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過去,高聳的臺階上,是一座巍峨的大門,與之相比,輪回之神所構筑的輪回之門,就如同孩童的玩具。
一般來說,門象征的是一個新的起點,因為推開它,將進入另一段風景,可這座門,卻給人以萬事萬物終結的氣象。
疲憊虛弱的普洱再眨了一下眼,再看過去時,卻發現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令她十分眼熟的陵墓。
這是位于艾倫莊園內的先祖墓園。
普洱睜大了眼睛,琥珀色的貓眸流轉著的是不可思議的光澤。
何德何能,艾倫先祖墓園能這么莊嚴與肅穆?
哪怕她姓艾倫,也深感不配。
“一切的結束,世界的終點?”
普洱逐漸明悟過來,天堂之門,并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只是取決于你內心的認知。
初始印象,源自于迪卡洛斯特的描繪,而深淵神教的教史中,對天堂的描述是有著屬于自己的文化傳承的。
而在自己眼里,生命真正的歸宿,還是那座家族墓園。
普洱艱難地爬起身,她感知到了自己的極度虛弱,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受融合光明手指所影響的低迷狀態。
“蠢狗…蠢狗…蠢狗?”
普洱伸出肉爪,抵在金毛的禿頭上,輕輕推揉。
凱文緩緩睜開眼,看著普洱。
“汪…”
“喵…”
普洱笑了。
回頭,看向身后來時方向,那是一片漆黑。
普洱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斂去。
她當過探險隊的隊長,很資深也很優秀,也覺得自己見慣了隊友同伴的死亡,認為自己可以看得開,可當目睹成建制的集體消亡時,她的內心依舊承擔起了龐大的壓力,尤其是…命令還是自己親自下達的。
“蠢狗,你說,我們家的小卡倫,現在心里得有多痛苦。”
凱文很勉強地晃了晃尾巴,輕掃了一下黑貓的后背。
然后,它也抬起狗頭,看向上方。
它愣住了。
因為,它看見了一座巨大巍峨散發著神圣不可侵犯氣息的…狗墊。
其款式與造型,和自己放在卡倫臥室正對床尾的那張墊子,一模一樣。
短暫的驚愕之后,凱文又重新趴了回去,好吧,它釋然了。
大概那張墊子,
就是自己認知中的歸宿。
“普洱姐姐真的沒事么?”
“你不要騙我哦?”
“你可千萬不要騙我哦,不然我就不寫作業了啊!”
小康娜每天都會問卡倫這個問題,而且這段時間,她晚上也經常做噩夢。
探險團幾乎全軍覆沒,雷卡爾伯爵和迪卡洛斯特也已經確定隕落,但普洱與自己的共生契約關系,當時雖然接近解除,卻又被保留了下來,且現在依舊存在。
這可以說明,普洱現在還活著。
卡倫現在可以很細微地感應到她的存在,但十分模糊,根本無法確定坐標,大概,只有等到自己真正成神時,才能定位到那個地方。
可不管怎么樣,普洱現在的境況,應該不會太好。
可他,卻無能為力。
自己不可能再組織一個搜救團隊過去的,這不劃算。
是的,很冷酷;
感性思維不停告訴你生命無價、家人無價,可理性現實卻又迫使著你不得不低下頭,將生命進行計算。
這并不是因為卡倫變了,而是那些第1騎士團里蘇醒后就獻祭的前輩,以及即將在下一批次上陣面對神祇的教內老者們,逐漸被拉高到了一個相同的高度。
雖然不合適用“家人”去稱呼他們,可無法否認的是,大家都擁有著一樣的分量。
“唔,普洱姐姐真的沒事吧,你沒騙我吧,卡倫?”
馬車內,小康娜又開始了每日重復的問答環節。
卡倫低著頭,沒回答。
小康娜見狀,伸手輕輕拽了拽卡倫的袖口,卡倫抬起頭,小康娜頓住了,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她看見卡倫的眼眶,紅得嚇人。
馬車停下,卡倫看向康娜,回答著這些天一直重復的回答:
“她沒事的。”
說完,卡倫下了馬車。
前方停著的,是一座鑾駕,大祭祀專屬。
理查帶著一眾神官早就候在這里,卡倫走上去后,開始配合著更換大祭祀的專屬華服。
克雷德依舊在位,卡倫現在仍然是代理大祭祀。
可現在他這么做,不是為了故意僭越和宣示,有些形式上的東西,真的不是為自己準備的,而是為他人。
理查給卡倫倒來一杯冰水,說道:“大祭祀,都安排好了。”
“家里呢?”
