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范會主”的,便是范震,他在聞香教中的地位是會主,另外還有“傳頭”之類的地位稱呼。
他五短身材,但是肌肉虬結孔武有力,留著絡腮胡須,他側過臉看了同伴一眼,自從奉命來此,他們已經輪番偵視了五日,總算摸出規律,俞國振每天里都會早起,在帶著少年們晨跑之前,他自己會順著西江邊先跑一段活動活動身體,這個時候,他身邊是沒有別人的。
因此他們昨夜發現大雪,便披了塊白布藏身于草叢之中,一夜積雪,在他們身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此時又是冬季,早晨天光較暗,若無意外,俞國振根本不可能發現他們。
但原本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出了紕漏,這天俞國振竟然沒有出來晨跑!
“前些時日下凍雨他還來了的,如今卻為何不來了!”范震皺著眉:“難道他發覺了什么異樣?”
“不可能,我們潛伏在這里,離俞家別院足足有兩里之遙,又是夜間悄然摸上岸,他不可能發覺!”
“那會是什么原因?”
范震心中翻轉著不同的念頭,就在這時,俞家別院的大門打開了,一群少年唱著歌拿著鍬鏟、背簍和掃帚魚貫而出。
少年們是在七月底來到俞家,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月,一切規章制度他們都很熟悉了,團隊意識也已經初步培養出來。
“他們唱的是什么曲子?”范震突然心中一動,因為少年們唱的歌曲雄渾嘹亮昂揚激奮,聽得人熱血澎湃。
“赫赫華夏立東方,人文初祖數炎黃,三皇五帝遺厚德,夏商兩周拓土疆。祖龍一統文軌同,漢武奮烈四邊空,魏晉風流今猶在,大唐氣魄尚未終。倉頡落筆鬼神哭,蔡侯造紙天地動,孔孟老莊墨韓孫,百家爭鳴百花紅。有屈子涉江,有蘇武牧羊,為飛將軍箭,為岳武穆槍。汗青留丹太史筆,忠貞為國文天祥,太白醉狂成劍氣,東坡豪唱隨大江。胡虜難有百年運,代有雄杰漢道昌。曾隨定遠入虎穴,曾與散朝滅敵國,犯我雖遠亦必誅,豈容宵小做歌舞…”(注)
少年們一遍又一遍唱著這曲子,一邊唱一邊掃著道路上的積雪。柳如是披著一件裘衣,站在門口向這邊望著,聽到了曲子,她臉上露出微笑。
這曲子是她見俞國振拿出來的,雖然若以詩詞來評論,只能說是“好為壯語”,并不是很出色的詩句,可是給少年們來唱卻是再合知不過了。
“小官人又說是他聽人唱過記下來的,為何我從來沒有聽人唱過?”她心中暗想,忍不住跟著眾人哼了兩聲。她是女子,聲音里又帶著童音,因此這首曲子她唱得有些不適,但她就是喜歡。
要知道,俞國振拿出來的只是一個半成品,有完整的詞,曲子總有些別扭,還是柳如是將之改動了一下,使得詞曲相協調。
想到這,柳如是臉上的笑更清楚了。
身后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她回過頭,是小蓮帶著家學學堂里的一群姑娘小子出來,他們也拿著工具跑了出來。
“怎么,你們也去掃雪?”柳如是有些驚訝。
“是,今天上午大伙要做的就是掃雪!”小蓮笑瞇瞇地回答。
“唉呀…”柳如是拖著腔調說了一聲,然后從站在隊伍最前的蔣佑中手里奪過一柄鏟子:“我也去吧。”
“那是我的鏟子!”蔣佑中梗起脖子道。
“被姐姐我征用了,你再去拿一柄來。”柳如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下回姐姐在小官人那兒學得更多的幾何畫圖,立刻教給你。”
“哼,你還學幾何畫圖…每次學得比我都慢!”蔣佑中嘟囔了一聲,然后小跑著回到庫房去再領工具。
柳如是粉頰微紅,這確實是她的奇恥大辱,向來以聰明好學自詡的她,在學習幾何制圖之上,真的非常缺乏天賦,甚至還比不上蔣佑中這個小子還要慢。
要知道,蔣佑中的識字,還是柳如是教的!
這實在不怪柳如是,學算學對她來說真是難的事情,而算學中的幾何畫圖更是難中之難!一想到角平分線、中線、重心線、垂直線…那些線就在柳如是的腦子里糾成一團,讓她頭昏腦漲。
為這個,她哭過幾回!她又是好強的,曾經問俞國振這些東西學了有什么用,又不要去當風水先生,俞國振只一句話又讓她咬牙切齒地將算學撿了起來。
“君子六藝,為何有數?”
