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璧聽了姬靈風的話,不由張口結舌,怔在那里,姬靈風不再理他,卻已轉向俞佩玉,道:“而你,你根本已死了,每個人都親手摸過你的體,我卻又令你復活,你口中雖不言,心里卻定然不信,人死之后,怎能復活?”
俞佩玉默然半晌終于道:“在下并未懷疑,但此刻已想到,復活的秘密,必定是在那杯酒上。”
姬靈風冷冷一笑,道:“你看來雖遲鈍,其實倒也不笨,不錯,我給你喝的那杯酒并非夫人的斷腸酒,而是逃情酒。”
俞佩玉笑道:“酒名逃情,倒也風雅得很。”
姬靈風道:“這酒據說乃昔日一個絕代才人所制,他被三個女子癡纏了半生,再也無法消受,是以才苦心配制了這種酒,喝下去后,立刻呼吸停頓,四肢冰冷,與死人無異,但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便可還生,他藉酒作死,逃脫了那三個女子的癡纏,自在的過了下半輩子,臨死前還得意地題下了兩句詩,“得酒名逃情,優游渡半生”,是以酒名“逃情”,佳話傳誦至今。”
俞佩玉嘆道:“想不到昔日名士的風流余韻,今日竟救了我一命。”
姬靈風冷冷道:“你莫忘了,救你的并非那逃情酒,而是我。”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之恩在下自然不敢忘記。”
姬靈風目光逼視著他,突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救你?”
俞佩玉怔了怔,吶吶道:“這…這…”
這樣的間話,原是誰也回答不出的。
姬靈風道:“你若以為我是因為對你起了愛慕之心,而來救你,那你就錯了,我絕非那種癡情的女子,你也不必自我陶醉。”
她隨意猜忖別人的心事,也不管是對是錯,也不容別人辯說,俞佩玉紅著臉剛想說話,她已接著道:“我救你正也和救謝天璧一樣,要你記著我的恩惠。”
俞佩玉自然也怔在那里,姬靈風接著又道:“你兩人心里可是在想我恩圖報,不是個君子。”
謝天璧道:“在下并無此意。”
姬靈風冷笑道:“你雖無此意,我卻有此意,我本不是個君子,本就是要市恩圖報,我救了你兩人性命,且問你兩人想如何報答我?”
謝天璧轉首去瞧俞佩玉,俞佩玉卻也瞧著他,兩人面面相覷,俱是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姬靈風怒道:“你兩人受我大恩,難道不想報答么?”
俞佩玉吶吶道:“救命之恩…”
姬靈風道:“什么,“大恩永生不忘”,什么“結草銜環以報”…這些不著邊際的空話,我都不要聽,你兩人若想報恩就得說出具體的事實來。”
她要人報恩,竟比放印子錢的逼債逼得還緊,這樣的人倒也是天下少有,謝天璧怔了半晌唯有苦笑道:“不知姑娘之意,要叫我等怎樣?”
姬靈風突然轉身面對著那死人的體道:“你們可知道他是誰么?”
俞佩玉道:“他…他豈非是姬葬花的父親。”
他不說“你的祖父”,而說“姬葬花的父親”,只因他已瞧出這女子身世必有隱秘,根本不承認是姬家的后人。
姬靈風道:“不錯,他便是姬苦情,我參拜他,既非因為他是姬葬花的父親,也并非完全因為他曾治愈我的重病,而是因為他的智慧,他曾預言,江湖中必將出現空前未有的混亂,而我便是因為這亂世而生的…”
她霍然回身,目中像是已燃燒起火焰,大聲接道:“我既為這時代而生,這時代亦必屬于我,是以我要你們聽命于我,助我成事,我救活了你們,我也要你們不惜為我而死。”
俞佩玉。謝天璧倒真未想到這年紀輕輕的少女竟有如此驚人的野心,又不覺都呆住了。
只見姬靈風向懷中取出個小小的木瓶,道:“這瓶中有兩粒藥,你們吃下去后,醒來時便完全是一個新人,別人再也不會認得你們,我也要你們完全忘記過去,而為我效命,只因你們的性命本是我賜的。”
謝天璧突然變色,道:“在下等若是不肯答應呢?”
姬靈風冷森森一笑道:“你莫忘了,我隨時都可要你的命。”
她往前走了兩步,謝天璧、俞佩玉竟不覺齊地后退了兩步。
突然間,死屋外一人狂笑道:“良丫頭,你自己都活不長了,還想要人家的命。”
凄厲的笑聲中,帶著種令人悚栗的瘋狂之意。
俞佩玉也不知是驚是喜,失聲道:“姬葬花。”
這三個字還未說完,姬靈風已直掠出去。
俞佩玉隨著奔出,只見那沉重的石門已關閉,姬靈風剛掠到門前,外面“喀”的一聲,已上了鎖。
姬葬花在門外狂笑道:“良丫頭,你以為沒有人敢到這里,是么?你以為沒有人會瞧出你的秘密是么?你一時大意,終于要了你的命了。”
姬靈風冷漠的面容,已惶然失色,竟駭得呆在那里,只因她知道這石門外面落鎖,就誰也無法從里面走出去了。
姬葬花得意笑道:“你本該知道,這死屋中是從來沒有一個活人走出來的?你為何還要進去?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我故意將開鎖的秘密告訴你,正是等著你有一日忍不住走進去,良丫頭,你自以為聰明,還是上了老子的當了。”
瘋狂的笑聲,漸去漸遠,終于再也聽不見。
姬靈風木立在那里,眼淚突然流下面頰,她悲痛的也許并非性命,而是那一番雄心壯志,已毀于剎那之間。
俞佩玉、謝天璧也不覺駭得呆了。
只見姬靈風失魂落魄地木立了許久,緩緩轉身,走到那空著的石椅上坐了下來,目光茫然四轉,突然瘋狂的笑道:“我死了總算也不寂寞,還有這許多人陪著我。”
謝天璧駭然追入,道:“姑娘難道…難道真要等死了么?”