“這邊事情結束了,我們就回家。”
“嗯。”
鑾駕在儀仗神官的簇擁下,伴隨著天空中仙蒂的飛舞,以極為高貴的姿態,駛入丁格大區原第9騎士團駐地。
驕傲的騎士團,將自己的駐地暫時讓出來了。
身穿華服的卡倫,走出鑾駕,施展出法身,將屬于大祭祀的威嚴,盡情地散播。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年邁神官,大半都白發蒼蒼,其余一小部分看起來沒那么顯老,那也是用了一些特殊的方式駐顏,實際上,都不年輕了。
他們,是第一輪和第二輪應征者,即將在明日,踏上戰場。
丁格大區這里只是一部分,其它大區包括維恩大區,也已經做好了集結,明日將會統一集體傳送至具體區域,然后進行成團拼湊。
前期的訓練和磨合已經進行過了,當然,也不用做得太過具體,整個第二階段神戰指揮者迪克諾,已經總結出了“傻瓜式”操作。
絕大部分時候,只需要聽從命令,分批次分陣營進行獻祭,貢獻出自己的最大力量就好。
呵,真是一群傻瓜。
“拜見大祭祀。”
“拜見大祭祀。”
丁格大區,是卡倫巡視的最后一站。
克雷德那個正牌大祭祀,現在是故意撒手不管了,因為這一幕幕,對于秩序神教的真正上位者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煎熬。
身為領袖,卻要按照年齡,將信徒劃分價值上的三六九等,送他們去赴死。
克雷德干脆縮在茶座里,完全擺爛。
可事情,必須有人去做,流程,也必然要有人帶著去走,卡倫這個代理大祭祀,只能完全行使大祭祀的權責。
因為,這些人…希望在臨走前,再看一眼他們的大祭祀,準確地說,是通過看大祭祀,最后再看一看他們愿意為之獻身的秩序神教和秩序信仰。
卡倫雙臂交叉,本尊和法身同時開口:
“贊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不知不覺間,卡倫已經改了禱告詞,不再繼續原本的堅持。
身為親歷者,可能在這個時候,反而開始奢望秩序之神真的會張開雙臂,去迎接這些虔誠的信徒。
可事實卻是如此的冰冷與殘酷,秩序的教義教人做很多事,卻從不教人做夢。
下方,所有的年邁神官或飽含熱淚,然后集體雙臂交叉齊聲回應:
“贊美偉大的秩序。”
“贊美偉大的秩序。”
應該是有人提前教授過的,當你成為真正的上位者時,下面人會很自覺地配合你的一切喜好,包括卡倫在公開場合的縮減贊美用語。
但此情此景,絕不是彩排,明日就要上戰場獻祭自己的老人,更不會現在委屈自己進行諂媚。
神,固然是偉大的,至高的。
可支撐著他們犧牲生命去奉獻的,并不是神,而是最為純粹的秩序信仰。
這場戰斗,于一個紀元前就由秩序之神打響,分支神大人們前仆后繼,現在,他們也是戰士,和自家神和大人們站在一起的戰士,一切,為了秩序。
在人群中,卡倫看見了皮洛和利文,他本意想要與他們再聊一聊,說一說話,可他們卻只是對卡倫笑笑,然后轉身沒入了人潮。
在真正的大事件面前,理想中的鋪墊、承接與發展,往往趕不上變化。
卡倫轉身,步入鑾駕,然后,迫不及待地脫下了身上的大祭祀華服。
理查站在邊上,沒有打擾卡倫,他知道,自己的表哥這段時間,很累。
卡倫睡著了,不是那種睡熟,就算在換乘時雖然是自己走,可實際上,意識是渾渾噩噩的,他放松的方式,就是在逃避。
他忽然理解了尼奧為什么鐘情于各種精神系藥劑,最大的痛苦就是當你想躲避時,你的身體和大腦,卻異常的清醒。
“到了,哥。”
理查的聲音,終究是將卡倫拉回了現實。
前方,是古曼家的別墅。
卡倫走下馬車,緩步走入。
開門的依舊是外婆,她笑吟吟地走過來,抓著卡倫的雙手,數落他最近瘦了,人也憔悴了。
卡倫擠出微笑,得體地回應。
客廳里,古曼家的人全都起身迎接卡倫,還有一個人也在這里,是系著圍裙的尤妮絲。
本來古曼家沒邀請她,是卡倫讓她過來的。
尤妮絲主動和卡倫站在一起,有親昵感卻又很端莊。
德隆老臉露出笑容,這一對孫子孫媳婦,是真的般配,光看著,就讓人覺得很舒服。
菲洛米娜站在理查身邊,用手掌丈量著自己和理查之間的距離,對比著尤妮絲和卡倫之間的位置。