俞國振對這些姑娘孩童的要求很嚴格,柳如是負責教他們識字,小蓮負責教他們算學,而俞國振只要有空,就也會來教他們一些自然知識,那些年紀大點的女孩子們學得慢,但十歲左右的孩童進步極快,象蔣佑中,如今已經認得六百多個字,熟練地進行四則運算,是所有孩童中最為努力也最為出眾的一個。
父憑子貴,蔣佑中每十日就會被俞國振表彰一次,這讓蔣權也揚眉吐氣,還提了厚禮去高家,向高嬸子道謝。
少年家衛們干起活來極為利索,很快就清理干凈了路上的雪進入了鎮子,而家學的孩童們則也沿著江邊每日俞國振晨跑的小路清理了數百丈。
范震看著這群嘰嘰喳喳的孩童們正一點點向他們埋伏的地方逼近,眉頭越皺越緊。
沒有等來俞國振,卻等來了這樣一批小兔崽子,雖然他們隱伏得很隱蔽,但范震明白,只要對方來到身邊,不可能發現不了他們!
他面臨著選擇,是大殺一通出氣,還是就此退走。
無論哪一種選擇,曝露是難免的了,范震知道教主對他們這次任務的重視,他們費了老大氣力,為的就是在那姓俞的小子警惕之心起來前將他擄走。
若是驚動了那小子,以后肯定沒有這樣的破綻!
一想到這里,范震就狂躁起來,他目光在越來越近的家學孩童和姑娘身上打著轉兒:既然好歹都要被發覺,倒不如把水攪渾,殺幾個人,再劫幾個人,讓對方以為是一伙流賊,甚至以為是太湖水賊前來復仇的…
他這樣想著,心里便有了主意。
然而就在這時,走在隊伍最前的蔣佑中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著眾人潛伏的地方,臉上露出了驚訝表情。
“怎么了,佑中,你累了么?”小蓮問道。
“不,我不累…”蔣佑中彎腰拾起了一塊石頭,向著范震他們隱伏之地扔過來:“一定是九河哥哥又想捉弄人了,出來!”
蔣佑中性子有些執拗倔犟,只要認定的事情,就是他老子用巴掌來抽,也難將他扳回來。但他的觀察力極強,所以年紀小小就跟他父親學得一手好手藝,他從草叢里看出了破綻,就懷疑是性子有些跳脫的羅九河伏在里面準備嚇他們一跳。
這石頭扔了出去,正砸在潛伏的漢子當中一人頭上,范震心中一凜,剛暗道了一聲“壞事”,那被砸中的便“呀”的大叫:“小兔崽子,敢砸我!”
草叢中突然蹦出一個人來,雖然還隔著五六丈,還是將柳如是嚇了一大跳。
范震見事已至此,再潛伏也沒有什么意義,而且他剛才已經下定決心,要冒充流賊或水匪大干一場。因此,他也跳了出來:“給賀二哥報仇!”
賀二哥就是太湖水匪賀山,聞香教的消息極是靈通,他的身份早就打聽出來了。范震覺得,冒充為賀山報仇的太湖水匪,大殺特殺一通,再劫走兩三個人,或許能掩蓋他們的真實身份,然后等待下一次時機。
他們突然跳出來,也確實是將家學孩童們嚇壞了,當他們揮著刀劍沖上前時,孩童們更是哇哇大叫起來。
蔣佑中在最先,他觀察力極強,但在為人處事上反應卻有些慢,看到這些人兇神惡煞一樣揮刀沖來,還沒有意識到是怎么回事:“如是姐姐,他們是什么人?”
話才說完,范震已經沖到了面前,他舉的刀毫不留情地劈了下來。
“啊!”
這個時候,蔣佑中嚇壞了,連躲閃的意識都沒有,倒是在他身后的柳如是,用極為高亢的聲音尖叫了一句,她同樣被嚇壞了,可是總算還曉得推了蔣佑中一把。
蔣佑中栽倒在雪地中,那刀貼著他的身子斬下,將他的衣裳撕開一道口子,在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救命,救命!”柳如是高呼起來。
她一邊大呼,一邊沖過去推范震,范震一刀落空,雪地路滑,他微微趔趄了一下,又被柳如是全力推了一把,竟然沒有站穩跌坐在了地上,連手中的刀都摔掉了。
這條小路原本就窄,他跌坐之后,將身后幾個聞香教教徒擋住了,一時之間,那些聞香教教徒腳步緩了下來。
小蓮見狀不妙,尖聲道:“快跑,都快跑!”
家學孩童轉身四散逃走,他們身小靈活,三竄兩竄便跑開了,幾位動作慢些的姑娘,這時也反應過來,齊聲尖叫,那聲音尖得幾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范震爬了起來,看到這一幕惱怒異常,那些孩童是抓不著了,他能抓的就是跑不快的柳如是。拾起刀,兩步追上后,他一把擰住柳如是的胳膊,獰笑著舉起了刀!
(注):看過大宋金手指的朋友可能對這個有些眼熟,當初寫金手指時我自己撰的赫赫華夏歌,自以為在歌頌我們祖先的人文與英武上,我本人很難再擬出超越這詞句了,因此略為修改一下,補了一句“胡虜難有百年運,代有雄杰漢道昌”,用在這時,應是應景,所以偷懶,諸君莫怪。————————感謝分割線————————(感謝李廣堰、郁悶之死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