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花娘等人所居小樓,被火彈震的搖搖欲倒,她不禁動容道:“這難道就是江南霹靂堂威懾天下的火器?”
郭翩仙嘆道:“不錯,這火器威力雖不如聲勢這么驚人,但你我方才若被波及,此刻縱不粉身碎骨也要焦頭爛額了。”
朱淚兒回頭一笑,道:“你們現在總該知道了吧,我三叔雖然借了這位姑娘十一年功力,但卻救了你們四條命,這買賣你們總沒有吃虧。”
窗戶方才已被擊破,朱淚兒一面說話,一面將四面窗都拉了起來,竟似不愿被外面的人瞧見屋里動靜。
那病人一雙手又縮回被里,臉色又漸漸蒼白,眾人若非眼見,誰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方才竟有那般驚人的身手。
俞佩玉忍不住道:“那俞放鶴究竟和閣下有什么仇恨?”
那病人淡淡道:“他還不配。”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定要置閣下于死地?”
那病人道:“你怎知他要對付的不是你們?”
俞佩玉嘆道:“俞放鶴不去別處下棋,卻偏偏要到這偏僻的小鎮來,我本已覺得有些奇怪,如今才知道,他竟是為了閣下而來的。”
那病人竟又閉起眼睛,不理他了。
俞佩玉道:“還有,閣下不在別處養病,卻偏偏也要在這偏僻的小鎮上,這也是件怪事,在下委賞猜不出這小鎮究竟有什么引人之處。”
那病人根本就不理他,俞佩玉也無法再說下去。
過了半晌,突聽朱淚兒緩緩道:“他們要對忖的并不是我三叔,而是我。”
俞佩玉愕然道:“你小小年紀,他們為何要對忖你?”
朱淚兒笑了笑,道:“我現在年紀還算小么?”
俞佩玉道:“這姓俞的縱然是個衣冠禽獸,但以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又怎會勞師動眾,只為的是來對付個小小的孩子。”
朱淚兒冷笑道:“武林盟主?他這武林盟主又算得了什么東西,莫說我三叔,就算我,也從未將他放在眼里。”
黃池大會執天下武林牛耳垂數十年,大會盟主,天下英雄膽敢不敬,如今這小小的女孩子卻居然未將之放在眼里,這女孩子身份難道比武林盟主還要尊貴?俞佩玉簡直越來越奇怪了。
他還想追問下去,突聽銀花娘歡呼道:“走了,這些人竟全都走了,走得干干凈凈,一個不剩。”
郭翩仙掀起窗一瞧,外面果然已無人影。
朱淚兒淡淡道:“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這些人只發覺我三叔武功已復,難道還敢留在這里等死不成。”
連俞放鶴、君海棠這樣的人,都似乎對這病人真的畏懼已極,這病人究竟是怎么的身份。
俞佩玉心里既是驚訝,又是好奇,但這時郭翩仙卻已抱起了鍾靜,道“我們也該走了。”
朱淚兒冷冷道:“對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俞佩玉道:“但他們若是去而復返,你們…”
朱淚兒傲然道:“我三叔的事,也用得著你們來管么?至于我…我是死是活,更一向用不著別人費心。”
鍾靜顫聲道:“既是如此,你們為什么要…要…偷去我的武功?”
朱淚兒冷冷道:“那是你來求我們的,我們并沒有找你,你也怨不得別人。”
鍾靜怔了怔,又放聲痛哭起來。
那病人忽然輕輕道:“念他們此來不易,把東西給他們吧。”
朱淚兒道:“但這些東西本來是我的,為什么要給他們?”
那病人皺眉道:“區區珠寶,又算得了什么,你怎地越變越癡了。”
朱淚兒垂首道:“是!”
她再不說話,卻從壁柜間取出了個包袱,拋在銀花娘面前,包袱松開一角,光芒隱隱露出,竟赫然正是銀花娘失去之物,銀花娘心里雖然滿腹驚疑,但再也不敢多話,怔了半晌,提起包袱,飛也似的奔下樓去。
這病人究竟是誰?俞放鶴等人為何會如此畏懼于他?朱淚兒又是什么身份?這許多武林高手為何要來對忖她這么樣個小小的女孩子?而且連堂堂的紅蓮花也在其中,紅蓮花又豈是欺凌弱小的人?這病人生的究竟是什么病?為何要在這偏僻的小鎮上養病?他功力明明尚未恢復,俞放鶴等人又勢必不會去遠,他本該將俞佩玉等人留下來的,卻又為何要輕輕將他們放走?
俞佩玉心里固是疑云重重,銀花娘也在不住喃喃自語,道:“奇怪,那癆病鬼為何會將到手的珠寶還給我?為何會如此容易就放我們走?難道他對我們真的毫無企圖?”
她一面說,一面往前闖,這在陽光浸浴下的小鎮,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竟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但郭翩仙走了兩步,卻突然攔住了她的去路。
銀花娘趕緊將那包珠寶藏到背后,變色道:“你想干什么?”
郭翩仙嘆了口氣,道:“到底是女人,連你這樣的女人,都難免小家氣,此時此間,我難道還會打你這包珠寶的主意?”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抿嘴笑道:“你既然知道女人都很小氣,為什么又要擋住人家的路,難道你不想快點走出去,難道還想等紅蓮花再來找你?”
郭翩仙冷冷道:“我自然想快些走,但卻不想被人抬出去。”
銀花娘瞟了鍾靜一眼,嬌笑道:“我們想被你抱著走,只可惜你的手,已經沒空了。”
郭翩仙道:“你此刻若一直往前沖,還怕沒有人抬你?”
銀花娘眼珠子又一轉,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走不得?”
郭翩仙道:“你我此刻休想走出這小鎮一步!”