姬靈風道:“等著死亡慢慢來臨,這滋味想必也有趣得很。”
謝天璧道:“但…但姑娘為何不設法出去?”
姬靈風嘶聲笑道:“出去?被鎖在這死屋中,你還想出去?”
謝天璧道:“這…這屋子難道真的從無活人進來?”
姬靈風道:“有的,有活人進來,卻無活人出去。”
俞佩玉突然插口道:“將這些死抬進來的人,難道也沒有活著出去?”
姬靈風冷森森一笑道:“沒有人抬死進來。”
謝天璧駭然道:“沒有人抬死進來,這些死難道是自己走進來的?”
姬靈風一字字道:“正是自己走進來的。”
謝天璧瞧了端在四周的死一眼,那些死也似在冷冷的瞧著他,他全身都忍不住打起了寒顫,顫聲道:“姑…姑娘莫非是在說笑。”
姬靈風道:“此時此刻,我還會和你說笑?”
謝天璧滿頭冷汗道:“但…但世上那有自己會走的死?”
姬靈風道:“只因這些死還未坐到這張椅子上之前,還是活生生的人,但坐到這張椅子上后,就變成了死。”
謝天璧寒毛直豎道:“為什么…為什么?”
姬靈風詭秘的一笑道:“這就是姬家的秘密。”
謝天璧道:“到了這時,姑娘難道還不肯說?”
姬靈風目光茫然直視著前面,緩緩道:“姬家的人,血里都有一種瘋狂的、自我毀滅根性,說不定在什么時候突然發作起來,那時他不但要毀滅別人,更要毀滅自己。”
她語聲頓了頓,一字字緩緩的接道:“自姬家的遠祖開始,到姬苦情為止,沒有一個人不是自殺死的。”
謝天璧道:“他們若是活著走進來,再坐在這石椅上自殺而死,身又怎會至今還未腐爛?這些體顯然都是以藥物冶煉過的,人若死了,難道還會用藥物,冶煉自己的體么?”說到后來,他牙齒打戰,連自己都害怕起來。
姬靈風道:“這只因他為他們自己想死的時候,便開始服食一種以數十種毒物混合煉成的毒藥,這數十種毒物互相克制,使藥性發作得很慢,但卻使他們的肌肉,逐漸僵硬,等到他們直剩下兩條腿可以走路了,他們便自己走進這死屋,坐在石椅上,等著死神降臨,等到全身完全僵硬。”
她陰惻惻笑道:“他們竟都將這一段等死的時候,認為是平生最靈妙的時候,他們眼瞧著自己的手足四肢逐漸僵硬,眼瞧著“死亡”慢慢在他們身上蔓延,便認為是平生最高的享受,甚至比眼瞧著別人在他們面前痛苦而死還要偷快得多,這只因別人的死,他們瞧得多了,唯有自己瞧著自己死,才能給他們一種新奇的刺激。”
在這陰森恐怖的死屋里,她將這種奇詭之極,可怕之極,不可思議的事娓娓道來,聽的人怎能不為之毛骨悚然。
俞佩玉失神地瞧著這些首,喃喃道:“瘋子…難怪姬夫人要說他們活著是瘋子,死了也是瘋鬼。”
姬靈風道:“只因他們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已被那種奇異的毒藥所滲透,是以他們的體便永遠也不會腐爛。”
她瞧著謝天璧道:“你如今可明白了么?他們走來時,雖仍活著,但已無異是死人,那其實已不過是一具活著的體。”
謝天璧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顫聲道:“難怪這死屋從無活人出去,原來他們竟都是自己埋葬自己的。”
姬靈風冷冷道:“如今我們的情況,也正和他們一樣,只有坐在這里,等著死亡來臨,如今我們等于自己葬了自己。”
她瞧身旁姬苦情的身,悠悠接道:“我還記得他自己埋葬的那一天,我們全都在這死屋外相送,他蹣跚地走了進來,突然回頭瞧著我們笑道:“你們表面雖然悲哀,心里卻必定在笑我是傻子,其實你們連裝都不必裝的,我平生都未像現在這樣偷快過。”
謝天璧實在不想聽下去,卻又不得不聽。
姬靈風接道:“我們大家誰也不敢答話,他又嗤嗤的笑道:“你們以后總也會知道,一個人死了,要比活著快樂得多。”那時他面目已僵硬,雖在笑著,但看去卻全無半分笑容,那模樣委實說不出的可怕,我那時雖已有十來歲,竟也不覺被駭得放聲大哭了起來。”
她竟以虐待別人為樂,別人越是難受,她越是高興,別人越是不愿聽,她越是要說不去,而且說得活靈活現。
謝天璧聽著她的話,再瞧著面前死的臉,越想越是膽寒,竟也突然瘋狂的大笑了起他笑聲越來越大,竟不能停止。
俞佩玉駭然道:“前輩,謝前輩,你怎樣了?”
