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放鶴和林瘦鵑走后,只聽天吃星笑著又道:“那里面又熱又悶,還是出來涼快涼快吧!”
除了抬著林的大漢們外,現在四下已沒有人了,俞佩玉正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卻見天吃星正笑嘻嘻在向他招手,他這才知道天吃星竟已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一驚之下,掌心沁出了冷汗。
朱淚兒嘆了口氣,喃喃道:“別人都說胖子不中用,怎地這胖子卻如此厲害。”
她話未說完,人已鉆了出去,俞佩玉再想拉住她,已來不及了,這小女孩的膽子竟比什么人都大。
天吃星似乎也未想到在暗中偷看的,竟會是這么樣一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面上不禁也露出驚訝之色。
朱淚兒已走到他面前,拍手笑道:“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一個人吃有什么意思,分給我一點好嗎?我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她嘴里說著話,已伸手拿了個大蘋果,大吃起來。
天吃星瞪著眼瞧了她半晌,道:“你不怕我?”
朱淚兒笑道:“像你這么樣又和氣,又風趣的人,我為什么要怕你呢?”
天吃星道:“你沒有瞧見我殺人么?”
朱淚兒道:“像你這樣的大英雄,絕不會殺一個小姑娘,我放心得很。”
天吃星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一張嘴說起話來竟比胡佬佬那老狐貍還甜,而且又這么好吃,看來倒真像我的女兒。”
朱淚兒笑道:“做你的女兒倒也不錯,天天有好東西吃,又不怕被人欺負,只可惜…”
天吃星笑道:“只可惜你拍我馬屁也沒有用的,我早已瞧見了還有個人和你藏在一起,他為什么還不出來呢,難道是害怕么?”
朱淚兒笑嘻嘻道:“你以為他會怕你?你可知道他是誰么?”
天吃星瞇著眼笑道:“你小小年紀,難道已有了情人不成。”
朱淚兒瞪眼道:“你可千萬莫要胡說八道,我四叔人雖長得秀氣,但發起脾氣卻很兇,連我三叔都有些怕他。”
天吃星道:“你三叔是誰?”
朱淚兒悠悠道:“你認得他的,你方才還提起過他老人家的名字。”
天吃星怔了怔,道:“是鳳三?”
朱淚兒笑道:“不錯,他老人家的厲害,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天吃星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鳳三的兄弟居然會躲在爐子里不敢見人,卻要小姑娘出來替他吹牛,我簡直肚子都要笑破了。”
到現在俞佩玉竟還躲著不露面,朱淚兒也不覺有些驚奇了,俞佩玉絕不是如此膽小的人,他還不出來,必定有原因。
但朱淚兒卻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來,只有向天吃星瞪眼道:“你怎敢對我三叔和四叔如此無禮?”
天吃星大笑道:“你以為我很怕鳳三么,我若也怕了鳳三,那才真是笑話哩。”
朱淚兒倒真還沒見過有人聽見鳳三的名字不害怕的,她剛怔了怔,那磚爐里竟也有一人大笑道:“你以為我很怕鳳三么,我若也怕了鳳三,那才真是笑話哩。”這笑聲竟也尖聲細氣,和天吃星完全一模一樣,驟然聽來,就好像天吃星說話的回聲似的。
朱淚兒更吃驚了,說話的這人,絕不會是俞佩玉,但若不是俞佩玉,又是誰呢?那爐里明明只有俞佩玉一個人呀。
天吃星聽到這笑聲,竟也吃了一驚,勉強笑道:“你既不敢出來,為何學我說話?”
爐里那人也笑著道:“你既不敢出來,為何學我說話?”
大吃星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這時他非但笑不出,連聲音都變得嘶啞了。
爐里的人聲音立刻也變得嘶啞起來,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吃星怔了半晌,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會學別人說話,什么本事也沒有。”
爐里那人也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會學別人說話,什么本事也沒有。”
天吃星道:“天下最無恥、最不要臉的人,就是回聲谷里的應聲蟲。”
那人也道:“天下最無恥、最不要臉的人,就是回聲谷里的應聲蟲。”
無論天吃星說什么,這人竟都照樣說一句,非但一字不漏,而且學得唯妙唯肖,朱淚兒聽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但想到她自己每說一句話時,若也有人跟著說一遍,那滋味可實在不好受。
只見天吃星已變得滿頭大汗如雨而落,嘶聲道:“你敢再學我,我就殺了你。”
那人也嘶聲道:“你敢再學我,我就殺了你。”
天吃星道:“你…你…”
他巨象般的身子,忽然凌空飛起,就像是平地忽然卷了一陣狂風,卷入了那大馬車的車廂里。
接著馬車立刻絕塵駛去,那十來個赤膊大漢也抬著那張大床飛也似的跟去,像是生怕被什么惡鬼追著似的。
朱淚兒瞧得呆住了,那邊灶里也不再有聲音傳出,她怔了半晌,一步步走過去,輕喚道:“四叔,你還在里面么?”
爐里竟沒有人回答,俞佩玉像是已不在里面。
朱淚兒大驚之下,飛快的竄了過去,伸頭往爐眼里一望,只見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瞧著她。
朱淚兒這才松了口氣,笑道:“我方才還以為是別人哩,原來就是四叔你的手段,這一手實在妙極了,嚇得那胖子就像是見了鬼似的。”
俞佩玉還是呆呆地瞧著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朱淚兒又吃了一驚,道:“四叔你…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她伸手一摸,俞佩玉的手竟硬得像塊木頭。
朱淚兒的手也嚇冷了,一頭鉆了進去,只見俞佩玉全身發硬,眼睛發直,竟也被人點了穴道。
再看那磚爐的后面角落,不知何時,已被打通了一個洞,一陣陣颼颼的風打從洞里吹進來,朱淚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幸好教她點穴的人是鳳三先生,是以她對天下各門各派的點穴功夫,都多少懂得一些。
她立刻將俞佩玉的穴道拍了開來,道:“四叔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難道有人來過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不錯,是有人來過?但這人究竟是人是鬼?我都弄不清楚。”
原來方才俞佩玉正想出去時,忽然有一只手無聲無息地從后面伸出來,點住了他的穴道。
朱淚兒失聲道:“那只手就是從這洞里伸進來的么?”