她在學習,重點就是卡倫和尤妮絲,她覺得這是最好的標桿榜樣,可無論怎么學,都學不到神韻。
理查看見了她的小心思,主動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道:“我們和他們不一樣的。”
自己表哥的性格,正好和他未婚妻對應,在聯姻的分寸感上多了一些真情,卻又比熱戀少了一點甜膩。
婚姻追求的不是愛情的歇斯底里,而是合適。
餐桌上,菜肴豐盛。
女仆希莉也來幫忙了,她和唐麗夫人一起是主廚,尤妮絲負責甜品點心,而菲洛米娜,負責裝樣子順便幫忙吸入一些廚房里的油煙氣息。
與豐盛晚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飯桌上壓抑的氛圍。
因為這場晚餐吃完后,德隆和唐麗,就要離開這個家,去維恩大區集中點報道了。
明日,就會出現在戰場上。
神戰的戰場,沒有祝福…因為沒有幸免。
這很像是提前開場的葬禮,只不過本該躺在棺材里接受哀悼的兩位,也上了桌。
唐麗夫人環顧四周后,拍了拍餐桌,問道:
“喂,我說,能不能高興一點?”
德隆馬上附和:
“對,高興一點。”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高興,然后,全都將目光投送向了卡倫。
相似的情景,這些天在卡倫面前不斷地重演。
他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明克街茵默萊斯喪儀社,只不過這次操辦喪事時,他穿的是大祭祀神袍。
厭了,倦了,累了,更是麻木了。
可偏偏,不管再壓抑,都得強迫自己去面對。
卡倫舉起酒杯,面帶微笑,說道:“珍惜現在,珍惜這段以后的回憶,我希望回憶里,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
大家紛紛舉起酒杯,露出笑容。
理查開始活絡飯桌氛圍,開始講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得很大聲,也有些刺耳。
這頓飯,吃得很累,慶幸的同時也是不幸的是,吃完了。
甜品被端送上來,餐桌氛圍重回一開始的狀態。
卡倫從自己面前的布丁里,吃出一塊金幣。
唐麗夫人和德隆馬上開始鼓掌,說這是幸運的象征。
卡倫將金幣拿出來,放在唇邊親了一口,然后將它放入口袋。
如果換做其它家庭遭遇一樣的情況,可能氛圍不會是這樣,要怪只能怪,這一家的秩序信徒濃度,實在是太高。
神祇到底太過遙遠,又不存在自上而下的教會壓迫,單個人都能完成自我開導,可聚在一起,就成了互相折磨。
唐麗夫人自嘲道:“我說過了,不要搞什么聚餐的,可老頭子偏不同意,說要最后再聚一次,拍個照,留一幅畫。老東西,你看看你,把孩子們折騰成什么樣了,真不如像我說的那樣,留下一封信,我們提前去報道了。”
德隆被訓得縮著頭,不說話。
卡倫說道:“哪怕不夠灑脫,也遠遠好過留下遺憾。”
德隆:“大祭祀說得對。”
唐麗夫人站起身:“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
“好嘞。”
德隆跟著起身。
大家準備起身相送,唐麗夫人抬起手,一股強大的威壓傾瀉下來:
“都坐著,別送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也得容我任性一下。”
德隆:“對對對,都坐著,坐著。”
大家就都坐著了,看著兩位老人走到門口。
卡倫從口袋里掏出金頁,丟了過去,唐麗夫人接住了。
出了門,來到院子里。
“呼…”唐麗夫人深吸一口氣,“老頭子,總算舒服了一些。”
“嘿嘿。”德隆附和著笑。
他是內疚最深的,因為自己的妻子,是陪著自己上戰場。
唐麗夫人拿起金頁,上面出現了文字:“哎喲,看得我頭暈。”
不是誰都能讀取上面文字的,這需要陣法造詣以及極高的精神力要求。
德隆接了過來,念誦道:“德隆,替我一同轉告唐麗,我人無法過來,就通過這種方式,和你們告別了。”
唐麗夫人問道:“他怎么直接叫你轉告我?”
