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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九章 深夜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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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先殿中,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一張張畫像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分外陰森。那燭火甚至詭異地爆了兩下,隨即又簌簌跳動了起來。

  孤零零呆在這里的朱翊鈞嘴唇緊抿,之前汪孚林來勸說時,稍稍平抑下去的那點怒氣,在跪了整整一個半時辰之后,加上這陰森的環境,各種紛至沓來的幻境,他的胡思亂想越來越厲害,如今的怨恨滿滿當當快要溢出胸腔了。他懂事起就是皇太子,而后幼年登基為帝,即便不能說真的就可以予取予奪為所欲為,可身為帝王高高在上的那種心態卻是與生俱來的。如今為了清除一個馮保,母親竟然這樣對他,他的心里除卻憤懣,卻還有一種深深的羞辱。

  然而,奉先殿之外沒有一個他的人,他如今雖說有個天子的名頭,卻根本沒有辦法行使天子的權力!更何況,今日之后,他也許會被母親和馮保層層掩蓋遮蔽起來。別聽汪孚林說張居正之前還曾經在乾清宮替他求情,關鍵時刻,張居正有幾次真正站在他這邊?

  由于跪的時間長了,盡管膝下有厚厚的軟墊,朱翊鈞仍舊覺得那種猶如針刺的軟麻疼痛直入骨髓,一時間就想起了舊日因為功課又或者別的什么小事,馮保又或者別的什么人一告狀,他就被李太后苛責的情景。這種怨恨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終于讓他生出了幾許瘋狂之意。他用力支撐地面站起身來,轉身踉蹌著走到大殿門口,見幾個把守這里的太監愕然朝自己看了過來,他瞧也不瞧他們一眼,竟是徑直往外走去。

  幾個太監見勢不妙,連忙上前阻攔,卻不想聽到一句讓他們從頭冷到腳的話:“你們若敢攔朕,他日朕大權獨攬之際,難道還杖斃不了幾個家奴?”

  然而,這話嚇得了大多數人,卻嚇不住李太后放在這里的心腹。其中一個高壯的太監便上前行禮道:“皇上乃是至尊,奴婢們自然不敢冒犯。可縱使皇上也要守孝道,慈圣老娘娘乃是母后,母后懲戒,莫非皇上要違抗孝道不成?”

  朱翊鈞早就知道不可能那么輕輕巧巧就讓所有人服從自己,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喝道:“朕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如今馮保蒙蔽母后,宮中上下,順他者昌,逆他者亡,爾等當初入宮,不過全都是一樣的身份,如今卻都被他壓在頭上,真甘心嗎?若有從朕除逆者,二十四衙門之中掌印的位子盡他挑選!若敢阻攔者,朕來日誅他九族!”

  此時此刻,大多數人連倒吸涼氣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屏氣息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權衡利弊得失。盡管皇權的威嚴一直都壓在頭頂,但不得不說,這些年來馮保的權威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哪怕朱翊鈞許下的賞格不可謂不動人,悄然護在了皇帝身前身后的人竟然只有一半。當然,剩下的人中,敢于擋在皇帝身前的人卻只有寥寥幾個,剩下的有人拔腿就跑去報信,也有更加大膽的人直接扯開嗓門大吼了一聲。

  “有人裹挾皇上要造反!”

  這一嗓子實在是殺傷力巨大。饒是朱翊鈞已經破釜沉舟,此時此刻也嚇了一大跳,更讓他火冒三丈的是,不少不敢攔路,也不敢跟從他的人也在那大喊大叫,說是有人要裹挾他造反。這下子,那些原本已經打算跟從朱翊鈞“反正”的宦官們就陷入了進退兩難之際。總算有人意識到這會兒退縮也是個死,立刻到朱翊鈞身后提醒道:“皇上,當此之際沒別的路了,馮保眼下就在慈寧宮…”

  “全都給朕喊起來,誅除奸佞馮保,朕重重有賞!”

