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狂妄
卡倫認真整理起自己身上的神袍，要去面見地位尊崇的神殿長老了，自然要注意著裝莊重，這是最基本的尊重。
整理好自己后，卡倫還彎下腰，幫小康娜整理。
他的動作很平緩從容，沒有絲毫的慌亂。
死得不能再死的庫洛因還站在原地，睜著的眼正對著卡倫，像是在行注目禮的侍者，卡倫也就順手將面具掛在了她的劍上。
摘下去的是臉上面具，擺上來的是公開矛盾。
卡倫倒是不擔心繼續戴著面具會被西蒂以“入侵者”的定義擊殺，這里是龐西莊園，是西蒂長老的家族所在地，所以自己摘不摘面具，對自己在這里的處境，其實并沒有什么影響。
只不過，面具不在臉上后，卡倫可以不用繼續“伺候”那位長老了。
沒有私下里見面的不宣默契，沒有那種虛假的溫情。
總之，一切都明著來吧，就不委屈自己伺候了。
牽起小康娜的手，卡倫向議事廳外墻樓梯走去。
中途，經過了德古納爾和納斯里身側。
這兩個人，是認識卡倫的，他們知道卡倫的身份，雖然局面還亂糟糟的，他們本人正承受著巨大的震驚，卻依舊本能地彎腰行禮：
“拜見大人。”
“拜見大人。”
兩個人的聲音，都不高，有些細微，但姿態卻是到位的。
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雖然這是秩序教內的頂尖家族，但教會的體系依舊浸潤到了這里，目前還不存在只認家族不認教廷的現象。
卡倫走過去后，德古納爾和納斯里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見了錯愕和無奈。
他們真的沒料到，先祖為他們準備的比試對象，竟然是卡倫。
原本心底對卡倫在議事廳前處決龐西家人的憤怒，此時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秩序神教對這種教內大家族向來有打壓的傳統，當今大祭祀更是將這一傳統做了更清晰的劃分，讓神殿對教會的掌控力下降到了一個歷史低點。
而擁有在世神殿長老的龐西家族，本就是重點打壓對象。
要是秩序之鞭的二號人物再在家族莊園里發生個什么意外，那幾乎就是親手點燃了本就緊張的矛盾引線；
教廷和神殿撕破臉皮對立的最終后果會是什么，暫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龐西家族必然會淪為這一沖突下被犧牲的炮灰。
普悅森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一攤衣服和散落的零部件，他是以傀儡之身陪著卡倫過來的，這具傀儡在海妖的精神海嘯波及下散了架。
卡倫來到了議事廳的屋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烤肉架，炭火還在燃著，不時發出脆裂的聲響。
然后，就是一襲黑底金邊神袍的女人身影。
你沒看向她時，四周一切尋常；可當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你的眼里，就只剩下了她。
這并非說明西蒂長老多么美麗動人，雖然她兩百多歲的人了看起來卻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容貌氣質是可以上壁畫的那種溫潤質感，但也不至于夸張到這種程度。
純粹是因為以她為中心，周圍的一切都會被牽扯桎梏，包括你的感知。
她是站在那里，同時也是掌握了那里。
這就是神殿長老的境界，是神格碎片的強大體現，更是生命層次的躍遷。
卡倫彎腰行禮：
“拜見西蒂長老。”
指尖銀戒微顫了兩下。
其實，先前在下面時，銀戒就有了反應，意思是這里有兩枚神格碎片的氣息。
排除西蒂長老一人凝聚出兩枚神格碎片的極端情況，
意味著這里有兩位神殿長老。
距離拉近后，反饋更明確，可是，另一個卻看不見。
西蒂沒有出聲，她只是看著卡倫。
不過，卡倫也沒等西蒂長老的回應，很自然地行完禮后就直起了身子。