謝天璧笑聲不停,根本未聽見他的話,俞佩玉趕過去直搖他的身子,只見他笑得面容扭曲,竟已無法停止。
姬靈風瞧著他冷冷道:“這人已被駭瘋了。”
俞佩玉咬了咬牙,反手一掌摑在謝天璧臉上,謝天璧笑聲才止,怔了怔,卻又放聲大哭起來。
姬靈風悠悠道:“瘋了倒也好,至少不必再忍受等死的痛苦了…”
俞佩玉霍然起身,面對著她,沉聲道:“你雖然救了我一次,但我現在既已等死,便等于將命還給你了,你我從此兩不相欠,你若再刺激他,莫怪我無禮。”
姬靈風凝目瞧了他半晌,終于扭轉頭不再說話。
俞佩玉伸手抹了抹汗,突覺屋子里竟熱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熱,姬靈風也已覺出,失聲道:“火!那瘋子竟在放火烤我們。”
屋頂旁的小洞里,果然已有煙火傳了進來。
姬靈風道:“他竟怕我們死得不夠快,其實我們既已必死,倒不如早些死的好。”
俞佩玉嘆道:“他為何不想個更痛快些的法子?”
姬靈風冷笑道:“這你還不明白么?光用別的法子,就難免損及這些體,死人他們從來不愿傷害的,而死人也正是不怕火烤的。”
這時,謝天璧哭笑都已停止,眼睛發怔地瞧著前面,前面正是姬苦情的身,他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
他一連說了十幾個“奇怪”,也沒有人理他。
姬靈風端坐不動,目光癡癡迷迷,面上似笑非笑,她畢竟也姓姬,竟似真的已在等死,竟似也在享受著死亡來臨的滋味。
俞佩玉卻坐不住了,他還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能逃出去,但這“死屋”實在是座墳墓。
世上那有人能從墳墓中走出去。
突見謝天璧抬起頭來,指著面前姬苦情的身,咯咯笑道:“你們來瞧,這奇怪不奇怪,死人竟也在流汗了…死人竟也在流汗了。”瘋狂的笑聲響澈石屋,空洞的石屋也傳來回聲。
“死人在流汗了!死人在流汗了…”
俞佩玉暗暗嘆息,這天南最大劍派的掌門人,臨死前竟真的變成了瘋子——死人,又怎會流汗?
他嗅息著走了過去,忍不住也瞧了瞧姬苦情的臉。
只見那張冷漠、陰森、詭秘、可憐的死人臉上,竟真的赫然沁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這死人竟真的流汗了。
俞佩玉這半個月來,已不知遇見了多少奇詭可怕的事,但卻再也沒有一件事比死人流汗,更奇怪更可怕的了。
他眼睜睜瞧著一粒粒汗珠自這死人的臉上流下,只覺手足俱已麻痹,實在也快被嚇瘋。
姬靈風目光轉過,駭然狂呼顫聲道:“他…他竟真的在流汗…竟真的在流汗。”
謝天璧咯咯笑道:“莫非這死人也在害怕了?”
但死人又怎會害怕?死人又怎會流汗?世上有誰能相信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世上又有誰能解釋這秘密?
石室中越來越熱,那死人的臉上汗也越來越多。
俞佩玉突然跳了起來,大呼道:“蠟像…這死人也是個蠟像。”
姬靈風道:“我明明親眼看見他走進來的,又怎會是蠟像?”
俞佩玉撲過去,伸手在那“死人”頭上一扭,這“死人”的頭立刻就塌了下去,竟果然是具蠟像。
在這陰森森的光芒中,這許多真的死間,在這充滿了種種可怕傳說的“死屋”里,自然誰也不會瞧出,死人中竟有一個蠟像。
俞佩玉抹了抹汗,人似已虛脫。
姬靈風卻更是大駭,狂吼道:“這不是蠟像,絕不是蠟像,我親眼瞧見姬苦情走進來的。”
這若是蠟像,姬苦情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俞佩玉苦笑道:“他進來后,也許又走了。”
姬靈風道:“他也許并未真的服下那毒藥,他也許是在裝死,但他一走進來后,門便在外面鎖起,他根本走不出去?”
她顫聲接道:“他既走不出去,便必死在這里,他既然死在這里,又怎會變作蠟像的?”
俞佩玉目中突然閃出了光,大聲道:“這死屋中必定另有出路,姬苦情就是從那條路走出去的,他既能走出去,咱們必定也能走出去。”
一念至此,他精神大振,也不管四面石壁都已被燒得發燙,當下立刻四下查探了起來。
出身“先天無極”門下的人,對消息機關之學都不陌生,但俞佩玉直將這兩間石室都找遍,還是找不著那秘密的出口。
這時他身上衣服濕了又乾,眼睛已被烤得發紅,嘴唇也已被烤得裂開,喘息著站在那里不住喃喃問道:“那出路會在那里?…姬苦情為了裝死騙人,自然早已準備好出路,我若是他,會將出口留在那里?”
姬靈風道:“據我所知,這“死屋”中絕不會另有出路的。”
俞佩玉道:“一定有的,否則姬苦情又怎會走得出去?”
姬靈風默然半晌,道:“這難道不可能是外面有人開門放他走的么?”
俞佩玉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全身肌肉一陣顫動,終于整個人都怔在那里,再也動不得了。
不錯,這自然可能是別人開門將姬苦情放走的。
姬苦情這樣人,雖然不可能將這種秘密讓另一人知道,但以此刻的事實而論,卻唯有這一個解釋合理。
何況,姬苦情令那人開了門后,也可能立刻將那人殺死,這樣他的秘密豈非也一樣不會漏了么。
想到這里,俞佩玉終于已完全絕望。
突聽謝天璧又道:“你們瞧,奇怪不奇怪,這死人已不見了,完全不見了!”
俞佩玉忍不住餅去瞧了瞧,只見那蠟像已完全融化,但融在地上的蠟,卻并不多。
那些熔化了的蠟又到何處去了?