俞佩玉道:“正是。”
朱淚兒道:“他就在四叔身后將墻壁弄了一個洞,四叔你難道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
俞佩玉嘆道:“我什么也沒有聽到,這種造火爐的磚頭,雖然分外堅固,但到了這人掌下,就像是變成了豆腐似的。”
朱淚兒想到這種掌力的驚人,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道:“然后呢?”
俞佩玉道:“然后我就覺得有人從這洞里鉆了進來。”
朱淚兒吃驚道:“但這洞才和茶碗差不多大,他怎么能鉆得進來呢?”
俞佩玉苦笑道:“他自然用了縮骨功。”
“縮骨功”并不是什么特別了不起的功夫,但一個人若能將身子縮得能從這么小的洞里鉆進鉆出,那可就十分了不起了。
朱淚兒怔了半晌,道:“然后他就開始學那天吃星說話,是么?”
俞佩玉道:“不錯。”
朱淚兒道:“這人長得是什么樣子,四叔一定瞧見了吧。”
俞佩玉卻搖了搖頭,嘆道:“我沒有瞧見。”
朱淚兒張大眼睛,道:“他就在四叔身旁,四叔也瞧不見他?難道他還會隱身法下成?”
俞佩玉道:“我根本沒法子轉過頭去看他,只覺得他一下子就從那洞里滑了進來,一下子又滑了出去。”
朱淚兒失笑道:“一下子滑進來,一下子又滑出去,他難道是條魚么?”
俞佩玉嘆道:“老賞說,就算是魚在水中,也不會有他那么靈便,這人的身子,簡直就像是一股輕煙,誰也休想捉摸得到。”
朱淚兒皺眉道:“聽天吃星的口氣,這人好像是“回聲谷”的,但回聲谷這名字,我怎地從未聽三叔說起過,天吃星連我三叔都不怕,為什么竟對這人畏如蛇蝎?俞放鶴方才向天吃星比了個手式,難道說的就是他么?”
俞佩玉面色變了變,喃喃道:“回聲谷?回聲谷!這回聲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淚兒一笑道:“我就算知道回聲谷在什么地方,也絕不會到那里去的,我只望這輩子再也莫要遇見回聲谷的人才好,若有個人一天到晚跟在我身旁,無論我說什么,他都跟著我說一遍,我就算不被他氣死,只怕也要急得發瘋。”
她簡直連想都不敢想下去了,一想到世上竟有這種人,她已全身都起了鷂皮疙瘩,就好像有條蛇纏住了脖子似的。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又傳來一陣呻吟聲。
朱淚兒立刻又握緊了俞佩玉的手,從爐眼里向外望出去,只有一個滿臉鮮血的人,搖搖晃晃自瓦礫間站了起來。
他身子一陣陣抽搐著,雙手掩著臉,若不是他那一臉絡腮胡子,誰也不會認得出他來。
朱淚兒暗中松了口氣,附耳道:“這是向大胡子,他還沒有死。”
俞佩玉正想出去瞧瞧他的傷勢,忽然發覺他目光閃縮,不停地在東瞧西望,神情似乎十分詭秘。
這時四下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廢墟中的殘煙也被風吹盡了,繁榮的李渡鎮,已變成了凄涼的鬼域。
向大胡子忽然吃吃的笑了起來,一個鼻子耳朵都被割下了的人,居然還會發笑,這實在令人吃驚。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又將傷口笑得裂開,鮮血又流了出來,但是他竟似絲毫不覺痛苦,還是笑個不停。
這笑聲聽來固然可怕,他的人看來更像是個活鬼。
朱淚兒不覺將俞佩玉的手握得更緊。
只聽向大胡子吃吃笑道:“俞放鶴呀俞放鶴,就算你比什么人都厲害,但還是不如找向大胡子,你費盡編心,到頭來還是白忙了一場,卻讓我撿了個便宜。”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向那坑里跳了下去。
朱淚兒又驚又喜,道:“原來那東西已被他找著了,只不過他知道就算將東西交出去,還是難逃一死,所以就悄悄藏起,那坑里反正到處都是碎石子、爛泥巴,他將那東西隨便往那個角落里一埋,都不會有人瞧見的。”
俞佩玉眼睛也亮?這時只聽得坑里傳出了向大胡子瘋狂的笑聲,俞佩玉和朱淚兒悄悄鉆出,掠到坑邊。
只見向大胡子就像是個小孩似的,坐在爛泥里,全身都濕淋淋的,手里緊緊抱著個小鐵箱子,大笑道:“這是我的?這是我的?我向大胡子揚眉吐氣的時候已到了…”
朱淚兒忍不住冷笑道:“但現在你高興得卻還嫌太早了些。”
向大胡子瘋虎般跳了起來,但等他發現玷在上面的,竟是那曾將怒真人擊敗的少年,他的人立刻又萎縮了下去,將鐵箱抱得更緊,顫聲道:“你…你們想要怎樣?”
朱淚兒道:“我們也不想怎么樣,只不過想將這箱子拿回來而已。”
向大胡子手忙腳亂的將鐵箱藏到背后,咯咯笑道:“箱子?這里那有什么箱子?”
