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吉逾站在船上,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驚愕。
說到底他是生長在東吁的人,盡管是老謀深算但到底見識甚少。
廣闊的海面,莫說是大明這個時代了。
便是后世很多沒有親眼見過海的,第一次見到大海都會感慨那種波瀾壯闊!
當看到了海面上的巨大戰船,尤其是那艘五千料戰座船后明吉逾直接合不攏嘴了。
直至登上了大船,明吉逾那驚訝的表情就沒有停止過。
在看到了那些穿著紅色鎧甲的姬武將們后,明吉逾呼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要見到正主兒了。
默默的被李福達領到了船艙前,姬武將們通報之后他們才被領進了船艙。
當船艙門“吱呀~”打開的時候,明吉逾那張臉直接僵住了。
無他,這艙內艙外簡直兩個世界啊!
艙內地上鋪設著異域風情、花紋繁復的地毯,地毯上則是一扇巨大的黃花梨屏風。
繞過了這道屏風,便來到了廳堂。
陽光透過窗欞和艙頂的琉璃,洋洋灑灑的散落在了這廳堂中。
廳堂中央是帶著古韻的祥云紋鼎,而在它的后面不遠處則是一座羅漢塌。
這羅漢塌一瞧便知乃是新造之物,塌背上乃是瑞獸麒麟回首踏火圖。
香爐的兩側則是四張椅子,椅背上各雕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圣獸鎮圖。
此四獸較為特別的是,眼部都鑲著寶石。
明吉逾這等老土鱉不知道,李福達這位玩裝神弄鬼起家的卻一瞧就知道這里面的寓意。
此乃陽宅廳堂局,號是“四圣五祥麒麟踏祥云式”!
四圣獸乃是鎮廳堂、驅辟邪祟,而這個麒麟就厲害了。
有道是“麒麟踏祥云,世間百難消”,此麒麟又暗合了張小公爺“麒麟兒”之名。
不可謂是不用心啊!
榻前被撩起的簾子,仔細瞧過去會發現那是金絲線纏珍珠簾。
上面珍珠大小一致、渾圓光熒,隨意拆下來一顆拿出去恐怕能當個十來兩銀子使喚。
覺察到身后的明吉逾,眼珠子只看到這些個珍珠簾子發愣。
李福達不由得撇嘴,到底就是個土鱉啊!
目前眼中所見的物件兒里,大約最好的物件兒可不是這些起眼的。
而是那些不起眼的。
比如羅漢塌上的那一方墨玉螭虎,旁人看不出來但李福達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是虎符,而且形制、包漿及上依稀可見的小字可以看出。
它…當是戰國時之古物。
“不知大王,為何想要與在下相見?!”
便是這個時候,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的傳來。
盡管這聲音聽著無比的溫柔,然而李福達還是一個哆嗦。
拉著身邊的明吉逾便緩緩拜下。
“悔遲,見過螭虎先生!”
明吉逾呼出一口氣,緩緩的隨著李福達一并拜下。
“哈哈哈…二位不必多禮,且先坐下罷!”
明吉逾與李福達低聲謝過,這才緩緩的坐在了椅子上。
這個時候明吉逾抬首,當他第一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玉螭虎時亦不由得愣住了。
不過到底這老狐貍心緒異于常人,不過是彈指須彌間便回過神來。
便見他微微躬身,用那蒼老的聲音說著標準的官話。
“外臣多聞‘天下風云麒麟兒,國朝無雙玉螭虎’,顏色風姿橫推八百年無出其右者…”
便見這老狐貍緩緩頷首做禮,輕嘆道:“今日得見,當知非虛言也!”
張小公爺露出了一個符合大明時代完美禮儀的笑容,心中卻頗為無奈。
蒼天啊!大地啊!小爺我只有這張臉好看么?!
為啥見我都先夸我的臉?!
小爺也是讀書多年、滿腹經綸啊!!
小爺我弓馬嫻熟,那也是戰功卓著啊!!
小爺謀算韃靼、輕取西南,難道當不得智計百出?!
敲里嗎!只會看臉!!
憑啥就看臉!!
呸!一群膚淺的人!!
“王上見我,不知有何可教我者耶?!”
明吉逾呼出一口氣,緩緩的抬首望向了小公爺。
看著那位小公爺靠在羅漢塌上,手里把玩著那塊螭虎墨玉雕。
緩緩垂首,輕聲道:“西南之地,大明還是需要外臣的!”
