“因為方便。”
確實只是因為方便,在華夏軍略委員會改組成為正式的華夏政權之前,俞國振都會一直使用崇禎年號。他又沒有什么可以忌諱的,更不會擔心如今僻居于耽羅島上的崇禎會因為他的年號而得到百姓的支持。俞國振從來不覺得,百姓的支持會是口號宣傳之類的東西騙得來的,華夏的百姓都是很實在的,實打實的好處,才能讓他們真正信服。
“只是因為…方便啊。”崇禎嘆了口氣。
然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俞國振。
俞國振拿起那張紙,略有些猶豫,然后才打開來看其上的內容。
這是一張圣旨。
“朕因不肖,乃至天遣,國勢日窘,寇虜橫行。今朕欲以中原、兩廣軍政事務,盡托與南海伯,以求恢復華夏…”
崇禎一直在盯著俞國振的表情,希望能看到歡喜,結果他大失所望,俞國振將紙折起,又還給了他。
“我不需要這個。”俞國振笑道:“太祖皇帝當初用不著大宋的秘詔,我也用不著。”
“你!”
“陛下,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過我覺得你用不著再試探了,無論是你,還是慈烺,都會回到京師去的,但不是現在,更不是以大明天子的身份。假如你們再度進入紫禁城,你們也只是作為游客進入,而不是它的主人。”
“你是它的新主人?”
“不,我也不是,紫禁城將會成為一座巨大的公園,向著天下勞作的百姓開放,他們可以去看看,過去的天子生活和處理政務之所是個什么模樣。”
“你…你不稱帝?”
聽到這里,崇禎大吃一驚,甚至比方才還要驚訝。
“即使我為皇帝,也不再會有天子。”俞國振說出了一句讓此時的崇禎怎么也不理解的話語。
“那么你會如何處置金陵的小朝廷?”崇禎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想明白為何當了皇帝也不會再有天子,干脆不想了,他問起接下來俞國振的打算。
“唔,等京師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就會邀請金陵派人來濟南府,討論一下今后的問題。這個消息,很快便能在報紙上看到了。”俞國振賣了個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