目光也不再和她對視，而是強行挪開，落在了烤架上，嗯，上好的無煙果木炭。
要是用火屬性晶石烤肉，檔次固然高端了，但沒了炭火的熏陶，烤肉也就失去了那一層風味。
卡倫還留意到了旁邊盤子里放著的待烤肉，是腌制過的，應該很入味。
西蒂還是沒有說話，卡倫干脆走到烤架后面，拿起工具，開始烤肉。
兩片拌肉被先后攤在烤盤上，然后適時翻面，再輕輕擠壓按邊。
烤肉的技術門檻很低，可如果想要追求那最美好的口感，火候的掌控和拿捏就很重要。
卡倫拿起盤子，將肉取下來，又換了叉子，將一片肉送到小康娜面前，小康娜張開嘴，將它吃了，卡倫自己也吃了一片。
然后，繼續上肉烤。
不存在這里的羅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想笑，這個年輕人，正在用最平和的方式，表達著對一位神殿長老的無視。
按理說，他身為神殿長老，同理心下應該感到憤怒。
可先前看著他反向駕馭議事廳陣法的操作，已經讓自己心動；
再看看現在烤肉的嫻熟，也就只有心緒真的處于平靜的人，才能在此時還能注意這種細節，這更讓羅翰感到心撓難耐。
如果他能做自己的學生，那么自己就可以一邊烤著肉一邊和他交流傳授陣法心得；
這畫面，真好。
卡倫當初能那么受皮洛和利文那些老者前輩的喜歡，原因就在這里，哪個老師不想找一個天賦奇高同時心性穩重的學生呢？
在極大降低教學難度和精力付出的前提下，還能愉悅享受傳承有序的快感，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學生的成就還能比自己高，自己能成為他所站的肩膀。
因此，在這個時候，羅翰已經不太在意西蒂的感受了，哪怕他和西蒂是近兩百年的朋友了，但卡倫這種學生，自己四百年人生可能都碰不到第二個！
如果不是西蒂先前的一系列讓人莫名其妙的操作導致局面氛圍降到了冰點，自己現在再現身容易被卡倫誤認為是和西蒂同樣的人…羅翰可能早就忍不住現身出來和卡倫一起燒烤了。
不過，羅翰還是額外留意了一下西蒂的氣機變化，這已經不是關心，而是提防。
西蒂的沉默不是本意，而是卡倫的這種澹然態度，讓她幾次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為無論以何種方式開口，都會顯得自己很蠢。
高高在上的位置待久了，下面的人，都很懂配合自己，一旦這種配合失效了，她自己第一個不適應。
西蒂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開口道：
“你是一點解釋的想法都沒有么？”
卡倫放下夾子，站起身，面向西蒂長老，態度恭敬地回答道：
“回稟長老，該解釋的，都在審判詞里了，如果您想查閱，等我回去后把這起桉件的審判卷宗整理出來，可以隨時派人來取要。”
“知道這里是哪里么？”
“龐西莊園，您的家。”
“死去的是誰？”
“犯人的親屬關系我還沒有來得及調查，之后會派人來補全。”
“她是我的近支后人。”
“哦，原來如此，恭喜您，長老，您有一位天賦很優秀的后人。”
“是什么給了你錯覺，讓你覺得，用這種官面上的套話理由，就可以平息我的怒火，就能彌補你對我的不敬？”
“您生氣了么？我以為您會開心的，因為我為您的家族，剔除掉了一匹劣馬，保證了龐西家族對秩序的虔誠。”
“呵呵。”
西蒂笑了，她向著卡倫邁了一步。
剎那間，
恐怖的壓力自上方落下。
“吼！”
小康娜抬起頭，身形當即化作骨龍，飛向了空中，以龍族體魄，將上方的壓力給扛了下來。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甚至很樂意，看見你在得意中滅亡。”
西蒂又邁出了一步。
小康娜的龍軀下沉，所承受的壓力比先前大了好幾倍，但她還在硬撐著。
卡倫沒有被這可怕的氣勢嚇到，在面對西蒂時，他依舊很平靜。
心理上的去畏，早就完成了，只要想到眼前這個強大的女人，曾被自己爺爺掛在十字架上當衣服晾，你就很難對她產生所謂“骨子里的畏懼”。
甚至，你還想笑。
“我討厭你，在我第一眼見到你出現在我面前時，這種感覺，就無比強烈。”