朱淚兒瞧見他這模樣,覺得又可笑,又可憐,搖頭嘆道:“沒有用的,現在你無論藏到那里都沒有用了。”
向大胡子又跳了起來,怒吼道:“就算有箱子又怎樣?這是我的,是我用一個鼻子、兩只耳朵換來的,誰若想將它搶走,除非先砍下我的腦袋。”
朱淚兒微笑道:“你一定要我們砍下你的腦袋么?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呀。”
向大胡子怒目瞪著她,嘶聲道:“你…”
他眼睛忽然向上一翻,身子忽然一陣抽搐,第二個字還未說出,人已仰面栽倒在地上。
朱淚兒躍了下去,探了探他鼻息,搖頭嘆道:“死了,這人竟死了,我實在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會被活生生氣死。”
俞佩玉嘆道:“你若將一個人從歡喜的極峰突然推下來,任何人都禁不起這種刺激的,何況他受的傷本已不輕。”
朱淚兒嘟著嘴道:“但這也不能怪我呀,我總不能將這么重要的東西送給他吧。”
俞佩玉苦笑道:“不錯,這實在不能怪你,這只能怪他的貪心。”
只見向大胡子兩只手還緊緊抱住那箱子,死也不肯放松,朱淚兒用鐵鍬去扳他的手,喃喃道:“我倒要看看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這些人為它死的可值得么?”
箱子里竟只有一面竹牌和一本帳簿。
竹牌,是很普通的竹牌,上面只不過刻著只布袋,刻得也很拙劣,無論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何珍貴之處。
帳簿更是很普通的帳簿,就和普通雜貨店記帳的帳簿完全一樣,而且上面連一個字都沒有。
俞佩玉和朱淚兒不覺都怔住了。
朱淚兒怔了半晌,長嘆道:“就為了這兩樣鬼東西,俞放鶴竟不惜放火燒了整個一個鎮市,還有許多人竟不惜為它送了命,這不是活見鬼么?”
她重重將這兩樣東西拋在地上,還想用腳去踩。
俞佩玉卻又從地上撿了起來,說道:“無論如何,這兩樣東西我們總算得來不易,你留著作個紀念也好。”
朱淚兒苦笑道:“紀念什么?紀念這大胡子么?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將箱子讓他帶走了。”
俞佩玉道:“據我看來,令堂絕不會將兩樣毫無價值之物,如此慎重地藏起來的,也許它的價值我們現在還看不出而已。”
朱淚兒道:“但一本空白帳簿又能有什么價值呢?”
俞佩玉也只有苦笑,因為他也回答不出了。
朱淚兒笑道:“四叔你若覺得棄之可惜,就自己留著它吧,我可不想將這么大一本廢紙藏在身上,女孩子身子若窩窩囊囊的,看起來就像個大傻瓜。”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無論怎么看,都不會像個大傻瓜的。”
他竟真的將這兩樣廢物藏在身上,又將那些人的尸體,都推進坑里,用挖出來的泥砂掩埋起來。
朱淚兒嘆了口氣,微笑道:“四叔的心實在太好了,將來也不知那個女孩子有這樣的好福氣,能嫁給四叔這么樣溫柔善良的人。”
俞佩玉也想笑一笑,卻實在笑不出來,他想起了林黛羽,又想起了金燕子,忍不住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任何人都最好莫要和我在一起,否則只有倒楣的。”
朱淚兒眨了眨眼,道:“四叔說這話的意思,難道是不想帶我一起走么?”
她不等俞佩玉說話,又低下頭道:“我雖然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雖然沒地方可去,但四叔若怕帶著我累贅,我也不敢勉強四叔的。”
俞佩玉拍了拍她的頭,失笑道:“小姑娘不可以如此多心,何況,四叔就算不想帶你一起走,聽你這么樣一說,也沒法子不改變主意。”
朱淚兒立刻抬起頭來笑了,道:“那么,現在咱們到那里去呢?”
其實俞佩玉自己現在又何嘗不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唐家莊的人現在是否已發現唐無雙失蹤?不知道金燕子現在是否還在那里?”
朱淚兒道:“四叔是不是想到唐家莊去看看?”
俞佩玉道:“去看看也好。”
朱淚兒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早就聽說過唐家莊里好玩得很。”
突聽一陣亂嘈嘈的人聲傳了過來,其中還夾雜著婦人童子的啼哭聲,顯見是俞放鶴已將李渡鎮上的居民放了回來。
朱淚兒立刻拉起俞佩玉的手,繞著圈子奔了出去。
到了鎮外,大地的氣息就漸漸芬芳起來,再也沒有血腥和焦臭氣,但那悲痛的哭聲還隱約可聞。
朱淚兒忽然道:“四叔你想那俞放鶴真會補償李渡鎮的損失么?”
俞佩玉嘆道:“這人現在正急著樹立俠名,又怎會失信于他們。”
朱淚兒道:“可是他們精神上所受的苦難,又有誰能補償呢?一個人的家若被毀了,你就算重新為他蓋起一棟更好的房子,他也還是難免痛苦的。”
俞佩玉柔聲道:“但無論多么深的創傷,都會平復,無論多么深的痛苦,日久也會漸漸淡忘,只有歡樂的回憶,才能留之永遠,就為了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淚兒嫣然一笑,道:“不錯,一個人若永遠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實在太沒意思了。”
這時太陽已升起,秋日的花木雖已開始凋謝,但路旁的稻田里仍是一片金黃,天地間仍然充滿了生趣。
世上又有什么花的香氣,能比得上成熟的稻香?
朱淚兒深深吸了口氣,笑道:“無論如何,我還活著,我還年輕,世界這么大,到處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還有什么痛苦呢?”
她張開雙臂,迎著風奔了出去。
俞佩玉見了她的笑容,心境也在不知不覺間開朗起來,但就在這時,稻田里忽然傳出一陣痛苦的呻吟聲。
一人喘息著道:“年輕人實在不該痛苦的,只有我這種老婆子才…才…”
她每個字都像是說得十分艱苦,說到這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連話都沒法子再說下去。
俞佩玉和朱淚兒聽到這聲音,卻都吃了一驚。
朱淚兒跑回頭握起俞佩玉的手,眼睛瞪著那邊的稻草,道:“胡佬佬,是你么?”