  奉先殿在仁壽宮西邊,再往西依次是中軸線上的內朝三大殿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再西面方才是慈寧宮。而奉先殿的東南面,則是慈慶宮,也就是陳太后的居所。之前已經借過一次陳太后的勢,但結果卻不大理想,再加上朱翊鈞知道陳太后似乎之前也有磕著碰著,身體又不好,他如今不大好意思去見這位嫡母,這會兒就決意單獨干到底。這一次,他是真正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因此從奉先殿出去之后就是沿路召集人手。

  然而,朱翊鈞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在如今這四面宮城已經下千兩的時候,被罰提鈴的宮女們也許要開始唱天下太平,但是,太監這種往日宮城中和宮女一樣非常常見的生物,卻沒剩下幾個。因為這種時刻,除非是需要在宮城值夜的司禮監大佬,以及各宮各殿的管事,大多數人都會回到外皇城的二十四衙門,回到河邊直房的私宅。總而言之,這就意味著宮城之中有勇力的宦官只剩下了小狗小貓兩三只,倒是朱翊鈞的舉動一時間迅速散布了開來。

  當慈寧宮的李太后又驚又怒地得知了這么一個訊息時,留守內閣的閣老申時行也得知了此事。原本今天是該張四維值守的,然而,張四維領頭伏闕,雖說宮中尚未有只言片語傳下,把張四維送出宮時,好歹還算是有禮,可總不可能讓這么一個一大把年紀跪了大半日的次輔再繼續窩在宮中內閣里。按照日子遞補當值的應該是馬自強,可馬自強想到自己和張四維是姻親,干脆避嫌了。所以,登第最晚,資歷最淺的申時行,就成了今晚的值夜者。

  而現在,申閣老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張四維伏闕,力挺皇帝誅除馮保,而小皇帝在已經碰了一個硬釘子之后,竟然直逼慈寧宮去了!如今是他獨自面對這種絕對有違孝道的情況,他該怎么辦?

  申時行和王錫爵,余有丁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當年分別位居狀元、榜眼、探花。盡管一甲前三名的前途素來比二甲三甲更有保證,可是,像他們這樣三個人全都在官場上前進速度這么快,這么兇殘的,卻還是很少見的。王錫爵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和張居正劃清界限,然后走人,說不定也一樣入閣有望。相形之下,曾經的狀元申時行和張居正一直都維持著尚可的私交,此時此刻只覺得糾結極了。

  如果按照忠君的政治立場,哪怕政治投機性來說,他都應該立時傳出消息去,呼應小皇帝的鋤奸舉動,可白天張四維的伏闕他都沒參加,這趨利避害的心思可見一斑——不但是他,就連馬自強在得知消息后,都是罵娘而不是立刻跑去聲援,就可想而知這番態度。在他看來,按照孝道來說,小皇帝這一心一意和圣母擰著干的態度,是完全不對的,須知國朝的太后哪怕從來都沒有廢立皇帝這種先例,可并不是說被逼急了就不會這么干!

  更何況,李太后并不止朱翊鈞一個兒子,還有一個潞王朱翊镠!

  申時行在直房中來來回回踱了一會步子,最終做出了決斷。如果是王錫爵,也許會破釜沉舟,至少決定幫一邊,可申閣老叫了一個值守的中書舍人進來,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發毛之后,他卻用非常緩慢的語調說道:“告訴制敕房和誥敕房,凡我內閣中人,今夜哪里都不許去。若是內宮有人傳喚,除非是蓋著太后或者皇上御寶,否則全都不許應命。夤夜于宮城之中行走,人臣大忌,讓他們都記住了!”

  大明朝開國這么多年,動亂禍及宮城之中的,有且僅有一次,那還是永樂皇帝朱棣造反時候的事了,而且還是從北邊一路打到南邊,禍亂的是南京的皇宮,而定都北京之后,如宮女暗殺皇帝這種小打小鬧固然偶爾發生,可今天這樣的事情卻是第一次。在申時行心里,與其這時候貿貿然跟著蹦跶,還不如做好人臣本分,省得來日最終得勝的那一頭細細品評,認為你不夠純臣,到時候反而倒霉!

  申時行的吩咐在有些蠢蠢欲動的人頭上澆了一盆涼水。在這種時候,低品官員的賭博心理那是非常強的,如此一個很可能一飛沖天的機會,卻硬生生被人按了下來,自然不免會有怨言。可申時行緊跟著吩咐人傳出來的話,卻讓寥寥幾個暗中打算串聯一下,倒逼這位閣老就范的人一下子蔫了。

  “若有誰敢趁亂行不法事,我就是拼著日后這官不做,也要揭他嘴臉,讓他聲名盡喪,除非你們先殺了我!”