俞佩玉心念又一閃,一步去到那石椅旁,仔細瞧了瞧,大喜道:“我并沒有猜錯,這死屋的確是另有出路的,那出口就藏在蠟像的下面,就在這張石椅上。”
原來石椅上有個小洞,熔化的蠟,便自這小洞中流了出去,但這洞小得最多只能插入兩手指,人又怎能鉆出去。
姬靈風冷笑道:“我瞧你還是安心等死吧,這石椅下若是出口,姬苦情走了后,這蠟像又怎會坐到石椅上,難道蠟像自己會坐上去么?”
俞佩玉目光閃動道:“姬苦情正是利用此點,教人縱然發現蠟像的秘密,卻再也想不到那出路會在蠟像下。”
姬靈風道:“無論如何,若沒有人搬它,這蠟像是絕不會自己坐上椅子的,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
俞佩玉道:“這小洞卻可解釋。”
姬靈風道:“小洞?”
俞佩玉道:“姬苦情鑄這蠟像時,便將一條繩子凝固在蠟像的屁股下,然后他再將這繩子穿入這小洞,他走下地道,蓋起石板后,便在下面拉動繩子,這蠟像也就被他拉到石椅上坐下來了。”
姬靈風失聲道:“呀,不錯,這法子果然巧妙。”
俞佩玉嘆道:“姬苦情思慮之周密,計劃之巧妙,委實是人們難及,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終是算不出這“死屋”竟會被火烤,這蠟像竟會熔化,他自然更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無足輕重的一個小洞,竟會漏了他整個秘密。”
姬靈風默然半晌,長嘆道:“你的確比想像中聰明得多,聰明得太多了。”
蠟人坐下的石板,果然是可以移動的,石板移開下面果然有條黝黑的地道,俞佩玉長長吐了口氣,道:“這死屋中終是有活人走出去了,而且還不止一個。”
姬靈風這時也不說話了,隨著走了下去。
俞佩玉扶著謝天璧,試探著一步步往前走,地道長而曲折,自然也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們終于逃了出去,但又有誰敢說這地道的出口是安全之地?這地道說不定又是通往姬夫人的臥室中去的。
俞佩玉剛想到這里,前面竟已有燈光傳來,燈光雖然微弱,但在如此黑暗中,卻顯得分外強烈。
有燈光的地方必定有人!
俞佩玉放開謝天璧展動身形,撲了過去,無論是誰在那里,他都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將之擊倒。
誰知有燈光的地方竟沒有人,只有一盞孤燈,放在地上,微弱的火光熒熒跳動,似乎已將熄滅了。
俞佩玉赫然發現這盞燈,竟是方才自己帶來的。
他方才被姬夫人拖進去時,便將這盞燈留在地上,忘記吹熄,而這里也正是通向姬夫人臥室的入口。
原來姬夫人的臥室,蒲團上的紙閣,以及那神秘的死屋,這幾處地方竟都有地道相連的。
俞佩玉經歷了無數兇險,出生入死,兜了個大圈子,竟又兜回原來的地方,他也不知是該哭了還是該笑。
姬靈風走過去,瞧了瞧,也怔住了。
只聽俞佩玉喃喃道:“依我看來這地道除了姬夫人的臥室,以及那紙閣和死屋之外,必定還有第四個出口的。”
姬靈風道:“你說…這里還另有出口?為什么?”
俞佩玉道:“只因姬苦情和那“俞某人”,想來絕不是自姬夫人臥室中出去的,更不會自那紙閣與死屋中走出,所以我說這里必有第四個出口?”
姬靈風喜道:“你想那第四個出口會在那里?”
俞佩玉拿起了銅燈,緩緩向前走著,這條路,又是走到那紙閣下去的,他走著走著突然回頭問道:“你可知道那俞某人是何時到殺人莊來的?”
姬靈風道:“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正月初三,剛過完年,也正是姬苦情開始服毒的第三天,他選在大年初一開始服毒,正是要在別人的歡樂里加些悲苦。”
俞佩玉道:“他初一開始服毒,卻不知在那一天走入死屋?”
姬靈風道:“那天是元宵,從初一到元宵這半個月里,殺人莊里大多數人都在為他的后事忙碌著,所以才會將那姓俞的忽略了。”
這時他們又已走到那紙閣下的小房邊,那錦囊玉佩仍在床上,姬苦情的蠟像也仍在那里瞧著他們冷笑。
謝天璧突又咯咯笑了起來,道:“難怪那死人不見了,原來他竟溜到這里來了…”
俞佩玉拾起了那玉佩,沉吟了半晌,緩緩道:“那姓俞的并未溜走,姬夫人錯怪他了。”
姬靈風奇道:“這話從何講起?”
俞佩玉道:“我瞧見這玉佩時,心里已覺奇怪,那姓俞的對這錦囊縱不珍惜,卻也不該將這玉佩遺落在這里。”
姬靈風道:“不錯,這玉佩看來的確似乎是他家傳的寶物,但他也許去得匆忙,是以才會將玉佩遺落了下來。”
俞佩玉道:“那時并沒有人知道這地道的秘密,他若發現了第四個出口,大可從容溜走,又怎會走得匆忙,除非…”
姬靈風道:“除非怎樣?”
俞佩玉道:“除非他并非自己溜走,而是被別人逼走的。”
姬靈風怔了怔,失聲道:“你…你莫非是說姬苦情發現了他?”
俞佩玉道:“想來必是如此,姬苦情自死屋遁入這地道后,發覺這地道中竟然有人,他自然不能容第二個人知道他詐死的秘密。”
姬靈風動容道:“如此說來,那姓俞的非但是被他逼走的,而且還可能已被他殺死滅口了。”
俞佩玉道:“姬苦情必已殺之無疑。”
姬靈風默然半晌,悠悠道:“她若知道他已死去,也許就不會那么傷心,那么痛苦了俞佩玉道:“她若知道她的情人已死,豈非更要傷心痛苦?”