銀花娘笑道:“你莫以為我真的喜歡得暈了頭,我也知道俞放鶴他們絕不會走遠的,八成已將這小鎮包圍住,所以現在這小鎮上連鬼都瞧不見一個。”
郭翩仙緩緩道:“但你算準他們與你無冤無仇,絕不會不放你走的,只要你自己能走出去,別人就不管了,是么?”
銀花娘媚笑道:“我是個又小氣,又不憧事的女人,你叫我還能怎么樣做?你們堂堂的男子漢,總不會還要我照顧你們吧。”
郭翩仙大笑道:“好朋友,好朋友…竟能將這樣自私自利,不顧道義的話,說得如此動聽,幸好你不是男人,否則不被人宰了才怪。”
銀花娘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宰我的,你就算想留下我,我們大仁大義的俞公子,也絕不會讓你動手。”
郭翩仙道:“你要走,我絕不攔你。”
銀花娘笑道:“哎喲,想不到你也是個大仁大義的人…”
郭翩仙冷冷截口道:“但你帶著這么大一包珠寶,別人也會放你走出去么?”
銀花娘就像是被人了一腳,整個人都要倒下去了。
郭翩仙悠然接道:“所以,你若要走,也就難免要將這包珠寶留下來…這豈非等于要了你的命么。”
銀花娘突然跳了起來,跺腳道:“我現在知道了,那癆病鬼將珠寶還給我就是拖住我,不讓我走,這人只剩一口氣了,卻還有這么多鬼主意。”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若以為他這是在害你,為何不將珠寶還給他去。”
銀娘花跺腳道:“他自然也算準我舍不得的…”
她忽然間又笑了,眼波流轉,媚笑道:“何況就算沒有這包珠實,我又怎舍得拋下你們一個人走?我方才只不過是在和你們說著玩的。”
郭翩仙冷冷道:“這玩笑倒的確有趣得很。”
銀娘花仰面瞧著他,像是將一身都倚著他了,柔聲道:“你說,咱們現在是不是退回去?”
郭翩仙道:“你我能全身出來已是萬幸,怎可再退回去?”他簡直寧可去面對紅蓮花,也不愿再面對那神秘的病人。
銀花娘道:“既不能進去,也不能退,咱們該怎么辦呢?難道再找個屋子藏進去?若是再遇見那么樣個病人,豈非要了命了。”
郭翩仙一笑道:“這次我找的地方,絕不會有任何人…”
銀花娘道:“那里?”
郭翩仙道:“就是那客棧。”
銀花娘嬌笑道:“你真聰明,那些人既已自客棧中退出來,八成不會再回去,那客棧一定是這小鎮上最安全的地方,只不過…”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咬著嘴唇笑道:“我們的俞公子,是不是也會陪我們去藏起來呢?”
郭翩仙道:“他一定會去的。”
銀花娘道:“哦?”
郭翩仙道:“俞放鶴等人見到這邊久無動靜,勢必要卷土重來,你我躲在那客棧中,正好坐山觀虎斗。”
他微笑接道:“俞兄此刻正是滿腹狐疑,不將這件事瞧個水落石出,他也是不肯走的…俞兄你說是么?”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何況我此刻根本就沒什么地方可去的。”
客棧中果然寂無人影,竟連里面的掌柜和店小二,都走得不知去向,好像連他們都已看出這里不久就要有禍事來臨。
郭翩仙當先帶路,既沒有躲到客房,更沒有到俞放鶴方才住的那間屋子去,卻逕自走入了廚房。
廚房里爐火將熄未熄,灶上一大鍋稀飯都燒焦了,案板上有幾根切了一半的咸菜,碗里已剝開的皮蛋也沒有洗干凈。
銀花娘眼睛東張西望,嘴里笑道:“這客棧中的人想必走得倉猝得很,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了,難道是俞放鶴將他們趕走的?”
郭翩仙道:“俞放鶴用不著趕他們,經過方才一陣大亂后,他們難道還敢留在這是非之地?”
銀花娘嬌笑道:“近來這客棧老是死人,客棧的老板只怕是交上霉運了…”她嘴里說著話,已將包袱藏在一堆柴木里,又去添了碗稀飯,就著咸菜吃起來。
郭翩仙也添了一碗,先送到鍾靜面前,含笑道:“你也吃些吧,這稀飯雖然燒焦了,但卻一定沒有毒。”
銀花娘笑道:“我簡直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比這更香的稀飯,你…”
話未說完,郭翩仙手里的稀飯已被鍾靜打翻在地上。
鍾靜已放聲痛哭起來,道:“我已是個半死的人,我知道你一定會丟下我的,我…我還吃什么稀飯,倒不如索性餓死算了。”
郭翩仙居然聲色不動,反而柔聲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丟了些武功又算得什么?我可不要你去做保鏢賣藝的來養我,你會不會武功又有什么關系?”
鍾靜顫聲道:“你用不著對我虛情假意,我問你,你明明告訴找,已經和君海棠情斷義絕,現在為何又不敢見她?你怕什么?”
郭翩仙面色立刻變了,就在這時,突聽有人咳嗽了一聲,屋子里四個人也就立刻靜了下來。
靜寂中,隱約可聽到門外有輕緩的腳步聲爐灶旁就是客棧的后門,腳步聲卻像是正往后門走過來。
郭翩仙從門縫里往外望,只見兩個人悄悄走了過來,一個人是在掩著嘴,顯見就是方才咳嗽的。
這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背后斜插著柄長劍,血紅的劍穗襯著身淡青衣衫,顯得分外刺目。
另一人亦是瘦削精悍,目光銳利,郭翩仙一眼瞧過,便知道這兩人都是輕功不弱的江湖好手。
兩人一左一右,分開數尺,走得甚是小心,想見是為了偵查動靜而來,是以生怕驚動了小樓上那可怕病人。
郭翩仙目光閃動,忽然打開門向他們一笑,這兩人齊地一怔,郭翩仙已悄悄退了回來。
但門卻已是開著的了,隨風搖擺,發出一陣陣“吱吱咯咯”的聲音,郭翩仙壓低聲音,緩緩道:“兩位為何還不進來?”