德隆:“大概是知道你看不清楚信吧。”
“還有么?接著念。”
“沒了。”
“這就沒了?”
“這還不夠?”
“也對,夠了,能讓狄斯特意捎來一句話,這可不容易。”
“應該是看在卡倫的面子上。”
“老頭子,你就是嫉妒人家。”
“哈哈哈。”德隆將金頁放在地上,然后牽起自己妻子的手,“我比不過他,但我不嫉妒。”
唐麗夫人笑了笑,任由自己丈夫牽著自己的手來到門口。
卡倫的馬車駛了過來,駕車的是穆里:“二位,我奉少爺之命,送你們去集合點。”
因為這是家宴,是家里人,所以穆里也改了稱呼,沒稱呼卡倫大祭祀。
坐上車后,唐麗夫人摸了摸里面的陳設,問道:“這就是大祭祀的座駕么?”
穆里回頭道:“不是的,這是少爺以前用的馬車,鑾駕不在這里。”
德隆也摸了摸坐墊:“這個材質,也夠奢華的了,上好的陣法材料,拿來做椅子。”
“我覺得還不夠,好歹是大祭祀,怎么能寒酸了?”
“也是,我們的卡倫,算簡樸的了。”
穆里故意將馬車趕得很慢,車廂內,經過一小段時間的平靜后,德隆開口道:
“親愛的,我對不起你。”
唐麗對著德隆翻了一記白眼:
“看看家里三代人里多少穿著秩序神袍的吧,我又不是單純為了你,也是為了孩子們,為了孩子們的孩子們。
我們先死了,孩子們說不定就能多活下來幾個。
只希望你們的秩序之神,不要騙人。
祂說祂要一個沒有神的世界,我們上了,那祂,就得把這個目標給完成了。
否則,還真對不起我這個外教人。”
德隆:“主,會做到的。”
穆里:“少爺,會做到的。”
德隆附和道:“對,我相信我們的大祭祀,我們的卡倫,會帶著神教做到的。”
唐麗則目光一凝,對前面的穆里說道:“你再說一遍!”
德隆被這忽然的厲聲給嚇了一個哆嗦,不知道自己妻子為何忽然情緒失控。
“少爺,會做到的。”
唐麗夫人緩緩張開嘴,然后用力掐住自己丈夫的大腿肉,伴隨著德隆的慘叫,唐麗確定了,這不是夢。
“你…再說一遍。”
“少爺,會做到的。”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親愛的,你不要害怕,我在這里。”
“害怕?害怕個屁!
老娘現在充滿干勁,神在哪里,老娘現在恨不得就去砍翻了他們!”
“別激動,親愛的,別激動,等上了戰場,我們要聽從指揮,聽從指揮,可不能一個人蠻干。”
唐麗夫人對著丈夫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馬車內陷入了死寂。
穆里繼續趕著車,不時回頭看一眼車廂,發現德隆呆坐在那里,像是突發了腦梗。
“喂喂喂,親愛的?”
唐麗夫人見丈夫這么久還沒緩過勁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丈夫的臉。
一直到把丈夫的臉拍紅了且微微腫起,德隆還是一副呆愣的模樣。
“親愛的,親愛的?”
兩行鼻血,從德隆鼻子里流出,德隆猛地一記回吸,然后死死攥著自己妻子的雙手,十分激動地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我主是我爺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