姬靈風凄然一笑,道:“你可知道一個女子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她不等俞佩玉回答,接著道:“那就是被自己心愛的人遺棄,這種痛苦非但強烈,而且永難忘記,至于他若死了,她心里縱然難受,卻也要比這種痛苦淡得多,也短暫得多,是以有些女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殺死,為的就是怕他移情別戀,她寧可讓他死也不能瞧他落在第二個女子手里。”
俞佩玉道:“如此說來,她若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已死,反而會開心么?”
姬靈風道:“開心得多了。”
俞佩玉苦笑道:“女人的心事,男人當真是永遠無法了解的。”
姬靈風冷冷道:“男人本就不該想來了解女子的心事,女人生來就并非被人了解的,而是被人尊敬被人愛的。”
俞佩玉再不答話,手舉銅燈,四下搜索起來。
他算定那第四條出路,必定就在這張床附近,但他卻再也找不出來,這時燈油已盡,燈光終于熄滅了。
俞佩玉長嘆一聲,喃喃道:“看來這地道中就算真的有第四條出路,但在如此黑暗中,找也是休想能找得到的了。”
姬靈風突然道:“其實,你用不著找到那第四條路,也一樣可以出去的。”
俞佩玉道:“你有法子?”
姬靈風道:“只要你能在姬夫人面前證實那姓俞的已死了,她便對你不再懷恨,說不定就會將你放出去的。”
俞佩玉還未答話,突聽黑暗中一人道:“不行,這法子行不通。”
姬靈風道:“為何行不通?”
那人道:“俞佩玉既已死了,又怎能再活著出去。”
姬靈風這時才聽出這話聲既非俞佩玉,也非謝天璧的剎那之間,不禁滿頭冷汗,失聲道:“你又是誰?”
那人咯咯笑道:“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么?”
“嚓”的一聲,黑暗中亮起了火光,火光照亮了一張蒼老、憔悴,刻滿了風霜勞苦痕跡的臉。
俞佩玉。姬靈風不覺同時出聲道:“高老頭,是你!你怎會到這里來的?”
高老頭那蒼老憔悴的臉,在這神秘的地道里閃動的燈光下,竟也變得詭秘起來。
他瞧著姬靈風詭秘的一笑,道:“不錯,只會砍柴挑水的高老頭是不會到這里來的,但你只知道我是高老頭,還知道我是誰么?”
姬靈風只覺他目光中突然有一種前所未見的鋒芒,竟不由自主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顫聲道:“你究竟是誰?”
高老頭緩緩自她面前走過,將手里的燈放在床頭的小癟上,然后突然轉身,目光灼灼的瞧著她,緩緩道:“我就是使姬苦情寢不安枕,食不知味的人,我就是使姬苦情覺得已再也活不下去的人…”
俞佩玉失聲道:“姬苦情被逼得只有裝作在那紙閣中苦行懺悔,被逼得只有詐死,莫非就是為了怕你?”
高老頭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姬苦情平生最畏懼的,竟是我這么個糟老頭子。”
姬靈風吃驚道:“他難道早已知道你是誰了?”
高老頭冷笑道:“他自然早已知道了,但是他卻不敢揭破,只有裝傻,只因他也知道我早已發現了他的秘密。”
姬靈風道:“什么秘密?”
高老頭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中突然發生了許多件震驚天下的無頭案,有大宗珍寶神秘地被劫,許多名人神秘地被殺,做案的人武功高絕,手腳干凈,當時武林中雖然動員了數十高手,卻也偵察不出他的下落,只因誰也想不到這做案的人,竟是終年足不出戶,在那紙閣中懺情悔罪的姬苦情。”
俞佩玉動容道:“我早已想到他那樣做法,必定是有陰謀的了。”
姬靈風大聲道:“你說他是殺人的強盜,我絕不相信。”
高老頭嘆道:“非但你不信,當時我若說出,普天之下,只怕沒有幾個人會相信的,我為了揭破這秘密,只有投身到殺人莊來。”
姬靈風大聲接口道:“你說他那時便已知道了你是誰,那么他為何還容你在“殺人莊”里留下來?他為何不殺了你?”
高老頭道:“他若不容我留下來,豈非更顯得自己心虛,他若殺了我,豈非更證實了自己的罪行?他思慮周密,從來不肯行險僥幸,自然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所以他明知我是來監視他的,也只有裝糊涂了。”
他一笑接道:“若非如此,“殺人莊”里又怎會隨便就收留下一個來歷不明的老頭子。”
俞佩玉道:“你算定他明知你是來監視他的,反而被逼得不得不收留你,這一著雖然妙極,但他既已知道你的身份,豈非時刻都要提防著你,又怎會在你面前露秘密?”
高老頭嘆道:“他一眼便可瞧破別人的身份,像他那樣的人,還有誰能揭破他的秘密,我到了這里后,已知道那些無頭之案是永遠無法破的了。”
姬靈風道:“既是如此,你為何還要留在這里?”