胡佬佬又咳嗽了半晌,才喘著氣道:“不錯,是我,好心的少爺小姐們,替我這快要死的老太婆倒碗水來好嗎?我已連路都走不動了。”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忽然笑了,大聲道:“你這老狐貍,你以為我們還會上你的當?”
胡佬佬顫聲道:“好姑娘,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乾得裂開來了,該死的太陽又越來越大。”
朱淚兒拉著俞佩玉的手,道:“四叔,咱們走,不要理這鬼老太婆,誰理她誰就要倒楣的。”
只見胡佬佬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忽然從金黃的稻穗中露了出來,立刻又倒了下去,嘶聲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只求你給我一點水,我死了都感激你。”
俞佩玉忽然拉開朱淚兒的手,轉身奔出去。
朱淚兒嘆了口氣,道:“老太婆,你聽著,我四叔已經替你拿水去了,因為他的心實在太好,但你若還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舌頭來,讓你再也不能騙人。”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向稻田里竄了過去。
只見胡佬佬竟像條狗似的縮在稻草間,滿身都是田里的爛泥,嘴唇果然已乾得發裂,瞧見朱淚兒來了,似乎想笑笑,但剛一咧嘴,就疼得滿頭冷汗,用手抱著頭又咳嗽了半晌,顫聲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么?我何苦還要騙人?”
朱淚兒也想不到她竟會變成這樣子,呆了半晌,搖頭嘆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下場,只怕就真的不會騙人了。”
胡佬佬慘然道:“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別人,但我年紀若不是這么大,就算受了再厲害的傷也不會變得這副樣子的。”
朱淚兒知道她這不單是外傷發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樓被鳳三先生逼出了一半功力,體力本已虧損過鉅,再加上現在又流了這么多血,就算比她再年輕一半的人,也是萬萬支持不住的。
她活到這么大把年紀,看來連一個親人都沒有,此番若是死在這里,只怕也沒有人替她收尸。
朱淚兒倒不禁覺得她有些可憐了。
但過了許久,俞佩玉竟還沒有回來,朱淚兒又不禁開始著急,不住伸長脖子去望,跺著腳道:“這條路上一定還有別人走過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為什么不找別人去替你倒水,偏偏找上了我們?”
胡佬佬嘆道:“這也許是因為我老婆子做的虧心事實在太多了,所以對任何人都不放心。”
朱淚兒道:“那么你為何對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佬佬道:“世上就有種男人,能令女人一見他就覺得放心的,他就是這種男人,而我老婆子雖然已老掉牙,但畢竟還是個女人呀。”
朱淚兒忍不住展顏一笑,道:“無論如何,你的確是有點眼光的。”
胡佬佬喘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為什么要叫他四叔呢?其實他年紀也和你差不多呀。”
朱淚兒折了根稻子在手里玩著,沒有說話。
胡佬佬用眼角偷偷瞟著她,道:“我若像你這么大年紀,見了這種男人,絕不會放過他的,戎無論用什么法子,也得嫁給他,更絕不會叫他四叔了。”
朱淚兒又笑了,道:“你難道覺得我已經可以嫁入了么?”
胡佬佬道:“為什么不可以?有人在你這樣的年紀,已經做了媽媽哩。”
朱淚兒垂首望著手里的稻穗,疑疑的出了神。
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眼睛發著光,嫣紅的面靨也發著光,看來的確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在苦難中成長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別人成熟得快些么?
朱淚兒忽然覺得這老太婆并不十分討厭了。
她卻沒有瞧見胡佬佬為了說這幾句話,不但連嘴都說得裂開,傷口也迸出血來,這已老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最喜歡聽的話,就是別人說她已長成大人。
但她為什么要這樣辛苦地來討好朱淚兒呢?
俞佩玉終于回來了,也帶回了一只盛滿了水的竹筒,他額上又有了汗珠,顯見這一筒水得來并不容易。
胡佬佬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個好人。”
俞佩玉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將那筒水放在她面前,胡佬佬掙扎著爬起來想去拿,但手卻抖得連一片竹葉都拿下起來。
朱淚兒道:“小心些,你若將這筒水打翻,可沒有人再去為你拿了。”
胡佬佬喘著氣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話還沒有說完,竹筒已從手上掉下來,若不是朱淚兒接得快,筒里的水早已都潑倒在地上。
朱淚兒跺腳道:“叫你小心些,你沒聽見么?”
胡佬佬顫道:“我…我也想不到竟會變得如此不中用,看來只怕是真的快死了…”說著說著,她老眼里竟流下淚來。
朱淚兒搖著頭嘆了口氣,蹲下來將竹筒湊到胡佬佬嘴上,胡佬佬立刻像嬰兒索乳般捧住竹筒,喝得嘖嘖有聲。
瞧見她這樣子,朱淚兒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話未說完,笑容忽然僵住,一個翻身過后五尺,筒里剩下來的半筒水全都潑在胡佬佬身俞佩玉失聲道“你怎么樣了?”上。
朱淚兒臉已氣得發青,跺腳道:“這…這老太婆簡直不是人。”
俞佩玉本就生怕胡佬佬搞鬼,是以一直在留意著她,但胡佬佬看來并沒有什么舉動,俞佩玉又是驚奇,又是憤怒,厲聲道:“你又玩了什么花樣?”
胡佬佬苦著臉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長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說完,俞佩玉已竄過去拉起朱淚兒的小手,只見她白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多了個鮮紅的指甲印子。
俞佩玉變色道:“她指甲上有毒?”朱淚兒點了點,道:“嗯。”,俞佩玉悄聲道:“這毒不防事么?”
朱淚兒垂首道:“這點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沒什么關系,但現在她劃破了我皮膚,毒是由血里進來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玉長長吸了口氣,轉身面對著胡佬佬,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樣?”