張小公爺摩挲著手上的墨玉虎符,請笑著道。
“哦?!何以見得?!”
明吉逾沉默了會兒,低聲道:“阿瓦、白古猶在!”
“色隆法等人,亦非愿屈居于人下之徒…”
便見這位老人緩緩的抬首,望著玉螭虎一字一句的道。
“今日東吁滅,則他日木邦等大興!其害,更甚于東吁。”
張小公爺微微一笑,既沒有反駁亦沒有應承。
只是在心下嘆氣,這位老家伙果然是浮沉多年的老狐貍啊。
此處若是其余的大明官宦,甚至是閣老說不準都有意思要聽著他說下去了。
大明對于西南的策略,更多的是維持平衡、讓他們朝貢。
實際上管束的并不太多,這造成的是土司、宣慰使尾大不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明吉逾所言也是事實。
二十余年后,的確色隆法聯合孟密等地攻破阿瓦城。
這都不止,色隆法這家伙殺阿瓦王莽紀歲、立自己兒子思洪發為阿瓦王。
可謂是囂張一時,不可一世。
這思洪發卻不是個當王的料,沒事兒就殺人焚經毀佛塔。
治理地方又搞的一坨稀爛,于是混了十來年東吁這邊終于進軍阿瓦。
本來就得位不正的他,被緬臣明吉耶襄政變干掉了。
但…要說孟養、木邦等危害大于東吁,那就不可能了。
莽瑞體那廝可是直接入侵大明了!
萬歷年其實大明實力猶在,一度都能調動三大宣慰司。
甚至還曾大軍圍困莽瑞體,都要將他成擒了。
然而大明文臣們又犯了尿性,巡撫滇南都御史王凝去信張居正。
把滇南東吁多次侵擾、三宣六慰逐步被蠶食的情況,告知了這位張閣老。
張閣老是怎么說的?!
“得其地不可耕也,得其民不可使也,而空費財力以事無益,使無辜之民肝腦涂地…”
“嚴禁軍衛有司,毋貪小利逞小怨,以騷動夷情。”
唔…十分的大明特色,于是王凝二話不說命令退兵!
導致莽瑞體逃出生天,回去后咬牙切齒備兵復仇。
萬歷七年,東吁卷土重來。
大明邊境則是恪守“閣老之命”,坐看孟養被東吁吞滅。
最終孟養被攻破,整個孟養被東吁王朝徹底吞下。
膨脹起來的東吁王朝,也奠定了要向大明問鼎的信心。
然而,這事兒能怪誰?!
養虎為患撕咬邊疆,最終形成禍害是誰造成的?!
大明的文臣們處理國政是一灘稀狗屎,處理邊疆事物則比處理國政更加的稀狗屎。
“西南之地,不再有大軍了。”
張小公爺望著這自信滿滿的老狐貍,輕聲道。
明吉逾聞言不由得一愣,隨即吶吶的道:“大明…不是要保有各王么?!”
“王是有的,只是…再無軍伍了。”
張小公爺當然知道,這幫人如果手上有了軍伍會做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幫人一旦手上有兵絕對按耐不住要鬧事兒。
保有王國、有王,卻再無軍伍了?!
明吉逾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隨手把玩著墨玉螭虎符的玉螭虎則是輕聲繼續道。
“不過些許小事爾,日后占婆、安南、東吁…直至孟養等諸宣慰司,都不需兵馬了。”
看得明吉逾發愣的眼神,張小公爺心里很是得意。
切~!莫瞧你明吉逾在阿瓦、白古之間玩的平衡術,無比高超。
可在咱這兒,您可就不夠看了。
早特么猜到你們這幫子卵犢子啥尿性了,咱怎么還可能給你們膨脹的空間?!
“西南邊陲戰亂不斷,我皇明終歸是宗主之國。”
張小公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靠著那張璧玉般白皙瑩瑩的臉兒竟是襯托著有些許神性。
“若是常管不好,不管又不是。”
唔…張小公爺的意思是,我大明英明神武弘治陛下為此冥思苦想啊!
幾位閣老、諸部尚書們更是操碎了心,最終在我英明神武弘治陛下的指導下做出決定。
首先就是,擴大我皇明于西南軍力!
不要誤會!這是我皇明好心,為了保證你們不被欺負嘛!
然后就是幫占婆復國,證明我皇明的確沒有鵲巢鳩占之心。
比如現在的安南,我們可不是把陳朝后裔找回來繼承了么?!
當然啦!為了諸位以后不要再興刀兵,這軍伍就裁撤了罷!