銀花娘知道他這是要將外面兩人誘進來,問問俞放鶴那邊的動靜,這兩人是為了打聽消息而來的,如今反而被人算計了,銀花娘心里不禁暗暗好笑,郭翩仙更算準這兩人見到廚房里有人在,縱然冒險,也得進來瞧個究竟。
誰知過了半晌,外面兩人竟還是不進來,簡直連絲毫聲音都沒有,銀花娘又覺得奇怪了,悄聲道:“這兩人怎地如此沒膽子?”
郭翩仙沉聲道:“我認得其中一人乃是點蒼門下的“紅櫻綠柳劍”郭沖,此人在黔貴一帶名聲頗為響亮,倒并非怕事的…”
一陣風吹過,吹開了陳舊的木板門。
那兩個人竟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銀花娘笑道:“我看這位“紅櫻綠柳劍”的膽子,比櫻桃也大不了多少。”
郭翩仙皺了皺眉頭,再探首外望,卻發現那朱淚兒不知何時已走下了小樓,正在那邊采花。
一枝桂花從短墻里探出來,花開得正香。
朱淚兒仰著頭,踮起腳尖,小手舉著了花枝,衣袖忽然滑了下來,露出那雙手腕,卻白得可憐。
“紅櫻綠柳劍”郭沖和那青衣漢子竟也都走了過去,動也不動地站在朱淚兒身后,癡癡地瞧著。
朱淚兒折下了桂枝,頭也未回,盈盈走回小樓。
郭沖和那青衣漢子竟也跟了過去,兩人面上竟滿是癡迷之色,竟像是將什么事都忘記郭翩仙越瞧越奇怪,實在猜不透這兩人有什么毛病。了。
朱淚兒縱然是個美人胎子,但到底還不過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兩個三四十歲的大男人難道也會為她著迷?
只見朱淚兒步履輕盈,單薄的衣衫在風中飄拂,她纖弱的身子似也將隨風而去,卻忽然回眸一笑。
她明亮的眼波,有意無意似乎瞟了郭翩仙一眼。
郭翩仙忽然發覺自己幾乎也忘了她的年紀,忘了一切,眼中只瞧得見她腰肢擺動的韻律,別的什么都瞧不見了。
他也幾乎跟著她走了過去。
但他究竟功力深厚,心里只蕩了蕩,就立刻定下神來,朱淚兒卻已轉過墻角,接著,郭沖和那青衣漢子也在墻后消失了。
銀花娘也在瞧著,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妖怪,這小丫頭簡直是個妖怪,竟能將這么樣兩個大男人拐走,我在她這年紀時,還不過只會跟著男人走哩。”
她“噗哧”一笑,又道:“莘好我們的郭先生功力深厚,否則險些也被她拐走了。”
郭翩仙冷冷道:“找倒不是功力深厚,只不過女人見得多些。”
銀花娘笑道:“但這小丫頭將他們拐走,是為了什么呢?”
她語聲突然頓住,眼睛里發出了光,失聲道:“我明白了,她這是在釣魚,這兩個倒楣蛋只要上了樓,一身功夫只怕就也要被那癆病鬼偷去。”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銀花娘嬌笑道:“想不到這丫頭小小年紀就會用美人計來釣魚了,這兩個倒楣蛋糊里糊涂就中了她的仙人跳。”
郭翩仙回頭望著俞佩玉,道:“如此看來,紅蓮花等人要來找她,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俞佩玉苦笑道:“她如此做法,難道已不止一次。”
郭翩仙道:“看樣子,她也像老手老腳,也不知害過多少人了,所以,俞放鶴才會找這么多人對付她。”
俞佩玉嘆道:“不錯,否則像紅蓮花這樣的人,是絕不會接受俞放鶴調度的。”這點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得很清楚,只因紅蓮花也對這“俞放鶴”起了疑心。
郭翩仙微笑道:“這倒的確有趣,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居然有這么大的神通,這樣的人,絕不會沒有來歷,紅蓮花對付她,只怕還不容易。”
銀花娘咯咯一笑,道:“她就算有再大的來歷,還是挨了我一個大耳光。”
她一面說,一面揚起手來一比…這一比之后,她自己也像挨了別人一耳光,笑也笑不出了,話也說不下去。
俞佩玉和郭翩仙不覺都向她瞧了過去,只見她那張終日都帶著媚笑的臉,此刻竟已變得毫無血色,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更是充滿了驚駭恐懼之色,只是瞬也不瞬地瞧著自己的手。
瞧著瞧著,她全身竟都發起抖來。
俞佩玉和郭翩仙目光也不覺移向她的手,兩人只瞧了一眼,臉色竟也變了,目中也露出驚駭之色。
只見她這只又白又嫩,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此刻,竟已變得像只鬼爪子似的,黑里透紅,紅里透青。
俞佩玉駭然道:“這是怎么回事?”
銀花娘顫聲道:“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這…這只手怎會就變成了這鬼樣子。”
郭翩仙道:“你這只還能不能動?”
銀花娘道:“好…好像還能動,不…不過…”
郭翩仙忽然抽出根木柴,“吧”的向她手背上打了下去,這根木柴又粗又糙,這一下打得又不輕,無論打在誰的手上,那人只怕都要疼得齜牙咧嘴,誰知銀花娘挨了這一下,竟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郭翩仙皺眉道:“疼不疼?”