胡佬佬顫聲道:“我老婆子實在不是故意的,實在該死,直在對不起你們,公子你…你殺了我吧。”
俞佩玉道:“你知道我絕不會殺你的。”
胡佬佬忽然咯咯大笑起來,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殺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入了土,這小姑娘活的日子還長著哩,用她一條命,換我一條命實在劃不來。”
俞佩玉道:“你要怎么樣才肯拿出解藥來?”
胡佬佬悠然道:“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絕招,我怎么會將解藥放在身上,若在三十六個時辰里還拿不到解藥,她這條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玉擦了擦頭上的汗,道:“解藥在那里?”
胡佬佬笑道:“你若乖乖的聽我老婆子的話,我老婆子自然會將解藥拿給你。”
朱淚兒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萬莫被這老太婆要脅住,我…”
她竟從懷里抽出一把小銀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駭道:“你想干什么?”
朱淚兒道:“現在毒性只怕還沒有傳上來,我只要將這條膀子砍斷,就死不了的。”
俞佩玉頓足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藥來,你何苦…何苦再…”
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腹蛇噬手,壯士斷腕”的勇氣,他只覺熱血上涌,喉頭哽咽,連話都說不出了。
朱淚兒目中已流下淚來,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藥來,但我又怎忍心讓四叔你這樣受她的氣?我就算少了條膀子,又有什么關系。”
俞佩玉聞言扭轉頭,勉強笑道:“你不惜為四叔砍下一條手來,四叔就算為你受點氣,又算得了什么?”
胡佬佬忽然拍起手來,咯咯笑道:“女的有情,男的有義,看來梁山伯和祝英臺也不過如此,我老婆子實在已有幾十年沒瞧過如此纏綿悱惻的好戲了。”
朱淚兒漲紅了臉,跺腳道:“你…你不許對我四叔胡說八道。”
胡佬佬笑嘻嘻道:“你嘴里雖在罵我,心里卻一定開心得很,我老婆子方才雖沒有說你們是天生的一對,讓你歡喜得什么都忘了,你這鬼靈精又怎會上當。”
朱淚兒“嚶嚀”一聲,撲入俞佩玉懷里,顫聲道:“四叔,你千萬莫聽她的鬼話。”
俞佩玉乾咳了幾聲,板著臉道:“解藥究竟在那里?”
胡佬佬道:“我老婆子也有個家的,你若能在三天三夜之內,將我老婆子送回家,她這條小命也就算撿回來了。”
俞佩玉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胡佬佬道:“你趕緊去雇輛大車,從現在起就開始晝夜不停地往東面走,也許還可以趕得及,到了地方時,我自然會告訴你。”胡佬佬坐到車廂里,又像是快死了似的,閉起眼喘著氣,口水不停地從嘴角往下面直流。
朱淚兒狠狠的瞪著她,忍不住道:“你躲在那稻田里,就為了是要等我們去上當么?”
胡佬佬乜著眼笑道:“我本來并沒有這意思的,但送到嘴邊的肥肉,我老婆子又怎會不吃。”
朱淚兒又瞪了她半晌,竟然笑了,微笑著道:“你這樣對我,總有一天要后悔的。”
她這話若是惡狠狠的說出來,對胡佬佬這種人簡直一點作用也沒有,因為這種話胡佬佬聽得實在太多了,現在已將它當耳邊風,根本聽不進耳朵去。
但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笑容竟是那么甜蜜,那么可愛,胡佬佬反倒不禁覺得心里有些發冷,勉強笑道:“其實你非但不該恨我,而且還應該感激我才是。”
朱淚兒道:“感激你?”
胡佬佬笑道:“若不是我這么樣一來,你又怎會知道他對你有多么關心呢?”
俞佩玉又大聲咳嗽起來,忽然道:“你和那俞…俞放鶴真的有什么仇恨?”
胡佬佬先不答話,盯著他瞧了幾眼,反問道:“你也姓俞,聽口音也是江浙一帶的人,難道和他有什么關系?”
俞佩玉只覺心頭一陣痛苦,大聲道:“我怎會和那種人有絲毫關系。”
胡佬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訴你,這俞放鶴若非得了健忘病,就一定是已經換了個人,現在這俞放鶴說不定是別人冒充的。”
俞佩玉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沖上了頭頂。
這句話正是他時時刻刻,都想不顧一切放聲吶喊出來的,想不到此刻竟從胡佬佬嘴里說了出來。
他緊握著雙拳,指甲都刺入掌心,才算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淡淡道:“他怎會是別人冒充的?這句話說出來又有誰相信?”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這話絕不會有人相信,但卻實在不假。”
俞佩玉道:“哦?”
胡佬佬緩緩道:“二十年前,我的確見過俞放鶴一面,但他非但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反而救了我一命。”
俞佩玉道:“救…救了你一命?”
胡佬佬道:“他救我的時候,也許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等他知道我就是胡佬佬時,也沒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勸我以后少得罪些人。”
她搖著頭嘆了口氣,道:“像他那樣的好人,現在的確已不多?他若是提起這件事,我老婆子就算沒良心,也不會對他為難的,誰知他竟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反而以為真的和我老婆子有什么仇恨,你們說,這是不是怪事?”
朱淚兒眨著眼道:“這俞放鶴若真是別人冒充的,那倒真有趣極了。”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偷偷去瞧俞佩玉,俞佩玉的臉上卻像是已戴上個面具,完全沒有表情。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又道:“你既已知道這秘密,為什么不想法子揭穿它呢?”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你莫以為這俞放鶴是很好對付的人,他雖然是個冒牌貨,但以我老婆子看來,武功比那真的俞放鶴還高得多。”
朱淚兒道:“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出過手呀。”
胡佬佬道:“就因為他從不出手,所以才可怕,我老婆子就一點毛病也沒有的時候,也不敢和他這種人動手的。”
朱淚兒笑道:“難道他武功還能比你們十大高手還高么?”
