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振賢弟,你做得好大事!”
能這般劈頭蓋腦說俞國振的,唯有方以智了。
“密之兄長這又是從哪兒得到了什么消息?”俞國振笑吟吟地道:“看密之兄長意氣風發的模樣,莫非要納妾?”
“胡說,你這是倒打一耙。”方以智哼了一聲:“休要顧左右而言他,我還在蘇州的時候,便聽說你賣種珠之法,虎丘之會后才回桐城,就聽說你在賣種珠之法時殺了兩個晉商,我匆匆趕到這邊,路上又聽說你殺了無為州判…你說你還不做得好大的事情!”
他口中嘲笑著俞國振,話語里卻透著一股殷切的關注,俞國振心生感激,方以智急匆匆趕來,是怕他出事來幫忙啊。
不過可惜的是,他與方以智終究是道不相同,除非大變故,否則方以智是朱家皇朝的忠臣,當他與朱家皇朝出現矛盾的時候,必然要做自古以來某些人總喜歡大義凜然說的事情: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并無錯處,錯的是義,如今人認為的大義,未必就是真正的大義。
至少,為一家一姓復仇而將外虜引入中原,就絕對不是什么大義!
“此時之人,雖然已經家國觀念,但這種觀念尚不成熟,特別是在普通民眾身上,他們將外族入侵也只當成普通的改朝換代。”
心中想著這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俞國振向方以智拱手:“密之兄長高義,小弟愧受了。”
“我只是聽得傳聞,事情因果還不清楚,國振,能不能說與我聽聽?”
俞國振將事情經過約摸說過之后,方以智看著他的目光里滿是復雜。方以智覺得,自己結識的這位友人,每見一次,都會給自己完全不同的感覺。
初見時是博學與深刻,天文地理飛禽走獸機械物理,似乎只要雜學,他沒有不知道的,便是儒家經義,他雖然并不熟悉,卻也常有一針見血的妙語。再見時是多謀與膽略,擊捕王好賢一役俞國振狡計層出,以身為餌和將王好賢轉送出去,都是他謀略的展露。
可這一次,方以智覺得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俞國振了,膽大妄為?年少輕狂?無法無天?
雖然俞國振沒有明說,方以智還是判斷出,無為州的捕頭麻夜叔、州判聞全維,都是被俞國振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最后喪了性命。
“國振…你…”良久之后,方以智長嘆了一聲。
他確實有意將族妹方子儀許與俞國振,但現在他又有些猶豫了,俞國振展示出的這一面,實在讓他有些后怕。
孫臨是個不省心的,可現在看來,俞國振有的時候比孫臨更不省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傷之人,自有取死之道。”俞國振道。
“若你不殺那范、王二家的代表,就不會惹來后邊的麻煩了。”
“哈哈,密之兄口是心非了,只要我賣出種珠之術得了那些銀錢,那么后來的事情就難以避免了。”俞國振不以為然:“那位州判在無為的綽號是聞錢味,可想而知,即使無范王之事,他也會另尋借口。”
“國振,這事終究是你錯了。”方以智眉頭一凝:“國有國法,若是你能倚仗自己足智多謀,玩法…”
“密之兄長,據我所知,你也有帶領豪奴在長街之上縱馬狂奔,視路人如草芥之時。”俞國振打斷了他的話語:“若我有錯,密之兄長便也錯了。”
此話一出,哽得方以智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不悅地道:“國振,你這樣說是何意?”
俞國振這個時候也自覺有些失言,方以智畢竟是一番好意前來,他這樣說太過失禮。因此他拱手向方以智賠罪:“密之兄長,我年輕氣盛,出言不遜,還請兄長莫怪。”
“若是你所言有理,就是出言不遜我也不會怪你。”方以智面色仍是不豫:“便是我有錯,你指出就是,何必在我勸你時拿出來,這非君子待友之道!”
俞國振啞然,他終究是后世來的人,講究的是隱而不發一發致命,和方以智比起來,他習慣了使用辯論之術,遠沒有方以智厚道啊。
“是小弟的錯。”想到這,他拱手道:“小弟將權謀舌辯之術,用在了密之兄長身上。”
他既然認錯,方以智也不再追究,只是苦笑搖頭。俞國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氣度恢宏的,沒有想到卻還有這樣的一面。
“總之,殺那兩人,實屬不智。”他回到原先的話題之上,從行囊中還拿出一封信:“這可不是我一人這般說的,家父、家妹都有書信托我帶來。”
“啊?”