銀花娘道:“不…不疼。”
挨了打不疼,原該開心才是,但銀花娘說出這兩個字,眼睛里卻已駭出了眼淚,她只覺自己這只手竟似已變得和木頭一樣,又好像簡直不再是自己的手了,她眼見著郭翩仙這一記打下來,竟像是打在別人手上。
郭翩仙又皺了皺眉,眼前瞧見了那把切咸菜乾的菜刀,他忽然拿起菜刀,一刀向銀花娘手背上切了下去。
這菜刀雖不十分鋒利,但要切下個人的手來,還是輕而易舉,誰知這一刀砍下,銀花娘的手上只不過多了道小傷口,傷口中卻連一滴血也沒有流出來,她這只手竟像是變得比木頭還硬。
別人一刀沒砍斷自己的手,她本來也該開心才是,但銀花娘卻更是駭得面無人色,幾乎放聲痛哭起來。
只聽“當”的一聲,郭翩仙手中刀已掉在地上,搖頭嘆道:“好姑娘,你那一耳光,只怕是打出麻煩來了。”
銀花娘道:“但…但我打他的時候,一點感覺也沒有。”
郭翩仙苦笑道:“就要這樣的毒,才叫真正厲害,你不知不覺間,這毒已侵入了你的血液,你的骨頭,若是當時就被你發覺,豈非就有救了。”
銀花娘顫聲道:“現在…現在難道無救了?”
其實他自己也是使毒的名家,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此刻中毒之深,只是情急之下,心里總還抱著萬一的希望。
郭翩仙搖了搖頭,道:“只怕是無救了。”
銀花娘撲了過去,大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救我,你也是使毒的名手,你…你…”
她身子撲過去,郭翩仙竟如避蛇蝎一般,趕緊往后退,嘴里道:“不錯,我的確也可算是使毒的老祖宗了,但這么厲害的毒,我卻還未見過…好姑娘,你自己中了毒,就莫要再害別人了,還是趕緊出去找個舒服的地方,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等死吧。”
銀花娘身子一軟,整個人都倒了下去。
俞佩玉心里亦自駭然,推開了門,道:“你跟我來?”
銀花娘道:“你…你要我到那里去?”
俞佩玉道:“別的人救不了你,下毒的那人總可救得了你的。”
銀花娘立刻跳了起來,道:“是是是,她一定能救得了我,我打了她一下,她雖不高興,但和我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我去求求她,陪個不是,她也不會真要我命的。”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事情絕沒有如此簡單,但一個人在快死的時候,自然只有自己安慰安慰自己。
郭翩仙卻大聲道:“俞兄,你還要帶她上樓去?”
俞佩玉道:“嗯。”
郭翩仙道:“那一老一小兩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邪氣,你好容易下來了,此番再上去,只怕連自己也下不來了。”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若要死,早已死過許多次了…”
郭翩仙道:“她這樣的女人,俞兄你犯得上為她如此拚命?”
俞佩玉道:“像郭兄這樣的人要死的時候,我也會出手相救的。”他嘴里說著話,人已帶著銀花娘走得遠了。
郭翩仙搖頭自語道:“這樣的人,倒也少見得很,簡直連我都弄不清他究竟是…”
突聽銀花娘遠遠大喊道:“紅蓮花、君海棠,你們快來呀,郭翩仙就躲在客棧的廚房里。”
郭翩仙面色大變,跺腳道:“這女人好黑的心。”
他目光一轉,先抱起了鍾靜,再從柴堆里拿出那包袱,鍾靜仰面瞧著他,目中忽又流下淚來,顫聲道:“我…我已變成這樣子,你還沒有忘記我,你…你既然見過那么多女人,為何還會對找這么好?”
郭翩仙冷冷道:“你若少說些話,我還會對你好些的。”
銀花娘一面喊,一面走,走到那小樓下面的時候,已不停的喘起氣來,只見俞佩玉正在瞧著她,她勉強一笑,道:“他對我那么狠,我總也不能讓他太好受,是么?”
俞佩玉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莫以為我會怪你,我現在知道比你壞的人,世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你只不過是因為別人得罪了你才害人,但有些人…”
他黯然頓住語聲,轉身正要去拍門。
誰知屋里已有人道:“門是開著的,你們自己進來吧。”
銀花娘咬著嘴唇,悄聲道:“原來她早已算準我們必定會去而復返,所以才放我們走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誰知屋里的人還是聽見了。
只聽朱淚兒淡淡道:“我早就說過,我們絕不求人,只等著別人來求我們。”
銀花娘只當朱淚兒就在門后面,又誰知門推開后,樓下的廚房里,竟連個人影都沒有。
朱淚兒的語聲卻又從樓上傳了下來,道:“你們進來后,也別把門拴上,說不定還會有人來的。”
銀花娘咬了咬牙,暗道:“這丫頭耳朵真靈。”
但這次她可不敢將話說出來了,跟著俞佩玉,輕輕上了樓,樓上窗拉得很緊,像是陰森森的。
朱淚兒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連瞧都沒有瞧他們一眼,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瞧著她的三叔。
方才上樓來的那兩個人,一左一右,跪在床邊,兩人的手都被那病人握著,兩人都是滿頭大汗,面上的神情更是恐懼已極,像是恨不得立刻背插雙翅,如飛逃走,卻又偏偏不能移動半步。
那病人閉著眼睛,臉色又漸漸紅暈,過了半晌,頭上突有一縷熱氣冒了出來,如爐上水沸,蒸籠開蓋。
郭沖牙齒格格打戰,忽然嘶聲道:“前輩饒命…饒命…饒命…”
他聲音越說越小,到后來簡直不復可聞。
朱淚兒卻悠然道:“我三叔只不過借你們的武功一用,并不想要你們的命,你們這點功夫能轉到我三叔手上,便是你們的福氣…”
話未說完,那病人忽然松了手,床旁的兩個人立刻仰天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牛一般的喘著氣。
朱淚兒立刻用塊絲巾去抹她三叔額上的汗珠,輕輕問道:“這兩人功夫如何?”