胡佬佬道:“江湖中人瞧見那些大門大派的掌門,都很害怕嗎?”
朱淚兒道:“嗯。”
胡佬佬道:“但這些大掌門瞧見咱們十個老家伙,也害怕得很是嗎?”
朱淚兒笑道:“就算不害怕,也一定頭疼得很。”
胡佬佬嘆道:“可是咱們這十人,也并不像別人想像中那么厲害,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老婆子從來也不敢小貝了仕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現在。”
朱淚兒道:“那俞放鶴果也是個高人,為什么還要卑躬曲膝的將怒真人請來,受他的氣呢?”
胡佬佬道:“這也許就因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別人從他的武功中看破他的來歷,像他這種要干大事的人,受點閑氣又算得了什么?”
朱淚兒道:“難怪他只不過向那大胖子作了個手式,那大胖子立刻就放過了他。”
胡佬佬神色忽然緊張起來,道:“他比的是什么手式?”
朱淚兒苦笑道:“可惜我也沒有瞧見。”
胡佬佬默然半晌,喃喃道:“最近莫非天氣變了,所以那些久已不見天日的老怪物,也都想出來透透氣了,看來以后的日子只怕要越來越不好混啦,我老婆子這次如果能夠不死,還是躲在家里享幾年清福吧…”
她眼皮漸漸闔了起來,似已睡著。
朱淚兒目光移到俞佩玉身上,俞佩玉竟也閉起了眼睛,朱淚兒嘆了口氣,將車窗支開一線,往外面望了出去天氣實在好得很。
好天氣總是令人覺得懶洋洋的,路上簡直沒什么行人,也聽不見什么聲音,只有那趕車的揮舞著馬鞭,發出一連串很有節奏的“劈啪”聲,兩匹水油油看不到雜色的健馬,也跑得正歡。
朱淚兒瞧著那不時舞起的絲鞭,瞧著那八只幾乎已像騰空飛了起來的馬蹄,瞧著瞧著,地面上忽然變了顏色。
李渡鎮四周并沒有什么繁榮的市鎮,現在連李渡鎮都已變成一片廢墟,俞佩玉又怎能在倉猝之間,找來如此神駿的馬,如此漂亮的馬車?就連車廂里的坐墊,都是用緞子制成的。
這種馬車就算在省城里,也只有豪富大戶人家才坐得起,怎么可能跑到窮鄉僻境中來拉生意。
朱淚兒立刻悄悄搖醒了俞佩玉,悄悄道:“這輛馬車是那里找來的?”
她本以為俞佩玉是在裝睡,誰知俞佩玉竟真的睡著了,她搖了半天,俞佩玉才睜開眼睛,眼睛里還是充滿睡意。
朱淚兒更耆急,用力搖著他肩膀,道:“四叔,你醒醒,我看這輛馬車一定很有問題。”
俞佩玉道:“問題?什么問題?”
他像是努力想將眼睛睜開,但眼皮卻似乎比鐵皮還重,剛張開一線又閉了起來,嘴里也含含糊糊,連話都說不清。
再看胡佬佬,竟已睡得打起鼾來。
朱淚兒全身都涼了,反身推開車窗,大聲道:“趕車的大哥,我人有點不舒服,想吐,你停停車好么?”
那趕車的回過頭來一笑,道:“你好生睡一覺,就會舒服了。”
他這張臉本來又黑又紅,此刻一笑起來,紅紅的皮膚,忽然自嘴角裂開一條線,就像是用刀割的一般。
接著,他面上看起來很健鋇的皮膚,竟一塊塊落了下來,露出了一張青滲滲的、死人般的臉。
朱淚兒大驚之下,用力去推車門,誰知兩只手竟已發軟,只覺這扇車門像是鐵鑄的,用盡全力也推不開。
那趕車的咯咯一笑,又回過頭趕馬去了。
朱淚兒大呼道:“你們究竟是那條線上的?想將咱們怎么樣?”
那趕車的不再理她,卻將馬鞭打得更響,馬跑得更急,這時朱淚兒也已覺得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她倒在車座上,用力咬著嘴唇,想保持清醒,又自懷里抽出了那柄小銀刀,緊緊捏在手里。
她現在自然已知道俞佩玉和胡佬佬都已被一種無色無味的迷藥所迷倒,而她自己卻因為體質和別人不同,對各種藥力的抵抗力都比較強些,是以直到此刻,還算能勉強保持清醒。
但清醒又有什么用呢?她非但救不了俞佩玉,連自己都救不?這樣清醒,倒不如索性暈睡過去反倒好些。
她更猜不出這輛馬車究竟是誰派出來的,莫非又是俞放鶴?但俞放鶴又怎會知道他們還留在李渡鎮附近。
朱淚兒喃喃道:“一定是俞放鶴,因為除了俞放鶴外,更不會有別人。”
忽然閑,她又發現不時有一縷淡淡的白煙,自車頂上一條裂縫中飄下來,一飄下來,立刻就被風吹散。
朱淚兒屏住呼吸,站到車座上以掌中的銀刀用力去撥那條裂縫,但她兩條腿也已發軟,手上一用力,再也站不穩,“砰”的跌下。
誰知就在這時,車廂頂上的那塊板子,竟也忽然滑開了一線,原來這車頂上竟還藏著復壁機關。
朱淚兒咬緊牙,再爬到車座上,伸著頭往里面瞧。
只見那上面竟像是個小小的閣樓,里面像是塞滿了東西,而且旁邊還有一點火星在閃著光。
朱淚兒用銀刀去撥了撥,火星就落了下來,竟是根銀色的線香,這時只不過燃去了一小半。
就這么樣小半截,竟已將胡佬佬和俞佩玉兩個大入迷倒了,這迷香制作之妙,賞非江湖上一般下五門的綠林道所用之迷香可比。
朱淚兒弄熄了香頭,將剩下來的半截香藏了起來,又將手伸進去,想看看上面塞滿了什么東西。
只覺這東西軟綿綿的,像是棉花,又像是肉。
朱淚兒長長吐出口氣,用力將那板子一推,只聽“砰”的一聲,那東西已落了下來,竟是個活人。
她再也想不到這人竟是銀花娘。
朱淚兒知道銀花娘已落人俞放鶴手里,現在,她既然也在這馬車上,這馬車已無疑正是俞放鶴派來的。
看來俞放鶴實在是個不好惹的人物。
朱淚兒嘆了口氣,想問問銀花娘是怎會被塞在這馬車頂上的,但銀花娘也已暈迷了很久,連呼吸都已變得很微弱。
適時馬車卻顛簸得越來越厲害,像是已走上了山道,過了半晌,車廂里驟然黑暗了下來。
等到朱淚兒再推開車窗往外瞧時,已什么都瞧不見了。
只覺車聲隆隆,回聲震耳,車身像是已馳入一個很黑暗的山洞里,但轉過一個彎后,前面忽又出現了點點火光。
朱淚兒眼珠一轉,也倒在車座上。
馬車驟然停下,一陣腳步聲奔了過來,有人勒住了馬,有人將趕車的那人扶下了車,還陪著笑道:“大師兄這趟辛苦了。”
趕車的人原來還是“大師兄”,難道竟是俞放鶴的掌門弟子么,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放鶴老人從來也沒有收過徒弟。這大師兄只冷冷哼了一聲,什么話也沒有說,態度顯然十分倨傲,但別人卻似已見慣了,還是陪著笑道:“不知大師兄可將二娘找回來了么?”