高老頭道:“我留在這里,雖不能揭破他的秘密,但總可監視著他,使他再也不敢出去做案,自從我到了這里之后,江湖中的無頭罪案,果然絕跡了。”
俞佩玉嘆道:“前輩為了阻止罪行發生,犧牲自己的聲名地位,投身為奴,當真是大仁大義,人所難及。”
高老頭面上也不禁起了黯然之色,這十余年來的艱辛歲月,想來并不是容易度過的,但是黯然之色一閃即過,他瞬即大笑道:“我雖然犧牲了自己的享受,來過這種辛苦日子,卻也逼得他弄假成真,不能不在那紙閣受苦,我縱然犧牲也是值得的了。”
俞佩玉道:“他既不能殺你,又不能逃走,所以到后來只有裝死…”
高老頭道:“他野心勃勃,自不甘如此寂寞終老,想來想去,竟被他想出“裝死”這法子,我雖然明知他絕不會甘心永遠在那紙閣中受罪的,卻也未想到他竟能想出“裝死”這法子來瞞過我。”
姬靈風道:“他既已瞞過了你,你為何還不走?”
高老頭道:“他當時雖瞞過了我,但后來我越想越覺此中必有蹊蹺,那姬苦情絕不是輕易就能被人逼得死的人…何況…”
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微笑,緩緩接道:“我自幼飄零,從未在一個地方耽過半年以上,在這里,卻已不知不覺耽了許多年,這種簡的生活,我非但已過慣,而且已覺得舒服得很,我自己沒有兒女,眼瞧著你們一天天長大,不覺也甚是歡喜,所以…”
姬靈風冷笑道:“我們可用不著你來歡喜,你走不走,和我全沒有半點關系,你也用不著推在我身上,現在你留下來的目的既已達到了,從此我已不再認識你。”
高老頭默然半晌,長嘆道:“不錯,我留下來的目的已達到了,我終于已證實姬苦情還沒有死,從此,我又該四處流浪,去追尋他的下落,我若不找著他,親眼瞧見他死在我的面前,是永遠也不會甘心的。”
姬靈風冷冷道:“他既已走了,只怕你是永遠休想找著他的。”
高老頭道:“不錯,他若從此隱姓埋名,我也許永遠找不著他,但只要他再做出一件罪案,我就有法子追出他的下落,而他這種人是絕不會永遠甘于寂寞的。”
他目中又射出了那逼人的鋒芒,這伏櫪已久的老驥,突然又變成了翱翔萬里,擇人而攫的鷙鷹。
姬靈風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高老頭微微一笑道:“你既已從此不再認識我,又何必問我是誰呢?”
姬靈風扭轉頭去,不再瞧他。
其實她不用問也早已知道,能令姬苦情畏懼的人,又怎會沒有輝煌的過去,驚人的來歷。
這老人究竟是何來歷?姬苦情到那里去了?這些事俞佩玉全未留心,他心里想著的只有一件事。
他目光四顧,終于問道:“前輩不知是從那條路走進來的?”
高老頭微笑道:“我聽說你已死了,忍不住悄悄溜進姬夫人的屋里去瞧個究竟,卻在無意中發現了那衣柜中竟有條秘道,那衣柜多年來一直緊閉著,不知今日怎會打開了。”
原來自從俞佩玉走出去后,姬夫人一直忘了將衣柜關起。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那屋里此刻沒有人么?”
高老頭道:“你想從那里出去?”
俞佩玉道:“他們既已認為我死了,必定不會再加監視,我正可乘機溜出去。”
高老頭突然厲聲道:“你既已死了,怎能活著走出去?”
俞佩玉怔了怔,道:“前輩的意思是…”
高老頭目光閃動,道:“我的意思,你難道還不懂?”
他眼角有意無意間向姬苦情那蠟像瞟了一眼。
俞佩玉恍然道:“不錯,姬苦情既能以裝死瞞過別人的耳目?我為何不能?世上還有什么人能比“死人”更容易躲避別人的追蹤,偵查別人的秘密。”
高老頭微笑道:“你終于懂了,你無論與人有什么冤仇,一死之后,別人必定不再追究,你若想偵查別人的秘密,一死之后,那人更不會再提防著你。”
俞佩玉嘆道:“難怪姬苦情走入那死屋之前,要說:一個人死了,比活著快樂得多,原來他這句話里,竟別有深意,只可惜那時沒有人聽得憧而已。”
姬靈風冷冷道:“只可惜別人都認得你是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不錯,我雖可裝死,但容貌卻是瞞不過別人的。”
高老頭也不答話,卻悠悠道:“上天造人,雖然賢愚不等,卻永遠不會造出一個完美的人,姑且不論人的內心,單以外貌而論,縱是人所公認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也還是免不了有些瑕疵的,從古到今無論男女,絕沒有一張臉是十全十美的。”
他目光凝注著俞佩玉,緩緩接道:“譬如說你,你也可算得上是個美男子了,但眉毛未免稍濃,眼睛未免略小,鼻梁還未能通天,嘴的角也不算太好。”
俞佩玉也不如他怎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只有苦笑著吶吶道:“晚輩怎能算得上是美男子。”
高老頭道:“人之內在若有缺陷,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但外貌上的缺陷,卻是可以彌補的,我久已有心想創造出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只是要想找一個合適的對象卻也非易事,你總不能將一個缺嘴歪鼻的人,造成絕世的美男子。”
他灼灼的目光,又移向俞佩玉臉上,緩緩接道:“你談吐風度,都已可算得上是合于十全十美了,面貌的瑕疵,也不難補救?我尋找多年,終于找著了你。”
俞佩玉大駭道:“前輩難道想將我改造成…成美男子么?”
高老頭微笑道:“做一個美男子,已有許多好處,能做一個絕世之美男子,好處更多了,譬如,世間的女子至少已不忍再傷害他,他…”
俞佩玉大聲道:“無論如何,晚輩對此刻的容貌,已很滿意。”
高老頭也不理他,微笑著接道:“別的好處我暫且不去說他,那最大的好處就是,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認得你是俞佩玉了。”
俞佩玉愕了愕,吶吶道:“但…但如此容貌豈非更引人注意?”
