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黑袍人滿眼不可思議地盯著卡倫,他們只是兩個神仆,被分配過來“料理后事”,原本以為這是一個簡單的差事,可萬萬沒想到,他們頒發撫恤金的對象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卡倫雙手放在胸前,誠聲道:
“贊美偉大的秩序之神,贊美秩序!”
兩個黑袍人也馬上跟著做一樣的動作:
“贊美偉大的秩序之神,贊美秩序。”
禮畢。
“您…真的是帕瓦羅審判官大人?”
“是的。”
“您沒死啊?”
“我被誣陷入獄,再被故意放出來追殺我滅口,差點死了,但我逃出來了,多虧偉大的秩序之神庇護。”
“這…”
“我們…”
兩個黑袍人面面相覷;
直覺告訴卡倫,這里面還有其它的事情。
“帕瓦羅審判官大人,我們需要回去稟報維科萊裁決官。”
“這撫恤金…”
“當然需要重新安排,重新安排。”
“好吧。”卡倫點了點頭,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兩個黑袍人馬上坐進車里,離開了。
阿爾弗雷德下車走了過來,疑惑道:“少爺,這是?”
“給帕瓦羅先生送撫恤金和獎狀的,不過我覺得這個事情里有其他的故事,沒那么純粹。維科萊裁決官么,我有種預感,他馬上就會上門來找我。”
“少爺,那您?”
“等著見他。”
“少爺,我陪您一起進去等他吧?”
“不用,我覺得,該焦慮擔心的,是他。”
“少爺,這是為什么?”
卡倫低頭看了看腳下,記得自己現在站的位置,就是上次帕瓦羅先生被鎖銬住帶走的地方。
“我猜測,是這位叫維科萊的裁決官,黑掉了帕瓦羅先生的功勞。”
“這樣的話…”
“他有兩個選擇,要么,再把‘帕瓦羅’殺一次;要么,就來找我對口供。你覺得,他會選擇前者么?”
“應該不會,因為選擇前者的那批人,已經完了。”
卡倫低下頭一邊用鞋尖撥弄著地上的石子一邊很平靜地分析道:
“是的,所以他會選擇后者,會馬上過來安撫我,希望能夠從我這里得到背書,當然,他會在這之中給予我利益交換。
我需要醞釀一下情緒,做一下準備,好討價還價爭取最大的利益。
這其實也是好事,我畢竟是假的,在這件事上有過多的曝光反而會有更多的隱患,有人在前面擋著,我這個身份能安全很多,這是最好的局面了,不是么?”
卡倫抬起頭,笑道:“你先上吧。”
“是,少爺。”
阿爾弗雷德轉身,回到了車里。
卡倫則繼續站在那里;
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看帕瓦羅先生筆記時的場景,又浮現出帕瓦羅跪在自己面前將臉皮雙手呈送給自己的畫面。
一個臨死前,用下跪的方式來求一個人情,為自己的道德脅迫道歉的人;
你竟然敢黑掉屬于他的光榮。
卡倫的雙眼開始泛紅,不是使用術法,也不是身體發生了其他異變,而是怒火,已經將內心充填。
這是卡倫第一次流露出這般強烈的殺意,沒有遮掩,沒有收斂,很直白,也很純粹。
上次在羅佳市,陪著爺爺按照名單去點名時,卡倫根本就沒這么憤怒,因為死的不是莎拉一家。
在香腸廠下的豬圈里時,他也沒這么憤怒,因為豬圈里的人確實很可憐,可對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
卡倫曾對帕瓦羅說過,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他;
因為卡倫從不掩蓋自己的雙標,他甚至可以承認,自己就是一個雙標。
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偉大,他做事的行為準則就是讓自己內心可以舒服。
在戴上帕瓦羅的面具,聽過他妻子的哭泣,看見他兩個女兒因為斷了血靈粉而飽受折磨的身體后,心態上,自然就不一樣了。
親疏,已經出現了間隔。
維科萊,你會死的。——我以茵默萊斯的姓氏發誓。
閉眼,
抬頭,
深吸一口氣,
卡倫眼里的紅色逐漸褪去,
向坐在車里的阿爾弗雷德揮了揮手,轉身走入喪儀社。
坐在車里的阿爾弗雷德微笑著和自家少爺揮手回應,待自家少爺轉身向里走去后,他也是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
然后,他從自己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個電話簿大小的小黑本,這個小黑本里記錄下的都是卡倫平時說出的一些話,包括那些俚語。
又抽出一支筆,用嘴巴咬下筆帽,在上面寫道:
“第一次,我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神的怒火。
現在,我已經忍不住開始為那位叫維科萊的裁決官默哀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觸怒了怎樣的存在!