“很抱歉，我原本以為您邀請我來，是一場愉快的會晤，我很驚喜，也很慶幸，來之前憧憬著能在您這里學到可以終生受用的東西。
可我沒有想到，您是因為對我的厭惡才將我喊過來，是我疏忽了，長老。”
西蒂抬起手，四周的壓力再度加劇。
卡倫感知到自己骨骼上下都開始了發顫，像是一座山，壓在了自己身上，但他還是硬挺著，不僅軀體沒有彎曲變化，連神情都沒有一絲漣漪。
西蒂的手，觸到了卡倫側臉。
你不會體會到她手掌的溫度，因為這個姿勢，好似趴在火山噴發口，側耳傾聽。
隨時可能迸發出的可怕力量，可以把你在瞬間蒸發。
自始至終，卡倫都沒有反抗，因為他很清楚，個體實力面前，自己和對方存在著無法做絲毫彌補的巨大差距。
“我已經在幻想著，將你腦袋捏碎的畫面了，你喜歡這個畫面么？”
卡倫的目光向四周掃了掃，議事廳在莊園一側山峰的最高處，在這個位置，目光所及，皆是龐西莊園。
故意掃視完莊園后，卡倫回答道：
“我相信長老您的審美，這畫面肯定很美，但我擔心您，只捏一顆，會不夠盡興，畫面，也會過于單調。”
“年輕人，你很優秀，但你似乎高看了你自己的重要性和特殊性，這會讓你顯得很幼稚。”
“秩序之下，人人平等，我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秩序信徒，只不過為秩序奉獻時的分工不同。
當然，在您面前，我肯定是最低齡最幼稚的那一個；
感謝您的提醒，我該反思，也該檢討，可能秩序分工位置的不同，確實讓我驕傲和自滿了，可能在我心底，真的產生了一點迷失，認為自己站得高了點，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圍繞著自己轉。
我回去一定要重讀《秩序之光》，重新加深自己的認知。
不管我站得再高，我都只是踩在秩序的規則上，只是秩序運轉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不該脫離它，更不該輕視它；
因為，
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和神圣。”
“你知道么，你的調皮，正一步步催動和勸說著我，將你投送進無盡的深淵，你是自找的。”
“是啊，我的調皮，我的不成熟，我的愚蠢，正在逐步葬送我自己，葬送我的名譽，葬送我的家人…哦，還好，我是個孤兒，沒有家族給我陪葬，真是孤單呢。”
“就算弗登那條狗，站在這里，他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原本也是不敢的，因為沒必要。”
西蒂的手指，緩緩緊繃。
可怕的壓力，開始正式對卡倫開始擠壓，上方的小骨龍，多處骨骼開始彎曲。
“呵呵，你以為我會被你說的這些東西束縛么，你好像，并不了解我的脾氣。”
“只要是人，就都有脾氣，只不過我們信徒的脾氣，一直被信仰所約束。”
“在我手指繼續彎曲之前，你對我換一個稱呼，興許，你不會死，還能回去，繼續當你的部長，去接弗登那條狗的班。”
卡倫愣住了；
羅翰也愣住了：西蒂，你是如何做到這么生硬的轉折的？
卡倫問道：“真的…可以么？”
“你可以試試看，我這人的脾氣，就是我認定的事情，會不遺余力地去推動、去執行、去完成。”
卡倫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原本，他確實考慮過做西蒂的學生，也不是不可行。
西蒂更好被湖弄，更好被影響，而且一定程度上，她更愿意去做事，不會只是說說，而是會力爭幫你把事情落實。
可現在，卡倫沒這個想法了。
如果真要從神殿里選外援的話，西蒂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就算自己想方設法收獲了她的支持，但她的極端，會將所有中間派擠到對面去。
己方的這種隊友，有時候能起到比敵手更大的負面效果，因為她的行為模式，簡直比臥底更反串。
“好的，我尊敬的…長老。”
卡倫沒有說出“老師”這個詞，他沒有給西蒂臺階。
西蒂的憤怒，已經臨近閾值，她的臉皮，已經出現了顫抖。