高老頭道:“別人震懾于你的容貌,對你其他的事,反而不會留意,這樣你言談舉止中縱有破綻露出,也沒什么關系。”
俞佩玉默然半晌,長嘆道:“既是如此,晚輩只有從命。”俞佩玉抬起頭,只見謝天璧仍在癡癡的瞧著那蠟像,姬靈風面對石壁,對這一切事似乎都不聞不間。
他嘆息一聲,終于不再言語。
黝黯的地道,突然光亮了起來。
高老頭已出去了一趟,取必了食物和水,以及許多根蠟燭,兩面銅鏡,燭光映在銅鏡上,光亮倍增。
俞佩玉躺在床上,高老頭將一方浸濕了的麻布,蓋起了他的臉,他只覺一股藥味撲鼻,知覺立刻麻木。
暈迷中,只聽高老頭緩緩道:“你好生睡吧,等你醒來時,便已是空前絕后,獨一無二,第一個十全十美的美男子了。”
俞佩玉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醒來時,臉上潮濕纏著麻布,七天后方自解開,高老頭凝注著他的臉,就像是一個畫家在瞧著自己的精心杰作似的,目光中充滿了驕傲與得意,喃喃道:“這張臉…又有誰還能自這張臉上找出絲毫瑕疵?自然單只這張臉也是不夠好,自然,還有別的,而你…”
他用力拍了拍俞佩玉的肩頭,笑道:“你恰巧自童年的家教中學會了溫文與儒雅,又自屢次出生入死的險難中學會了從容與鎮定,若非已經歷過許多次死亡威脅,已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是再也不會有你這種脫的…”
姬靈風突然冷冷道:“不錯,這一切加在一起,的確已足以令世上任何一個少女著迷,我能有這樣的屬下,何愁大業不成。”
高老頭怔了怔,道:“誰是你的屬下?”
姬靈風悠然道:“俞佩玉,自然還有你。”
高老頭瞧著她,就像是瞧著什么怪物似的,瞧得呆住了。
姬靈風冷冷接道:“你們若不肯聽命于我,我立刻就可以揭穿你們的秘密,叫你的心血完全白費,叫俞佩玉死。”
高老頭長長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你快出去對人說吧。”
這一次姬靈風卻不禁怔了怔,道:“你…你要我去向別人揭穿你的秘密?”
高老頭瞧著她,微微笑道:“你不會去說的,是么?你外表雖然兇惡,其實心地就比你自己想像中還要善良,我從小瞧你長大,怎會不了解你。”
姬靈風呆了半晌,突然往外沖出去,但還未行出幾步,竟又撲倒在石壁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高老頭輕撫著她的肩頭,嘆道:“好孩子,你未免將一切事都看得太簡單,要知道你縱想做惡人,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候做惡人甚至比做好人是要困難得多。”
俞佩玉站了起來,只覺臉上癢癢的,他剛想伸手去摸,但高老頭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沉聲道:“三日之內,還摸不得,最好也莫要沾水。”
俞佩玉道:“難道我還要在這里等三天?”
高老頭笑道:“你若已等不及了,就出去吧,只要小心些也就是了…其實就連我也等不及想要別人來瞧瞧你,讓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這絕世之美男子,終于誕生了。”
旋開了那蒲團,天光照上了俞佩玉的臉。
高老頭又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你還不出去?”
俞佩玉道:“我…我就這樣出去么?”
高老頭笑道:“你為什么不這樣出去?要知道,從此以后,你已不必再怕見任何人,從此以后已沒有人認得出你。”
俞佩玉瞧了謝天璧一眼,只見謝天璧不住的喃喃道:“死人流汗了…死人不見了…”
俞佩玉只覺心里一陣慘然,拉起謝天璧的手,嘆道:“前輩你…”
姬靈風突然扭回頭,道:“你不必管他,既然是我將他逼瘋的,我自會照管他,在這“殺人莊”里沒有人會過問我的秘密,也沒有人會找到他的。”
俞佩玉道:“姑娘自己難道還要在這“殺人莊”里耽下去?”
姬靈風冷道:“我為何不能耽下去?”
俞佩玉道:“但那姬葬花…”
姬靈風冷笑道:“他若知道我未死,一見我的面,只怕就要遠遠逃走,就算借給他個膽子,他也不敢再來找我麻煩的了,自然更不敢來問我是如何逃出來的。”
她哭聲頓住,頃刻間便已恢復往昔的驕傲,目光也已恢復鷙鷹般銳利,冷冷的瞧著俞佩玉道:“你為何還不快走?難道要等我改變主意。”
高老頭微笑道:“看來你還是快走的好,女人的主意,的確是很容易改變的。”
俞佩玉走出了那紙閣,陽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頭為他準備的。
他穿著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態,重又回到了殺人莊,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迎接著他。
初升的陽光普照下,就連這陰森恐怖的“殺人莊”,都充滿了花香鳥語再也聞不出半分血腥氣。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見溪水中一個風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瞧著他,這少年看來仿佛是俞佩玉,又仿佛不是俞佩玉,這少年的眉目雖似俞佩玉的,但卻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說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這少年的便已經精制,這少年若是幅名家圖畫,俞佩玉便是俗手臨摹的贗品。
俞佩玉也不覺瞧得癡了,喃喃道:“這難道就是我么…俞佩玉呀,你要記得,這面目不過是你暫時借來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聽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
俞佩玉余悸猶在,仍不自覺地閃身掠到假山后,只見幾個人談談說說,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笑道:“江湖傳言,將這“殺人莊”說得那般神秘,簡直好像是魔宮地獄似的,今日看來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來殺人,也不會被殺,只不過是來吊喪的,“殺人莊”在你眼中看來,自然普通得很。”
第三人笑道:“其實我來吊喪是假,想來見識見識這“殺人莊”倒是真的,若不乘這機會來,我走進“殺人莊”,還想活著走出去么?”
