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游子 奔逃的人各種恐懼,可實際上,他們之中大部分壓根就沒看清楚大明水師的全貌,盤繞在他們心中的,只有傳說中各種神奇,以及籠罩海天,驅之不散的那一片黑影。
當然,這些已經足夠了,第一批見證大明新一輪開拓的人,已經受到了足夠的驚嚇,再嚇的厲害點,他們也許就被嚇得生活不能自理了。
在這場大潰散之中,敢于逆流而上的人是需要勇氣的。不過,若不是宋三大義凜然的站在了船頭,也許船上的五個海盜早就掉頭了,即便現在還堅持著,可隨著距離的接近,船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
檣如林,帆如云,旗幟招展,遮天蔽日。哪怕是在夢中,海盜們也未曾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在南海,劉老香的勢力已經是頂尖的了,可整個團伙加起來,也不過有幾十艘大船,和更多一些的小船罷了,跟眼前的大船隊比起來,只能說是滄海一粟。
盡管船型以福船、廣船為主,但這些船的確不是生拼硬湊出來的,粗粗看過去,船隊中,最小的船,也應該有五百料以上,一二千料的船比比皆是,三千料以上的大船都不罕見。
比起傳說中,寶船隊中那些五六千料的大船,可能還稍有不如,但在當下之世,可堪稱巨艦無疑了。
除了這兩種傳統船型,以及曾經見過的那些快船之外,船隊中還有一些相對細長的船只,看起來倒和傳說中的那些西番用的船只差不多。海盜們驚異之余,也不由嘖嘖稱奇,幾年沒和中原往來,卻不想中原竟然有了這么多變化。
而如此眾多的船只聚集在一起,卻井然有序,就更加超出他們的理解范疇了。海盜也算是軍事組織的一種,雖然不讀書,但多少也懂些兵法,深知陣列嚴整意味著什么,讓船只的陣列整齊,可比訓練陸軍的難度高多了。
這樣的水軍,就算數量相當,海盜們八成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是這樣的規模呢?
同伴們都在膽寒,宋三卻有些激動。當初因為家中變故,他放棄了讀書人的身份,離開了廣東老家,逃亡南海,混跡為盜。初時尚有滿腔憤恨支撐,他倒不覺怎地,可過了十余年,仇恨慢慢淡了,心中的思鄉之情卻是一日濃烈過一日。
若不是一日為盜,終身是匪,他的身上已經被打上了海盜的表情,一回到大明,就會被抓起來問罪,他早就想找機會回去了,畢竟那里才是他的根。
現在王師循著寶船舊路重來,正是立功贖罪的好機會,在呂宋混跡了這么久,宋三自覺對當地的風土人情,以及勢力分布還是很有些了解的。雖然王師已經收編了許氏兄弟,但許家對當地土著打的交道不多,在這一方面,應該是有所欠缺的才對。
他也不求能有許柴佬那樣的成就,只要能夠脫了盜匪的身份,不使祖宗蒙羞就行了。至于家仇…多行不義必自斃,仇人當年雖然勢大,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朝堂上興衰更替了不知多少次,仇家也許早就煙消云散了也未可知呢。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奢望。順德梁家乃是百年世家,家主梁儲更是當朝顯貴,他流亡之時,對方就已經升任詹事,繼而官拜侍郎,如今已經封閣拜相了都未可知,有他在,梁家又豈能有傾覆之虞呢?