那病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有名無實…有名無實…今日江湖中,怎地盡是些徒有虛名之輩。”
朱淚兒皺了皺眉,忽然指著那兩人怒罵道:“你兩人活到這么大的年紀,怎地不知道好好練功夫,你兩人昔日若肯用功些,今日豈非也大有光采。”
她竟要別人好生練功夫,練好功夫來“借”給她三叔,這種蠻不講埋的話,連俞佩玉聽了都有些哭笑不得。
朱淚兒卻不但說得振振有詞,而且越說越氣,突然腳一抬,誰也沒瞧清她這一腳是如何出去的,但地上兩個人已被她得飛了出去,飛出窗子,過了半晌,才聽得“噗通”兩聲,想是已落在遠處的屋頂上。
這兩人竟想打別人小姑娘的主意,雖然罪有應得,但俞佩玉見她小小年紀,竟如此手辣,也不禁暗暗嘆惜。
只見銀花娘已陪著笑走過去,萬福道:“朱姑娘,我方才瞎了眼睛,冒犯了您,但望您別見怪。”
朱淚兒冷冷道:“我反正挨別人的打已挨慣了,怎么敢怪你。”
銀花娘知道她氣還未消,眼珠子一轉,突然向那病人跪了下去,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顫聲道:“我從小也是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前輩若是肯救我一命,從今以后,我做牛做馬,一輩子都在這里服侍前輩的病。”
她不求朱淚兒救她,反來求這病人,正是她的絕頂聰明之處,她知道男人都容易對女人心軟,尤其見了女人的眼淚時,而女人對女人卻絕不會客氣,只要這病人答應了她,朱淚兒就萬萬不敢說個“不”字。
那病人果然張開眼來,瞧了她半晌,忽然道:“你可是銷魂宮主門下?”
他忽然間出這句話來,連俞佩玉都嚇了一跳。
銀花娘失聲道:“前輩怎…”
她本想說:“前輩怎知道的,己只因她已入銷魂之宮,已拜了銷魂宮主壁上的遺偈,本已該算做銷魂門下。
但她忽又想到銷魂宮主在世時,天下武林中人,人人俱都欲得之而甘心,自己若承認是這種人的門下,還有誰會救她?
一念至此,她立刻將下半句話縮了回去。
那病人卻又問道:“你可是銷魂宮主門下?”
銀花娘道:“不是。”
那病人又瞧了她半晌,竟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銀花娘愕然道:“可惜?”那病人闔起眼來,不再瞧她,銀花娘幾次張開嘴來,卻又不敢再問,只覺嘴發乾,心里悶得發慌。
過了半晌,只聽朱淚兒緩緩道:“學了銷魂宮的武功,便是銷魂宮門下,既是銷魂宮門下,卻又不肯承認,這種欺師忘祖的人,又誰會救你?”
銀花娘額上冷汗涔涔而落,顫聲道:“你…姑娘你說什么?”
朱淚兒也閉起眼來,不再理她。四下頓時靜得令人窒息,銀花娘瞧了瞧那病人,又瞧了瞧朱淚兒,牙齒格格的打起戰來。
突聽一人長嘆道:“可惜呀可惜。”
郭翩仙不知何時已悄悄走上來,坐在樓梯口長嘆。
銀花娘再也忍不住,嘶聲問道:“可惜?究竟可惜什么?”
郭翩仙道:“你方才若承認是銷魂宮門下,這位朱姑娘說不定就會救你了。”
銀花娘道:“為什么?”郭翩仙悠然一笑,道:“你到現在還猜不出這位朱姑娘是誰么?”
銀花娘道:“她…她是誰?”
郭翩仙忽然向朱淚兒長長一揖,道:“朱姑娘自然就是昔年銷魂谷,銷魂宮朱姑娘的掌上明珠。”
這句話說出來,俞佩玉又是一驚,銀花娘霍然站了起來,又仆地跪倒,瞪大了眼睛瞧著朱淚兒,嗄聲道:“你…你…你真的是銷魂宮主的女兒?”
朱淚兒臉上全無表情,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像是忽然變得有如三四十歲婦人般成熟世故。
銀花娘只覺全身漸漸發冷,突又嘶聲道:“不對,銷魂宮主死了已有三四十年了,絕不會有這么小的女兒。”
郭翩仙嘆了口氣,道:“武林之中,本多秘密,你年紀輕輕,知道什么?”
銀花娘道:“你…你知道?”
郭翩仙道:“我雖知道一些,卻不敢說。”
那病人忽然道:“既然知道,為何不敢說?”
郭翩仙站起來躬身一禮,道:“既然前輩吩咐,在下自當從命。”
這時連俞佩玉心里也充滿了緊張與好奇,銀花娘更是屏息靜氣,動也不敢動,只聽郭翩仙緩緩道:
“故老相傳,近數十年來,武林中有三個最大的秘密,其中之一,便是銷魂宮主的生死之謎…”
那病人微微點了點頭,道:“不錯。”
郭翩仙道:“江湖中人大多知道銷魂宮主已在三十年前仙去,銷魂宮中的繁華,也久已成了陳跡,但是在武林中卻還有另一種傳說,說銷魂宮主其實并沒有死,只不過為了避仇,所以才悄然離開了銷魂宮。”
俞佩玉忍不住道:“但我卻親眼瞧見了她的遺蛻。”
郭翩仙道:“據說那并非真的銷魂宮主,只不過是她宮中的一旨宮女,她為了遠仇避禍,所以才用了這李代桃僵之計。”
他嘴里雖在回答俞佩玉的話,眼睛卻一直瞧著那病人,只見那病人鼻息沉沉,似已入睡,也不知聽見沒有。
郭翩仙乾咳一聲,又道:“銷魂宮主的行事雖隱秘,但后來不知怎地,還是漸漸被人發覺,最先知道的一人據說是東方城主…”
俞佩玉動容道:“東方城主?你說的可是南海七十二島中,日月島、不夜城,以一對日月雙輪威震南海,令海南劍派數十年不敢妄動的東方大明么?”