明吉逾聽著張小公爺娓娓道來,渾身開始微微的顫栗。
這種顫栗很快的變成了顫抖,他很快的察覺出來這套制度背后蘊藏的核心!
那就是大明對西南邊陲諸國,全面的控制!
“大人有沒有想過,西南之地本屬蠻荒!蠻人不服管教…”
明吉逾緩緩的抬首,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居然死死的盯著玉螭虎。
邊上的妙安、足利鶴等,見得此神色漸冷手亦按向了刀柄。
李福達渾身汗毛豎起,他分明感覺到十多束目光正在掃來!
那些目光用蘊含的殺意,讓這個老狐貍冷汗“刷刷刷~”的直冒。
旁人不知道,他李福達焉能不知?!
玉螭虎身側的那些女子看則靚麗,實則危險無比!
都是從扶桑武家中遴選出來的女子,手上本事又經過高人傳授。
還跟著玉螭虎多次奔赴戰場,真正廝殺下來的雌豹子啊!
“大膽!!”
于是,李福達二話不說直接蹦起來要對這明吉逾動手。
然而張小公爺卻笑著擺手:“噯~悔遲公莫動氣,東吁王陛下也只是有所疑惑罷了。”
隨著這張小公爺春風一笑,頓時李福達感覺自己身上被附著的殺意正在消退。
老李也是心口一松,陪著笑臉側身坐下。
心里無數的草泥馬在飛奔,明吉逾你個老狗批啊!
你丫要找死,何必拉上勞資?!
要早知道你丫這么不知死活,勞資特么給個鬼你帶話。
想到此,李福達就心里嘆氣。
還以為這明吉逾是個聰明人,說不準將來得有些用處。
誰知道這老貨也是個蠢豬,尼瑪這蠻夷就是信不過、靠不住!
“王上不必憂心,此番動作吾皇陛下自然是考慮到這些事宜了…”
張小公爺亦不隱瞞,直接把貨殖會、王宮與兩司的情況和盤托出。
順便把那些個頭人們,不聽話的基本都去建設京師這事兒給他說了。
明吉逾沉默的聽著,徹底聽完后便不再說話了。
他甚至顫抖都不再顫抖了,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哀大,莫過于心死。
“上朝天國,果然英才輩出!西南蠻夷,欽佩!欽佩啊!!”
良久之后,這明吉逾才臉色慘然的說出來這么一句話。
“‘天下風云麒麟兒,國朝無雙玉螭虎’!老蠻子…佩服!!”
張小公爺則是望著他,聲音輕柔的道:“過獎,只是為了西南長治久安…”
“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足掛齒。”
明吉逾還能說什么?!
他一臉慘笑,微微顫顫的躬身作揖告辭而去。
張小公爺的這一番話,已經讓他徹底的明白了。
從此之后西南諸國,有等同于無。
明面上是諸國國王、諸臣子管理國事、國務,但…實際上呢?!
整個軍伍是沒有的,所有的軍務都必須通過大明駐軍而行。
舉國上下的耕地,盡數歸入各宣慰司貨殖會所有。
名義上這些貨殖會都是各宣慰司的,但實際上真正掌握了大頭的卻是大明!
也就是說,那些耕地的實際控制人是大明!
當錢財與軍伍都控制在了大明的手上后,那么這個國家名義上的王臣是誰還重要么?!
“王上若是閑暇,在下倒是建議可多讀讀書。”
說著,便見的那玉螭虎笑吟吟的從羅漢塌上起身。
“在下不才,便贈王上一本書罷!”
便是在明吉逾緩緩轉過身去的剎那,張小公爺的聲音響起。
明吉逾聽得這話,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他緩緩的轉過身來,那雙蒼老的眸子中滿是灰敗。
邊上的妙安小姐姐那幾乎就是張小公爺肚子里的蛔蟲,玉螭虎腦子稍微動一下。
她就知道小公爺想要做什么。
便見她轉身而去,很快的拿著一本《史記》跑了回來。
張小公爺笑吟吟的接過《史記》,走到了明吉逾的面前將書放到了他手里。
“《舊唐書·魏征傳》有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望著明吉逾,玉螭虎輕聲道:“王上閑暇,當多讀體會。”
緩緩的接過了書,明吉逾深深一鞠。
“謝螭虎先生贈書,西南蠻人感激不盡!”
張小公爺笑著擺了擺手:“此《史記》中,在下獨喜太史公之自序!也希望王上多加體會…”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
“不死則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