不,他其實也是幸運的,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觸怒了怎樣的存在!”
回到店鋪里,皮克與丁科姆依舊像昨天那樣,一個在發呆,一個在看著書。
卡倫覺得,和這家喪儀社的兩位伙計比起來,明克街的羅恩簡直就是勤勞典范。
見老板回來了,兩個人都站起身。
“上面的黑紗怎么還沒清理掉,都把門頭遮住了,還有地上,為什么沒有打掃干凈?”
“是,老板,我馬上去摘。”
“老板,我馬上去打掃。”
打發完兩個伙計,卡倫走進了后院,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走到兩個女兒的臥室門口,取下門鎖,打開門,走了進去。
兩個女孩正坐在床上玩著翻花繩,昨天經過血靈粉泡浴后,兩個人精神明顯好了很多,身上皮膚處的黑色斑點褪去了不少,顯露出的是那種泛紅的皮膚。
當卡倫走進來時,兩個女孩本能地停下了游戲,紛紛下意識地往床內挪了挪。
卡倫站在那里,沒有繼續往前走。
緊接著,兩個女孩都對卡倫露出了些許笑容,有點淡,但不勉強。
卡倫嘴角也露出了微笑,然后轉身走出臥室,門外,則站著萊克夫人。
“你…您回來啦?”
“嗯。”卡倫應了一聲,隨即問道,“書房在哪里?”
“您…您沒有書房。”
“哦,我忘了。”
“我去把臥室收拾一下?”
“嗯,好。”
萊克夫人走進了臥室,開始收拾床上的東西,卡倫也走了進來,關上了臥室門。
“我之前調查的那件事,結果出來了,那些針對我打壓我謀害我的人,都完了。”
背對著卡倫正在收拾的萊克夫人身子微微一顫,然后用力地點了點頭,道:“那真好。”
“但很多人以為我死了,所以,我在這件事上的功勞,被人黑了。”
聽到這話的萊克夫人身子又是一震,然后,她強行讓自己語氣顯得平穩,道:
“人,人平安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黑下我功勞的人,估計馬上就會來這里找我,他以為我死了,但我還活著,所以他現在想要收買我,我已經決定接受他的收買。
哦,他的級別比我高。”
萊克夫人轉過身,沒有看卡倫,低著頭,牙齒咬著嘴唇,少頃:“那還有好處,真好,真好。”
她的男人死了,她的男人死了!
現在,竟然還有人要搶奪屬于她男人的榮譽!
“我答應你,他以后會用他的靈魂作為這件事的代價,但現在,我還沒有這個能力,我需要時間。”
“不,不,不。”萊克夫人走到卡倫身前,手放在了卡倫胸口上,然后馬上意識到這不是自己丈夫,她馬上挪開手,“你千萬不要冒險,不要冒險,真的不要冒險,不值得,不值得的。”
“值得的。”
“不,不值得的!”
萊克夫人壓低著聲音雙手攥緊咆哮。
“我相信,您昨天說的那個朋友,他也不希望您這么做,我相信您那個朋友,那個朋友的脾氣肯定很倔吧,能和他成為朋友的人…肯定也是個好人。”
萊克夫人將手放在自己胸口,眼淚終于控制不住滴淌下來:
“我能感受得到,真的,我能感受得到,不要去冒險,不要去計較這些了,好不好?您那個朋友不是已經死了么,他已經死了,不要再去計較這些了,真的,真的不要計較了。
他一個死人,真的不需要這些了,不需要了。”
卡倫看著哭起來的萊克夫人,說道:
“是啊,他已經死了。”
“嗯,所以…”萊克夫人用衣袖擦著眼淚,“所以,安安全全的,好好的,好么,不是為了我的兩個女兒,也不是為了我,您…你,好好的,好么?”