聽說方孔炤和方子儀都有書信,這極大地出乎俞國振預料。接過信之后,先是打開方孔炤的,發覺信中卻根本沒有提起他殺那兩人之事,而是詢問他是否已經有了字,若無字,方孔炤便以世伯身份,贈他字為“濟民”。
俞國振反復看了兩遍,方孔炤壽誕時他拜見過一次,交談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當時他能體會到方孔炤對他的欣賞,可這種欣賞卻控制得很好,讓他既不覺得疏離,也不至于覺得雙方關系已經很親近。
這封書信…是何意思?
“密之兄長,你知道小弟不學無術,此信…咳咳,伯父究竟想說什么?”
方以智失聲笑了起來:“當初我便稟報父親,說你這廝絕對看不懂他意思的,父親卻道你能舉一反三,只要我給你解釋這‘濟民’二字的來歷,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這二字是什么來歷?”
“自然與你名中的‘振’字有關了,說文有言,振,舉救也。爾雅有語,振,救也。救即為濟,故此家父為你取的字中有一個濟字。周易有言,君子以振民育德,家父便又取一個民字,合而為一,贈你為字。”
易為方家世代相傳的本經,無論是方孔炤還是方以智,對之都是鉆研甚深的,所以取出這樣的字來倒不足為奇。
俞國振默然不語,方孔炤贈他“濟民”二字,既是一種期望,希望他能對華夏百姓有所益處。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委婉的批評,批評他殺人之舉似有過濫之嫌。
“其實最初給你議字時,我倒覺得‘澤民’比‘濟民’要好的,不過家父斟酌再三,還是選擇了濟民,你覺得如何?”
聽到“澤民”時,俞國振險些抖了一下,幸好不是“潤之”,否則這字可真霸氣了。
“我看濟民就很好,我明白伯父的意思了,今后我行事會更謹慎,必不使自己的才智,用在殘民害民之事上。”
“你知道就好,凡有大能力者,必負大責任,不可輕易動用自己之力,這不僅是保護別人,也是自保之道。”
方以智喋喋不休中,俞國振又打開了另一封信。方子儀既然是托兄長遞的信,那么這信中自然不會有什么私情,俞國振打開之后發現,這信足有五張紙。
全是蠅頭小楷,方子儀的字秀麗端莊,如同她人一般。這里面先是問候,然后是求教,從天上星辰運轉的原因,到地球引力的大小,再到海洋上季風變化的原因,再往后,是一些數學題,看到這些阿拉伯數字,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
他可以想象得到,方子儀是如何用細毛筆寫出這些扭來拐去的數字的,難得的是,她寫了這么多,竟然連一個錯的都沒有。
方以智看著俞國振細細讀自己族妹的信,嘴角露出了淺笑。
他參加虎丘之會時,便聽說俞國振拍賣種珠之術的消息,同時也知道俞家擁有種珠之術,是王好賢傳出去的。當時他心中頗為不安,俞國振將王好賢交給了他,結果卻惹出這樣的麻煩。
因此回家之后,他專門向父親方孔炤談起此事,父親沉吟了會兒,便說了賺俞國振字之事。此時長輩給晚輩贈字,那是極為看重親近的意思,因此他們也不虞俞國振對此有反感。
在擬好俞國振的字之后,方孔炤還慢悠悠地道:“你既是要去見國振,那么去子儀那兒,將國振的事情說與她聽,看她是如何看法。”
“大人這是何意?”
“子儀比你聰明,她應當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這便是讓她多了解一些俞國振,若是聽聞俞國振這等行為,她并不反對,那么盡快將二人之事定下吧。”方孔炤笑道:“我觀國振,大是大非之心還是有的,只不過手段稍偏激了些,若是有了妻兒,行事當會圓滑些。”
方以智正想著,俞國振已經將信看到了最后,在最末,方子儀才簡單地提了一句:“聞世兄有種珠之術,世人愚頑,多不知之,以為神授。妾意愚見,兄當坦然相待,莫以愚頑之語而妄生嗔怒,以避小人構諂之禍。”
這一句的字跡與此前稍有不同,顯然,寫到這兒的時候,方子儀是斟酌了一番。不過,最后她還是直接寫出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拳拳關懷之意,都隨著這一小段字跡撲面而來。
俞國振放下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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