只聽“吧”的一聲,說話的人竟似挨了個耳光。
那大師兄冷笑道:“我是否將她找回來了,與你又有何干?”
那人挨了個耳光,竟還陪著笑道:“是是是,小弟下次再也不敢多嘴了。”
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車里有三個人,是我帶回來獻給教主的祭禮,二娘也在車子里,將他們都抬下來綁到祭臺上去,知道么?”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走了開去。
朱淚兒暗暗忖道:“這大師兄怎地對他的同門也如此兇惡,聽他的口氣,原來銀花娘也是和他們一路的,卻不知他們的教主又是誰呢?”
她并不知道銀花娘本是天蠶教下,但卻已知道這些人和俞放鶴并沒有什么關系了,她心里不禁更是吃驚。
無論如何,俞放鶴做事總還有許多顧忌,落在俞放鶴手里,總還比落在這些人手里強得多。
這時車門已被打開,四五個人都擠到車門口來,身上還穿著銀鍛緊身衣,臉色看來卻和常人有些不同。
其中一人又高又瘦,白里透青的一張臉,連一絲肉都沒有,看來就像是一具活骷髏。
朱淚兒膽子雖大,瞧見這人也不禁打了個寒噤,瞧過一眼,就立刻閉起眼睛,只聽這些人紛紛道:“二娘怎地也好像受了傷了?難道就是這三個人傷她的么?這三人又是什么來頭呢?”
“你瞧這老太婆,連鼻子都沒有了,怎能傷人?”
“但這小姑娘卻長得真標致,只可惜小了兩歲。”
一陣令人作嘔的笑聲中,朱淚兒只覺一只冷冷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她幾乎忍不住要吐了出來。
只聽一人道:“你們還不動手將他們抬走,若被大師兄知道,誰吃得消。”
這人說話的聲音,正是方才挨耳光的,朱淚兒瞇著眼偷偷瞧了瞧,才發現這人原來就是那活骷髏。
聽到“大師兄”三個字,立刻就沒有人笑得出了,一個人已將俞佩玉從車廂里往下拉。
另一人道,“二師兄,咱們難道也要將二娘綁到祭臺上去?”
那活骷髏竟是二師兄,冷冷道:“這是大師兄的吩咐。”
那人遲疑了半晌,嘆道:“二娘平時最得教主的歡心?這次怎地也出了紕漏,像她這樣的人,難道也會犯下什么不赦之罪么?”
只見這山洞四面都插著火把,閃動的火光,將山洞里各式各樣的鐘乳,映得五光十色,七彩艷麗。
山洞的中央,正生著四大堆火,火堆中有塊很大的青石,想必就是他們說的“祭臺”了。
外面已是深秋,但這山洞里卻溫暖如舂,朱淚兒已熱得流汗,也弄不懂這些人為何要生這么多火,難道他們特別怕冷么?
到后來她才發現,每個火堆旁,都圍著十來個雕刻得很精致的銀匣子,匣子里不時傳出一陣陣奇異的聲音,宛如蠶食桑葉,“沙沙”作響,開始聽的時候還不覺怎樣,聽到后來,朱淚兒只覺毛骨怵然,全身發養,就好像有無數條小蛇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一樣。
但山洞里的人并不多,連那活骷髏二師兄,也不過只有六個。
這六人將朱淚兒他們抬到祭臺上,用一根銀色的繩子捆了起來,就垂手肅立在一旁,誰也不敢再說話。
過了半晌,只見那大師兄從一只七色的鐘乳后走了出來,身上也換了件銀光閃閃的長衫,手里還拿著柄摺扇,遠遠看過去,倒也風度翩翩,可是等他走到近前,等火光照上他的臉莫說是人,就算是鬼魅也不會比他這張臉再可怕的了,他的臉本來不瘦,但臉上的肉卻也知道被什么東西咬下了一大半,左邊半個鼻子還是好好的,右邊半個鼻子卻已不見,上面一塊肉還是好好的,下面卻連皮都沒有了,露出一塊塊灰中帶青,青里帶白的骨頭。
他的一雙手竟也已只剩下四根手指,右手三根,左手只有一根,其余的六根指頭也已不知被什么東西啃光了。
這人看來就像是在一群餓狼的嘴里被救下來的。
但別人對他卻似畏懼已極,一見他走過來,六個人都垂下頭去,連看都不敢看他,陪笑道:“大師兄的吩咐,小弟們都已遵命辦妥。”
這大師兄“哼”了一聲,毒蛇般的目光,在祭臺上四個人面上掃了一眼,忽然陰惻惻一笑,道:“這些人也該醒了。”
他嘴里說著話,“刷”的打開了摺扇,在這四人的臉上各各□了□,朱淚兒只覺一股異味傳來,令人作嘔。
但她的頭腦卻立刻清醒,再看俞佩玉、胡佬佬也吃驚地睜開眼睛,只有銀花娘還未回過神來。
這大師兄目光又是一掃,咯咯大笑道:“想不到名滿天下的胡佬佬,今日竟也會落在我桑二郎的手里。”
他這句話剛說完,胡佬佬和俞佩玉的神情竟都已鎮定下來,朱淚兒面上卻故意作出驚嚇之態,大聲道:“你是什么人?咱們怎會到這里來的?”