燒烤架上的炭火，變得比之前旺盛了一些。
這是來自羅翰的無聲提醒，更是態度立場的表明。
他拒絕你了，那他就是我的了。
卡倫并不擔心對方真的會殺自己，因為自己最危險的剎那，就是自己用鐮刀殺死庫洛因時。
如果那時候西蒂一怒之下對自己出手了，那自己可能真就沒了，反之，那時西蒂沒出手，等到現在，無論她說什么、無論她給予了怎樣的壓力…都不可能殺自己了。
除了西蒂的愚蠢下限超出卡倫的初始預估外，其他方面，西蒂真的很好猜，也真的很好拿捏。
西蒂收回了手，覆蓋在卡倫和小康娜身上的巨大壓力，頃刻消失。
卡倫伸手，輕輕揉捏著自己的肩膀酸痛處。
感謝大祭祀，感謝提拉努斯，感謝擁有提拉努斯的大祭祀。
放在過去，神殿長老的超然地位面對今日的“當面羞辱”，配上西蒂的這種極端脾氣，自己真可能被捏爆成肉泥。
而西蒂得到的懲罰，可能只是面壁思過。
可現在，伴隨著大祭祀對神殿的持續打壓，神殿的“地位”已經被一削再削，神殿長老們從神的“傳話者”逐步轉變為帶有神屬性的“吉祥物”。
正如雷卡爾伯爵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海盜對你的寬容絕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因為他看見了你身后的那支艦隊。
“我不會殺你。”西蒂咬著嘴唇，“我會把你的骨頭都打斷，然后把你像一灘爛泥一樣丟出去，等教會醫院把你治療好后，我會再出斷你所有骨頭，我要讓教內看見，褻瀆一位神殿長老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示弱了，但她還是不甘心。
“弗登那條狗，不會為你出頭的，就算是大祭祀，也不會因此對我有什么意見，因為，我已經展現出了最夸張的大度！”
西蒂再次抬起手，但當她將要指向卡倫時，卻看見卡倫舉起了雙臂，一團秩序之火自掌心燃燒。
先前毫無反抗的卡倫，現在，竟然開始準備動用術法。
“呵呵呵呵…”
西蒂被逗笑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反抗動作，在我眼里，到底有多么低級和可笑？”
卡倫：
我知道，和你當初用一樣的語氣口吻面對我爺爺時一樣。
西蒂，你該感謝狄斯，狄斯心里保留著對秩序的虔誠以及對秩序神教的愛護，否則無法解釋你為什么能活著離開明克街。
卡倫認真道：“我會反抗的，長老大人。”
“那讓我看看，你到底想怎么反…”
西蒂的話說到一半停住了，因為她看見卡倫手掌上秩序火焰擴散到了全身，而黑色的火焰轉變為了幽幽的藍光，這是靈魂之火正在被初步燃燒的標志。
“如果您想懲戒我，我會以燃燒干凈自己靈魂的方式來做反抗。”
“你…”
西蒂的胸口一陣起伏，已經具備神性，甚至一定程度上早就把自己當作“神”的邊緣不屬于人序列的神殿長老，被硬生生氣出了濃郁的人性。
卡倫熄滅了身上的火焰，而這時小康娜已經變回了人，白色的頭發散亂，鼻子里有鮮血溢出，她自己用手背擦了兩下，把血漬擦得臉上到處都是。
卡倫彎下腰，用自己的神袍袖口幫她擦拭臉上的血污，一邊清理一邊責備小康娜道：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做事還這么天真幼稚？”
緊接著，卡倫直起身，面向西蒂：
“烤肉的味道真的很不錯，感謝您的款待。”
隨即，
卡倫彎腰行禮，很恭敬地告辭道：
“既然您不打算殺我了，那我，就活著走了。”
卡倫牽著小康娜的手轉身向外走去。
西蒂看著卡倫的背影，
冷聲道：
“等哪天，諾頓不在那個位置上了，我希望你還能像今天一樣狂妄。”
卡倫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牽著小康娜向外走。
小康娜抬起頭，看向卡倫；
卡倫也低下頭，和她對視。
小康娜笑了，卡倫也笑了。
放心吧，
真到了那天，
我會讓你們見識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