幾個人談笑而過,俞佩玉心念一動,也跟了過去。
還未走到正廳前,便已瞧見前面擠著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擠在人叢里,簡直什么也瞧不見。
只聽一人道:“他死的雖不光榮,但喪事倒風光得很。”
另一人道:“這還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卻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
那人皺著眉回過頭來,滿臉不耐煩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后,面上竟立刻露出了笑容,道:“兄臺原來還不知道,咱們此刻吊祭的,正是當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來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贊道:“俞放鶴究竟不愧為武林盟主,他兒子死了,他非但毫不追究,還說:“這不肖子若是活著,我也要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情,少不得要來吊祭于他”,他如此仁義,江湖中誰不相敬,是以那俞佩玉活著時雖不光榮,死后倒風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臺瞧來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當真嚇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瞧兄臺的人品風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說話間,人叢突然兩邊分開,一個風塵絕代的美婦人,在無數雙眼睛的凝注下,神態自若地走了過來。
俞佩玉認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見她手挽著一個少女,身穿黑衣面蒙烏紗,雖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卻可聽到一陣陣輕微啜泣聲,自烏紗中傳了出來。
俞佩玉瞧不著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誰了,他心頭一緊,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覺瞧得癡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無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卻始終低垂著頭,獨自啜泣,誰也不瞧。
海棠夫人這眼波一瞬間雖有風情萬種,俞佩玉卻也茫然不覺,他眼中除了這少女外,也再也瞧不見別的。
只聽群雄竊竊私語。
有人道:“這位姑娘據說就是俞佩玉未過門的妻子,她方才在他靈前,不但哭暈了三次,而且還將一頭有絲,生生剪了下來。”
俞佩玉只覺心頭一陣刺痛,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叫她莫要傷但是,這時海棠夫人與林黛羽已走過去了,俞佩玉終于也將那滿心傷痛,咬牙忍住,只聽又有人嘆息道:“俞佩玉有這樣的父親,又有這標致的妻子,若是好自為之,誰不羨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爭氣…”
紛紛議論間,突聽一人大聲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不去管他,但他死后若有人談論他的是非,被我聽到,卻放不過他。”
喝聲中,一人大步走了過來,滿面俱是悲憤之色,分開人叢,昂然而去,是那義氣當先的好漢紅蓮花。
俞佩玉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從自己面前走過去,竟不敢相認這豈非是世上最令人斷腸的時刻,他縱然勉強忍住,也不覺已熱淚盈眶。
幸好這時誰也不會去留意他神色的變化,只因當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盟主俞放鶴已走了過來。
他雖然也是滿臉傷痛之色,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沒有流下淚來。
俞佩玉瞧見此人,但覺心胸俱裂,但此時此刻,他心中無論是悲傷是憤怒,也全都得忍住。
人叢漸漸散了,每個人走過時,都忍不住要多瞧他兩眼,似乎都在驚異著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許久,突然瞧見了姬葬花的臉,也正在瞧他嘻嘻的笑,這張臉看來雖是那么天真而無辜,但此刻俞佩玉卻只覺比毒蛇還要可怖,他正想遠遠走開,誰知姬葬花竟向他走了過來。
俞佩玉心頭不覺一寒:“難道他已認出了我?”
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轉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著。
姬葬花竟筆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這位兄臺好出眾的品貌,在下好生傾慕,不知兄臺可否能讓在下稍盡地主之誼,到莊里略用兩杯水酒。”
他言語誠懇,笑容溫柔,看來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難卻,若是換了別人,必定坦然無疑,隨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這溫柔的容貌,正無異魔鬼的面具,他話說得越動聽,居心越不可測。
俞佩玉只覺背脊發冷,強笑道:“莊主盛情,在下卻不敢打擾。”
姬葬花笑道:“兄臺若不答應,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莊院里拖。
這只手冰冷而潮濕,就像是毒蛇的紅舌,俞佩玉又是惡心,又是驚恐,正不知該如何擺脫他。
突聽一個少女的語聲嬌笑道:“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約好了,莊主就放過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過來,有意無意間往姬葬花脈門上輕輕一劃。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見一個身穿著水紅輕衫的少女,正歪著頭在瞧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滿了頑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泵娘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我是誰么?”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嗎?”
姬葬花道:“我正要問她是誰?”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訐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俞佩玉瞧著他遠去,剛松了口氣。
又聽那少女笑道:“你瞧著他,難道還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瞧著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請你去,是為了什么?”
俞佩玉微笑道:“倒還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請你去,只因他從未殺過你那么好看的人,所以想殺一個試試看是何滋味,以我想來,殺你這樣的美男子,的確是要比殺那些丑八怪夠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試試么?”
那少女大眼睛一轉,嬌笑道:“我雖然也想試試,卻又怎忍不得了手?”
她眼波流動,哈哈的笑著,突然塞了張紙在俞佩玉手里,嬌笑著轉身奔去,奔出數步,又轉過頭來道:“傻小子,還站在那里發什么呆,快打開紙來瞧瞧呀,艷福已經從天上掉下來了,你還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聞手掌中已飄來一陣陣醉人的香氣,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帶的香氣一模一樣。
他忍不住展開了信箋,只見上面寫著:“今夜三更時殺人莊外,花神祠前,有絕代之名花與百年之佳釀相待于月下,你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