  申時行摁住了內閣,內閣對面的文華殿以及這附近的一連串附屬建筑,在不遠處那喊殺和喧囂聲中,就顯得格外靜謐。申時行不安地等待著結果,知道不管最終如何,后世肯定會有人詬病他的膽小,說他這按兵不動是為了明哲保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僅僅是太監卷進去,那么事后如果兩宮能夠重歸于好,只要殺幾個太監就能夠了事了,可如果是內閣以及文官卷進去,那么可真的是要牽連無數,到時候他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痛罵的。

  是被人罵明哲保身好,還是被人罵獻媚諂附好?他寧可前者,也絕對不能容忍后者!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申時行猛地聽到外間一陣動靜,轉身看去時,一個中書舍人已經跌跌撞撞沖了進來,聲音顫抖地叫道:“閣老,皇上有命,說是…請您去慈寧宮。”

  申時行面色大變,隨即發狠問道:“來的是誰,可曾見過?可有皇上手諭?”

  那中書舍人一貫見申時行和藹可親,沒什么架子,此時差點被那兇狠的表情嚇了一跳,退后一步方才結結巴巴地說:“下官…下官沒見過。沒有…沒有手諭。”

  “深夜闖禁宮,又不是常來內閣傳話的中官,更沒有圣上手諭,就算是真的圣命,我也不敢奉詔,更何況如今根本不知道是否圣命?你去回復來人,慈寧宮乃是圣母所居,別說深夜,就是白天,也不該外臣亂闖,恕臣不敢奉詔!”

  當那個白跑一趟的小內侍匆匆回去,打算傳達申時行的答復時,他還沒到慈寧宮前的義平門,就發現那邊廂全都不是之前的熟悉面孔,一下子就意識到之前沿途招攬人手,沿途叫開宮門到慈寧宮除逆的小皇帝,似乎是已經遭到了鎮壓。原本還滿腔怨憤打算告申時行黑狀的他,這下子根本就連一丁點的氣性都沒了,慌忙沿著陰影處一溜煙逃跑。

  好在這時候慈寧宮義平門前的那些人全都是以防守為要,還根本沒時間清理可能散落宮中的某些人,真的叫這個見機很快的家伙跑掉了!

  小人物跑得掉,大人物卻不可能臨陣掉鏈子。

  馮保在去向李太后哭訴之前,就已經吩咐了心腹黨羽,利用自己身為司禮監掌印的優勢,在宮城中預先布置了一些人手。可是,他怎么都沒想到,朱翊鈞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氣勢洶洶,更沒想到沿途好幾道宮門處在聽到小皇帝的嚷嚷聲之后,都會打開宮門放人進來,還有不少人加入到附和小皇帝鋤奸的隊伍。

  文官們能夠被申時行摁下賭大運的心思,宦官們卻不一樣。當初為了進宮,連那最可怕的一刀都已經挨過了,成了刑余之人,現在還怕拿腦袋賭博?

  哪怕這宮中連把菜刀都沒有,可剪刀,板凳這些簡易兵器卻還是有的,慈寧宮義平門前的一番大戰,那真的是相當恐怖。到最后,頭上還纏著一圈白棉布,整個人還虛弱的馮保聽到情況不妙,而李太后下令慈寧宮上下全部出去,直面小皇帝,他干脆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跟了李太后出來不說,還站出去對著朱翊鈞痛心疾首擺事實講道理,一副苦心勸諫的模樣,把小皇帝氣了個七竅生煙,兩邊一下子就劇烈沖突了起來。

  這卻和戰場上真刀明槍的大戰不同。這一打,一方是臨時湊出來的烏合之眾,武器不過是板凳和剪刀,另外一方雖說有所準備,可同樣也沒有趁手的兵器,再加上和天子直接放對,士氣未免要差一些,如果不是李太后押陣,只怕真的要被三兩下攻破。

  即便最后終于靠著李太后的親自督戰撂狠話,穩住了陣腳,馮保卻不合為了保護硬是要出來坐鎮的李太后,胳膊上被一條板凳硬生生砸了兩下,隨即挨了飛來一剪刀。原本頂多不過皮肉傷,卻因為馮太監要表現一下英勇,好死不死地直接扎在了脖子邊上!

  看到馮保那血流滿面的一幕,如果不是李太后出身民間,兒時也看到過家里父兄受傷流血的樣子,她幾乎就能昏過去!

  而這一次,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無比尖利:“拿下那個逆子,大明朝沒有不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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