只不過,這些年,經歷了許多事,他早就明白了,別說他只是個普通小頭目,就算他混上了瓢把子,擁有許辰江、劉老香這樣的勢力,也一樣奈何不了梁家。
不說別的,單說梁家握在手中的廣東水師,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別看水師船破,但那些老水兵是真能打,大明的航海傳統,并沒有因為海禁而徹底湮滅。
除了水師,梁家本身的私兵和船隊勢力也不小,無論是許家兄弟還是劉老香,看見了梁家的旗子,都只能乖乖讓路。反叛朝廷不要緊,大明那么大,天子不會將注意力放在南海邊陲,可要是得罪了世家,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所以,若是真能洗白,宋三也打算放棄復仇,隱姓埋名的回歸鄉里,能安守祖墳終老,就于愿足矣。若是再能給宋家留下香火,那也算是對得起宋家的列祖列宗了。
不過,盡管他勇氣十足,又受到了心中強烈愿望的驅使,可隨著兩邊的靠近,將對面景象看得越來越清楚,宋三的情緒也逐漸開始低落起來。王師的規模和實力太強了,強到他甚至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發揮一些哪怕是帶路的作用。
以士大夫們的傲慢,擁有了這樣的實力,對自己這個小小的海盜,八成是不屑一顧的吧?會不會把自己當場斬殺都未可知,要不是歸鄉的執念太過強烈,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也許,他的勇氣就耗盡了。
好在,他堅持住了。對方早就發現了他們的靠近,大船隊周圍游曳的那些快船中,分出了一艘,直接迎了上來。
“來者何人?”近些日子以來,飛輪船的名頭在劉老香海盜團內部可是很響亮的,對這種快船的討論的熱烈程度,并不在寶船傳說之下。此時終于近距離的看到了這船,海盜們的眼神都有些發直,直到對面傳來一聲斷喝,這才回過神來。
“在下宋隱之,乃是廣東順德人士,曾拜在大儒陳德庸門下…”宋三一時有些彷徨,下意識的將當年讀書時的套路拿出來了,“…此番前來,是代表劉家船隊,特來迎接王師駕臨的。”
“呦,真是奇了,海盜窩里還冒出個讀書人來…”對面喊話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笑著轉過頭,揚聲招呼道:“阮校尉,你不是說你對這里很熟么,過來認認人。”
“啥?讀書人?待俺瞅瞅…”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隨后,說話的人從船艙里鉆了出來,一張望間,便哈哈大笑起來:“哈,這不是宋三嗎?還劉家船隊,你就說劉老香派你來的不就結了?原來你還是個讀書人,那從前還真是失敬了。”
“阮四!是你?”宋三這一驚吃的可不小。不過他轉念一想,此事倒也不足為奇,許家被收編,本就是之前的猜測之一。現在在這里看到這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清楚的知道,王師對海盜也不是趕盡殺絕的了。
“可不就是我么,哈,俺現在也是校尉了,皇家水師的校尉,怎么樣,威風吧?哈哈。”阮四咧著大嘴樂上了,大有考取了功名,衣錦還鄉的架勢。
“恭喜阮兄…”宋三有些茫然,也有些鄙夷,還有些欣慰。
皇家水師這個名頭,讓他有些無所適從,這絕對是個新鮮稱呼,以至于,他完全搞不清楚,這支水師到底隸屬哪個衙門。隸屬于皇家?廢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隸屬皇家算是怎么一回事?
鄙夷的則是阮四的小人得志,水師校尉?那不就是一個軍戶嗎?那是賤藉,有啥好得意的?自己想的可是歸民籍,比當兵的難度可要大得多了,理想也高尚多了。
至于欣慰,無非就是阮四這樣,殺人越貨不知凡幾的白癡,都能受招安,他宋隱之好歹是個讀書人,多少能受點優待吧?
象是聽見了宋隱之的心思似的,阮四怪眼一翻,話鋒一轉,突然質問道:“不過宋三,你剛才說的話,可不怎么實誠啊。”
“怎敢,怎敢,在下確實誠心恭喜阮兄棄暗投明,心實向往,又怎有不敬之處…”
“誰說這個了,敬不敬的,你也得等俺當上提督再說,一個校尉算什么?”阮四不屑的搖搖頭,盯著宋隱之的眼睛說道:“俺說的是前面那些,聽說這些日子,劉老香很活躍啊?又是設伏,又是攔截阻擊的,這叫迎接?那還真是挺熱烈的。”
“不敢,在下只是…”宋隱之頭上冷汗刷的就下來了,他說的只是套話,本來以為面對的是王師,可誰想到是同行,這不是秀才遇兵,有理說不清么?
“行了,讓你認認人,誰讓你審案了,回去掌你的舵去,想接待使者,等你當上提督再說。”
沒等宋隱之想出解釋的辦法,阮四便被人一巴掌拍開一邊,先前說話那人揚聲道:“你就是使者是吧?行了,你一個人過來,跟我去見總督大人,其他人在這里等著,別亂動,知道了嗎?”
“是,大人。”宋隱之等人齊聲應道,心里都是長長的吁了口氣。
飛輪船是小船不假,不過宋隱之他們坐的卻是舢板,甲板高度差了不少,所以只能放下根繩子,讓他順著爬了上去。
上了船,宋隱之目不斜視,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引起麻煩,可饒是如此,甲板上的霹靂炮太過顯眼,他還是看了個分明。猜到這東西應該就是泥鰍遇見過的那個利器了,他的好奇心也是高漲,盡管一直提醒自己要謹慎,可他還是偷偷瞄了幾眼。
“怎么樣,沒見過吧?這可是好東西。”他自己嚇自己,所以,當耳邊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時,他著實被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