桑二郎也不答話,卻用摺扇指著她鼻子道:“你就是銷魂宮主的女兒么?”
朱淚兒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趕快放了找,免得后悔。”
桑二郎冷冷一笑,道:“好個伶牙俐嘴的小姑娘,但你若再說一個字,我就敲下你一顆牙齒來。”
朱淚兒倒買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了。
在怒真人、君海棠等人面前,她無妨氣氣他們,只因她知道這么人自持身份,心里縱然惱怒,也不會將她怎樣。
可是這桑二郎卻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在這些人面前,她就犯不上吃這眼前虧了。
桑二郎又用扇子指了指俞佩玉,道:“你就是俞佩玉?”
俞佩玉道:“正是。”
桑二郎盯了他半晌,獰笑道:“果然是個小白臉,難怪本教教下三位堂主都對你著了迷,少時我若不讓你這張臉變得和戎一樣,就算我對不起你。”
俞佩玉淡淡道:“閣下只望天下人的臉,都變得和閣下一樣,是么?”
桑二郎目中立刻射出了兇光,忽然一個耳光摑在俞佩玉臉上,嘶聲道:“你以為我這張臉天生就是這樣子的么?告訴你…我我本來…”
他實在太激動,竟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胡佬佬嘆了口氣,道:“可憐的孩子,你一定受過了“天蠶噬體”之刑,才會變成這樣子的是么?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出你以前一定俊俏得很。”
桑二郎喘息著冷笑道:“究竟還是胡佬佬見多識廣,竟連本教的天蠶噬體大刑都知道。”
朱淚兒忍不住道:“什么叫天蠶噬體呀?你臉上的肉難道都是被天蠶啃光的么。”
桑二郎陰森森笑道:“你用不著問我,你自己立刻就要□到這滋味了。”
胡佬佬大呼道:“這姓俞的和這小丫頭和我并沒有什么關系,我老婆子和天蠶教也沒有什么過節,你要將他們兩人弄死,可不能將我老婆子也算上。”
桑二郎兩眼一翻,無論胡佬佬再說什么,他都只當沒有聽見。
胡佬佬長嘆了口氣,說道:“俞佩玉,俞公子,你不是很聰明的么,這次怎會叫了輛惡鬼拉的馬車來。”
俞佩玉也只有在暗中嘆息,那時他心里只惦念著朱淚兒的安危,竟沒有留意到這馬車很奇怪。
朱淚兒瞧著他這模樣,眼睛也濕了,咬著嘴唇道:“我知道四叔這全是為了我,若不是我,四叔也不會上當的。”
俞佩玉勉強笑道:“這不關你的事,只怪我竟未想到天蠶教是絕不會放過銀花娘的,她突聽銀花娘大喊道:“桑二郎,你怎么將我也綁在這里了?快放我下去。”
她功力失去后,體力實已比一個全不會武功的人還要脆弱,別人都已醒了很久,她卻直到現在才醒過來。
桑二郎背負著雙手,冷笑道:“二姑娘,現在你還想對我發威么?”
銀花娘怒道:“姓桑的,你莫忘了,你只剩下一口氣時,是誰救了你的。”
桑二郎道:“不錯,是你救了我的,但若非你在教主面前說我調戲你,教主又怎會令我受那天蠶噬體的苦刑?”
他目中又射出了兇光,冷冷道:“何況你這次背叛了教主,誰也無法再救你,但你若能和我一樣,也能將天蠶大刑挨過去,我念在昔日之情,也會給你生路。”
銀花娘一張臉早已嚇得扭曲起來,顫聲道:“你算了,教主就是我的爹爹,他怎會要我受那樣的酷刑。”
桑二郎冷笑道:“不會么?”
銀花娘嘶聲道:“他自然不會的,你快放了我吧。”
桑二郎沉著臉,道:“你可知道,自從你瞞著教主,偷了銷魂宮的藏寶,教主已令我在暗中盯著你了,在李渡鎮外那墳場中,你若肯俯首認罪,束手就縛,也訐還會罪減三等他頓了頓,接道:“只恨你竟仗著外人之力,來與本教對抗,由此可見,你實已早有了背叛本教之心,你此刻還有何話說?”
銀花娘失聲道:“在那墳場中,原來只不過是你在搗鬼?”
桑二郎道:“自然是我,若是教主自己,你還活得到現在么?”
銀花娘恨恨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果然是個畜牲。”
桑二郎獰笑道:“但現在你卻已落在畜牲手里了,你以為你能逃得過本教的追蹤,其實我一直在李渡鎮外等著你,直到你在大火中被俞放鶴屬下抓住,我將你救了來,為了就是要你也□□我身受的滋味。”
他得意地大笑著接道:“但是我卻也未想到這三個人竟會自己送上門來,這姓俞的那時失魂落魄,瞧見我就像瞧見救星似的,卻不知我正是他的催命鬼。”
朱淚兒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是這么回事,原來這只不過是你的運氣不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