郭翩仙微微一笑,道:“不錯,你如今說出這名字還不打緊,但據說昔年若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號,那人只怕很難活過一個對時。”
那病人卻忽然張開眼來,逼視著俞佩玉,厲聲道:“你怎知道東方大明的名字?”
俞佩玉只覺他這雙沒精打采的眼睛,竟忽然變得有如驚虹厲電般懾人魂魄,心里雖暗暗吃驚,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緩緩道:“家父昔日曾經對弟子說過,這位東方城主乃是武林中十大高手之一,只是遠在南海,江湖中一般人多不知道他的厲害,家父還說武林中武功真正最高十個人,都絕少在江湖走動,其實他們的武功,無一不在當今聲名最顯赫的十三大門派的掌門人之上。”
那病人道:“他說的這十大高手都是些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也記不甚清,只記得其中除了這位東方城主外,還有小蓬萊、櫻花谷的“神尼”櫻花大師,極北荒漠中的“飛駝”乙昆,隱居青城山的“怒真人”,游俠無蹤的神龍劍客,神風嶺的李天王…”
他話未說完,那病人卻似已聽得不耐煩了,微微皺眉,冷笑道:“十大高手?憑他們也配。”
他又閉起眼睛,揮手道:“說下去。”
郭翩仙又咳嗽一聲,道:“據說那東方城主和銷魂宮生過從很深,知道這消息后,立刻邀集了南海七十二島的十余位島主,還有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趕來復仇。”
俞佩玉失聲道:“我記起來了,這胡姥姥也是十大高手之一,她別的武功雖不十分高明,但使毒的功夫,據說天下少有。”
郭翩仙道:“東方城主請出胡姥姥來對付銷魂宮主,為的就是以…咳咳。”
他本想說“以毒攻毒”,但瞧了瞧朱淚兒鐵肓的臉,這句話又怎敢說出來,只是不住咳嗽。
俞佩玉忍不住道:“這些人難道已知道銷魂宮主的隱居之處?”
郭翩仙道:“自然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他們可曾找著了銷魂宮主?”
郭翩仙道:“只怕是找著了。”
俞佩玉嘆道:“這一場惡戰,必定是驚心動魄,天下少有,卻不知后來結果如何?”
郭翩仙道:“這就不知道了。”俞佩玉道:“你也不知道?”
郭翩仙苦笑道:“非但我不知道,天下只怕也沒有別人知道。”
俞佩玉奇道:“為什么?”
郭翩仙道:“東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行事雖也十分隱秘,但出發前據說曾在岳陽樓上痛飲了一日一夜,預行慶功,當時岳陽樓下恰巧也有人在一艘小舟上賞月飲酒,無意間聽到他們的說話,是以知道這些武林頂尖高手聚在一起,是為了要來對付那銷魂宮主的。”
俞佩玉道:“所以這消息后來就傳了出去?”
郭翩仙道:“小舟上的這幾人也并非多嘴之輩,是以知道這件事的人始終不多,但是江湖間最難保密,到后來還是有些人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大家都忍不住要在暗中留心查訪,都想知道這一場大戰的結果如何。”
俞佩玉道:“難道大家都未查訪出來?”
郭翩仙道:“都沒有。”
俞佩玉忍不住又問道:“為什么?”
郭翩仙嘆了口氣,道:“只因東方大明、胡姥姥這些絕頂高手,這一去之后,從此便無下落,這些人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誰也找他們不著。”
俞佩玉駭然道:“難道這些人都被銷魂宮主…”
他瞧了朱淚兒一眼,戛然頓住了語聲。
郭翩仙道:“銷魂宮主雖是天下武林的奇人,但大家暗中推測,都認為她絕不可能將這許多絕頂高手都…”
他也瞧了朱淚兒一眼,也不說話了。
突聽那病人緩緩道:“你們司想知道這件事的真象么?”
郭翩仙陪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那病人道:“好,我告訴你們,東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以及南海七十二島的十九個島主,全都是被我殺死的,殺得一個不留。”
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來,就好像這本是件很輕松,很平常的事,但郭翩仙、俞佩玉卻不禁全被嚇得怔住了。
他們雖未親眼瞧過東方大明、胡姥姥、李天王這些人的武功,但連當今十三大門派的掌門人都對這些人忌憚幾分,這些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而南海七十二島的島主們,據說也各有絕技在身,據說其中有一位島主,曾經和飛魚劍客苦戰了三天三夜,竟絲毫未落下風。
像這樣的人一個也難惹得很,何況有二十幾個聚在一起,這奄奄一息的病人,卻說將他們全都殺光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那里還說得出話來。
那病人緩緩又道:“還有,淚兒的母親朱媚,并不是為了怕人尋仇才離開銷魂宮的,她只不過是因為久經滄桑之后,忽然真心愛上了一個人,所以不惜放棄一切,和這個人飄然遠引,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以度余生。”
俞佩玉和郭翩仙呆呆瞧著他,心里暗道:“這個人莫非就是你?你莫非就是朱淚兒的父親?”
但這句話自是誰也不敢問出來。
那病人道:“你們可是想問我這人是誰?”