“喪事的意義是什么?”卡倫問道。
“意義…”
“是辦給逝者看的么,不,你應該懂,喪事更多是辦給活人看的。”
“活人…”
“我只是來與你說一聲,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脾氣有些變了,可能是因為遭受了誣陷做了牢,變得有些急躁了,所以,我只是通知你。
以一種很抱歉的方式,通知你。”
“那…那…那你按照你的想法做吧,其實,這句話我很早以前就想和他…和你說了,但一直沒能說出口,這是我的遺憾。
其實,其實,其實我和女兒們一直過得挺累挺煎熬的,我知道你也一直很煎熬,我心里清楚,但我以前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好后悔,好后悔。”
萊克夫人將額頭抵在了卡倫肩膀上,這一次,雙手放在了卡倫胸口。
卡倫雙手一直放在身體兩側,沒提起來,他知道,萊克夫人需要一個依托,她也需要情感的發泄,她現在是把自己當作已經走了的帕瓦羅先生了。
“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不比我少,但我就是一直在怪你在罵你在恨你,因為這樣,我心里能好受些。
我太自私了,真的,我現在真的覺得自己好自私,我好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或者再來類似的一次,我只想說,我和女兒們過得真的很累,有時候,最壞的下場,反而是一種解脫。
你…不,您,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
萊克夫人伸手,觸摸到了卡倫的臉。
“我能觸摸到,能觸摸到,觸摸到他是心甘情愿地認同你,把你當…當朋友的,從這張臉上,我能摸出來。”
類似的話,陶藝館的勒馬爾在檢查臉皮時也曾說過。
“你好好活下去,陪著兩個女兒,好好地活下去,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可能有解決我們女兒身上病情的辦法。”
“真…真的么?”
“嗯,至少,能找到比血靈粉效果更好的辦法,讓她們可以少受很多折磨,甚至,還能去公園,或者,去上學?”
“謝謝,謝謝,謝謝。”
萊克夫人連聲道謝,
“謝謝你的那個朋友。”
“我需要準備迎接客人了。”卡倫提醒道。
“哦,好的,好的。”萊克夫人馬上擦去眼淚。
作為一個失去了恩愛丈夫的女人,她沒有辦法大庭廣眾下在哀悼廳痛哭一場,所以悲痛只能化作短暫的流露,這,也是一種可憐。
卡倫走到書桌后面,坐了下來。
“您要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
“你給我端進來會不會有些不合適?”卡倫笑著問道。
“呵…”萊克夫人也莫名忍不住想笑,臉上的淚痕掛著,嘴角扯了扯,最后還是忍住了。
“冰水吧。”
“好的。”
萊克夫人面向卡倫,很認真地鞠了一躬。
卡倫馬上站起身;
萊克夫人伸手去拉臥室門時,停了下來,忽然道:
“以前,他總是堅信著那個…”
“什么?”卡倫問道。
萊克夫人看向卡倫:“我忽然覺得,秩序之神應該真的聽到了他的禱告。”
說完,萊克夫人走出了臥室;
很快,哪怕門關著依舊清晰地傳來萊克夫人的尖銳嗓子:
“皮克,給你師父送一杯冰水進去,記得用鍋爐廢水!!!”
卡倫坐了下來,再次拿起了那支鋼筆。
不一會兒,皮克推開門走了進來。
“老板,冰水。”
“嗯,皮克,問你一件事。”
“老板您問。”
“你和丁科姆都在我編制內,是吧?”
“當然,老板。”
“如果我想再招收一名神仆,可以獲得編制么?”