郭翩仙陪笑道:“前輩若不愿說,也沒關系。”
那病人卻道:“這人就是東方大明的兒子,東方美玉。”
俞佩玉和郭翩仙長長松了口氣,心里卻好像覺得有些失望,朱淚兒已經悄悄走過來,伏在那病人身旁。
那病人接著道:“顧名思義,這東方美玉自然是個絕世的美少年,是以朱媚雖然閱人多矣,竟還是對這比他小了幾乎一半的少年,投下了一片真心,你們總該知道,越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動了真情后越是不可收拾。”
俞佩玉和郭翩仙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銀花娘卻幽幽一嘆,道:“正是如此。”
那病人道:“但這東方美玉除了人長得俊美外,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且品格之低下,更是令人發指。”
他竟當著朱淚兒的面,罵他的父親,朱淚兒居然無動于衷,好像覺得她父親的確是該罵的。
俞佩玉和郭翩仙又不覺暗奇怪。
只聽那病人道:“朱媚嫁給他后,洗盡鉛華,為良人婦,竟像是平凡的婦人一樣,每天掃烹煮,服侍她的丈夫,只因她愿在這平凡的生活中,將往事全都忘記,她對東方美玉情意之深,你們也總該能想像得到。”
俞佩玉嘆了口氣,暗道:“一個男人若能得到這樣的妻子,人生夫復何求?”
銀花娘暗嘆忖道:“不知我將來愛上一個人時,會不會像這樣子…唉,我人都快死了,何必還想這么多。”
郭翩仙卻在暗中忖道:“這位銷魂宮主歷盡滄桑,所以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示自己的情意,但東方美玉還是個年輕小伙子,只怕反而會覺得這種生活無趣了。”
三個人三種想法,誰都沒有說出口來。
那病人道:“朱媚固是情深一往,誰知東方美玉卻反而覺得這種生活無趣了,竟慫恿著朱媚要她再回銷魂宮去。”
郭翩仙微微一笑,俞佩玉暗暗搖頭。
銀花娘道:“她…她回去了么?”
那病人道:“朱媚自是不肯答應,那時她年紀雖已不小,但駐顏有術,看來還是美如天仙,所以東方美玉還不舍得離開她…”
郭翩仙瞧了朱淚兒一眼,暗道:“她小小年紀,便已能令男人如此顛倒,她母親更不知有多妙了,只可惜我自命風流,竟遇不著這樣的女人。”
銀花娘暗道:“朱嵋雖然洗盡鉛華,但某些地方想來還是能令東方美玉欲仙欲死…不知我將來能不能比得上她呢?”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卻在嘆息。
那病人道:“但以嵋術駐顏的女人,最忌生育,朱媚自也知道這點,是以兩人多年都未生育,到后來朱嵋年紀越大,做母親的愿望也越來越強烈,竟不顧一切,生下了個女兒…這就是她了。”
他瞧了朱淚兒一眼,朱淚兒垂下頭來,目中已有淚痕。
銀花娘卻已忍不住插口道:“她生下這孩子后,真的就變老了么?”
這屋子里別人都只在留神聽著這段故事里的詭秘曲折之處,只有銀花娘,卻在關心著銷魂宮主的容顏。
那病人嘆了口氣,道:“不錯,朱媚生下了這孩子后,不出半年,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竟然就變得鶴皮鶴發,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幾十年。”
銀花娘也嘆了口氣,嘴里不再說話,暗中卻忖道:“這么樣說來,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能生孩子了。”
誰知俞佩玉竟也嘆了口氣,道:“那東方美玉既已對朱宮主生出了厭倦之意,此后只怕更…更…”瞧了朱淚兒一眼,將下面半句話咽了回去。
那病人道:“朱媚聰明絕頂,又何嘗不知道東方美玉已對她漸漸有了異心,只是她本也未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后,竟會老得這么快,一日攬鏡自照,忽然發覺自己頭發竟也脫落了大半,她也就立刻想到,此番只怕是再也挽不回東方美玉的心了。”
銀花娘暗道:“我若是她,不如就將東方美玉一刀殺了,這樣我雖然再也得不到他,也讓別人休想得到他。”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瞧見俞佩玉臉上的刀疤,立刻垂下了頭,再也不敢抬起。
只聽那病人接著道:“這一夜她抱著孩子,偷偷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還未天亮,她就去叫醒了東方美玉。”
銀花娘又忍不住道:“他們兩人難道不…不住在一起么?”
那病人道:“自從生下這孩子后,東方美玉就別居一室,說是這樣才能讓朱媚好好的照顧陔子,其實…哼。”
郭翩仙暗道:“這也不能怪他,若換了是我,我也不愿和個老太婆睡在一床的…”突覺那病人的目光冷冷向他瞧了過來,立刻陪笑道:“卻不知朱宮主叫醒了他后,是為了什么呢?”
那病人嘆道:“這只怕你們誰也想不到的。”
大家屏息靜氣,誰也不敢多嘴,過了半晌,才聽那病人緩緩的接道:“她叫醒他,是為了要向他告別。”
俞佩玉、郭翩仙、銀花娘齊地一怔,失聲道:“告別?”
那病人道:“不錯,她知道自己這樣子,再也不會得到東方美玉的歡喜,是以痛哭一夜后,立下決心,要讓東方美玉恢復自由之身,她只說:“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你勉強陪著我,你離開我后,不妨找一個年紀相若,性情溫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活下去,而我…我雖然再也見不著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將你的孩子撫養成人,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番話此刻由一個男人嘴里說出,雖已失去了那分凄惋悲涼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嵋當時說這番話時的心情,仍不禁俱都為之惻然。
就連郭翩仙心里也不禁暗暗嘆息:“想不到這朱媚竟對東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個男人一生中能有這么段情感,活著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動容道:“那東方美玉聽了這番話后,難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成?”