“老板,您忘了,您是七等審判官,只能擁有兩名神仆手下。”
“七等審判官…”
“就是最低等的審判官,因為老板您的脾氣很容易得罪人…所以,老板想再增添編制的話,每提升兩個等就能多出一個編制。”
“好了,我知道了,另外,我的收入每個月秩序券是多少?”
“一千秩序券,老板,您連這個都忘記了?”
收入這么低么…所以瑟琳娜直接送給自己半個月的工資?哦不,瑟琳娜送的是深淵券,但兌換比例應該不會太離譜。
“皮克。”
“在,老板。”
“我要你現在以秩序之神的名義發誓,我剛剛問你的話,不允許告訴第二個人。”
“額…好的,老板,我以秩序之神的名義發誓,為老板剛剛的問題保密!”
“好了,你出去吧。”
“好的,老板。”皮克撓撓頭,出去了。
有個老實人手下,感覺挺不錯的。
卡倫閉目養神,他不需要太擔心自己的“表現”,因為帕瓦羅的人設很清晰,對方應該也知道,所以,等對方過來時,主要還是看對方的發揮。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丁科姆敲了敲臥室門:“老板,有人拜訪。”
“領進來。”
“好的,老板。”
臥室門被推開,一名身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走了進來,摘下了帽子,然后,從帽子里取出一張小卷軸,往地上一丟,藍色的火苗升騰而起,迅速熄滅,隨即,在這間臥室里形成了一道藍色的結界。
“初次見面,我叫維克特,原本是大區文職,剛轉入裁決官。”
“帕瓦羅。”
似乎是對這種生硬的對話方式早有預料,維克特主動走到書桌前,說道:
“齊赫述法官的事,徹底敗露,他本人也死了。大區里有你之前發的被封存下去的匯報公函,在溯查這件事時被翻了出來,另外還有你越獄被擊殺的報告。
所以我偽造了一些書信證明,你曾向我匯報過,是我指示你繼續調查下去,最終戳破了齊赫述法官的罪惡勾當。”
“秩序之神保佑,我還活著。”
“是,這是我沒想到的,也讓事情一下子就變得麻煩了。”
“是的。”
“我需要這個功勞,大區會給予你兩千秩序券的撫恤金,哦不,現在叫獎金,然后你的審判官級別可以從七等上升到六等。
我可以額外給予你五千秩序券。
另外,
你也將收獲來自我的友誼,我轉職過后,將取代魯克裁決官,成為你的頂頭上司。”
卡倫開口道:
“一萬秩序券,獎金不在里面;六等,變成五等;神仆人選,我自己來定。”
維科萊沒有說卡倫獅子大開口,而是有些奇怪道:“這么干脆?”
“這一次我差點死去,我想對我妻子和孩子好一些,我的孩子們,每個月都需要大量血靈粉,我已經盡到對教會的責任了,現在,我想對我家庭負責。”
“好,我答應你,一萬秩序券我明天派人送來,六等也會被我運作成五等,神仆人選,你自己打報告上來我來批準就好。
你需要以你的名義寫一份情況說明,我已經給你帶來了,你自己謄抄一份遞交上去。
另外,會有人來例行詢問情況,你照著這上面跟他說就好。”
“好的,成交。”
維科萊笑著點點頭,道:“成交。”
“你可以走了。”卡倫指了指門。
“帕瓦羅審判官,我忽然發現我有些喜歡你了。”維科萊笑道。
卡倫清楚維科萊的“喜歡”是哪種喜歡,就像是自己之前對帕瓦羅先生的感覺一樣,“帕瓦羅”說話,確實更容易讓人相信,諾言也是一樣。
“我很討厭你。”卡倫說道。
“哦,當然,當然,我喜歡你的性格,相信接下來,我們能有很多合作的,我也不會虧待你,不會像你以前的上司那樣。
因為,我的爺爺,是約克城大區的主教之一。”
說完,維科萊重新戴起帽子,打開門,走了出去。
藍色的結界隨之消散。
卡倫坐在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
“呵呵呵…呵呵…”
卡倫忍不住笑出了聲,下意識地用手捂著自己的嘴:
“他居然和我比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