那病人緩緩道:“他沒有走,他聽了這番話后,立刻指天誓日,說他對朱媚的心絕不會變,無論朱媚變得多老多丑,他都絕不會棄她而去。”
俞佩玉長長嘆出口氣,道:“如此說來,這位東方公子并非負心的人。”
誰知那病人卻道:“不錯,他的確不是負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說到這里,他平靜的面容,忽然變得激動起來,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額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朱淚兒輕輕替他拭著汗,眼淚已流落滿面。
大家瞧得瞠目結舌,更是誰也不敢插嘴,一時之間,小樓上只能聽朱淚兒悲哀的啜泣聲,大家沉重的心跳聲。
過了半晌,那病人終于吐出口氣,緩緩道:“朱媚聽了東方美玉這番話后,心里更是感激,她本來自是舍不得離開他,只是情愿為了他犧牲自己,如今東方美玉既然已經這么說了,她自然就絕口不提“別離”兩個字。”
俞佩玉道:“但那東方美玉難道…難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從此以后,她一面照顧孩子,一面更對東方美玉服侍得無微不至,只差沒有將心挖出來給他吃了,誰知這樣又過了兩年多后,東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著了她,而且還帶來了二十幾個武林高手。”
他說到這里,才接上前面的話,這故事仿佛已近了尾聲,但大家卻已隱約猜出,這其中必定還另有隱情。
只見那病人目光在他們臉上一掃,緩緩道:“朱媚自知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定十分隱秘,這東方大明卻是怎么會找到她的?你們可想得到么?”
郭翩仙陪笑道:“晚輩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當時也奇怪,直到她見了東方美玉的行動后,心里才算雪亮。
俞佩玉嗄聲道:“那東方美玉又有什么行動?”
那病人聲音已嘶啞,沉聲道:“他見了這批人后,非但毫不吃驚,而且…而且還立刻投奔了過去…”只聽“喀嚓”一聲,床邊一張茶幾,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銀花娘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都已隱約猜到,這件事說不定就是東方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誰也不忍說出來,只聽那病人喘息之聲,越來越重,顯然已是怒氣上涌。
朱淚兒忍住哭聲道:“三叔你…你氣力還未恢復,何必…何必…”
那病人厲聲道:“普天之下,還沒有人知道這秘密,我就算說過這番話后立刻就死,也是要說的,我不能讓你母親死后還蒙罵名。”
朱淚兒終于忍不住伏倒床上,放聲痛哭起來。
那病人嗄聲接道:“原來東方美玉這…這畜牲,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貌剛開始變老時,就暗中以重金托了個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傳信到日月島,不夜城,想來自然還答應了這人,信送到后,再予以重酬,只是這日月島極是難找,所以這封信里過好幾年后,才傳到東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雖已隱約猜到如此,但究竟還是不敢相信這東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如此聽這病人親口說出來,大家俱都不禁怒憤填膺,就連郭翩仙和銀花娘,都不免覺得這東方美玉手段確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雙厲電般的眼睛,忽然瞪著郭翩仙,道:“找知道你必也是個薄情的人,但這件事若換了是你,你忍心這樣做么?你老實說出來。”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輩…”
他只覺這病人一雙眼睛簡直像刀,像是要剖開他的心,他竟連謊都不敢說,嘆了口氣,苦笑道:“此事若換了晚輩,晚輩也許會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錯,無論換了多狽心的人,最多也不過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東方美玉這畜牲,卻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后,朱媚會來對忖他,他生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聲道:“但…但朱宮主既已要讓他走了,他為何還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對他雖是一片真心,但他卻怕朱媚是在用話套他,何況那時他早已托人帶了信給他爹爹,為了一勞永逸,永絕后患,他竟要親眼見到朱嵋死在他面前才安心,對朱媚說的那番話,竟是要穩住她的。”
聽到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聲長嘆道:“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后來這位朱宮主,難道真…真死在他們手里了么?”
那病人鐵青臉,也不說話,過了半晌,才沉聲道:“你們還忘了問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你們忘了問我,找又怎會知道這件事的?”
他不說也就罷了,此刻一說,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這件事既如此隱秘,他又怎會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詳細,簡直有如當場眼見一般。
那病人卻閉起眼睛,緩緩道:“我平生最愛孤獨,自從經過一件事后,更覺得世上再無一個我看得順眼的人,見了人就恨不得將之一刀殺死。”
那件事還未說完,他忽然說起自己的性格來,大家雖覺奇怪,但還是屏息而聽,不敢插嘴。
只聽那病人緩緩接道:“但我既不能將世人全都殺光,就只有遠離人群,那時正是春天,福州海岸一帶,等著運貨到東瀛蓬萊經商的海船很多,我選了艘最堅固、最輕巧的海船跳上去,將上面的人全都趕了下來,獨自揚帆而去,海船上糧食清水自然準備得多,我暫也不至有餓渴之慮,只覺海闊天空,再無一個俗人前來打擾于我,倒也優游自在,我悶了許久的心懷,才總算為之一暢。”
聽到這里,大家已隱約覺出他說的這番話,必定和那故事頗有關系,而關系就是在這“海船”兩字上。
那病人已接著道:“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觀賞海上落日的奇景,忽然瞧見一個人自海上飄了過來,這人滿身是血,眼見已是活不成了,但還是緊緊抓住一塊木頭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這人若還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會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一個人在海上總有些無聊,說不定反倒會救他起來。”
那病人道:“那時我對世人痛恨已極,本無救他之意,但見他受傷如此之重,倒忍不住想問問他是怎么回事?是遭了誰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盜劫掠,我正好去拿他們開刀,出出胸中的不平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