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江南風景正好。
余姚縣的一處大宅院門前,轎如流水,車馬如龍,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
朱紅色的大門,亮黑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謝府,二字,時隔年許,余姚謝府再一次熱鬧起來。
若是沒有寧bo報來的那檔子事兒,謝府眾人一定會很欣慰的,這種景象,還是去年老爺在朝中的時候才能見到,自去年冬天以后,謝府已經冷清很久了。
對這些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人,謝家人都有些鄙夷,可終究還是不敢怠慢。
盡管其中沒有閣老,可在場的或是致仕告老的官員…或是家中有人在朝中任職,就算是自家老爺,也是不敢輕易怠慢的,何況他們這些下人。
而且來的也不光是余姚人,隨著消息的擴散和進一步的驗證,正有更多的人從杭州、從寧bo、甚至從南京趕來………
不經意間,余姚縣突然成為了江南的中心,只是沒人會為此感到高興,就算不看謝府的氣氛,單是看來賓的神情,就可以感到那一份沉痛了。
謝府人頭涌涌,卻是寂無人聲,連腳步聲都是靜悄悄的,無論是身處其間的,還是旁觀在側的,所有人都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直到來人已經稀落,而后院也響起了低沉的話語聲,在外間伺候的下人們這才算是松了口氣,老爺們既然已經開始計議了,那一時三刻就不會結束,對自己這些下人們來說,實是個難得的放松機會。
至于為什么在后院說話,唉,不是謝府的花廳不夠大,實在是來的賓客太多,哪怕是一家只有一兩人…合計起來也逾百人,謝府的客廳又不是金鑾殿,哪里放得下這么多人?
“各位同道,”雖已罷官,可謝遷的名望還是很高的,眾人也都是沖著這點來的…主持會議的職責當然非他莫可。
“寧bo那邊的消息,各位想必已經知道了,國家不幸,社稷不寧,乃至出了這等禍害,竟然以天家名號,對江南良善之民,橫施這般暴行,真是…真是………”
“是啊,身為朝廷大臣,不思報效,卻在海外劫掠良善,這人實是惡貫滿盈,讓人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啊!十數艘商船,以及其中的財貨竟是………我宋家實是凄慘吶!”
“你能有我慘?可憐我洪家子弟,百余人出海…如今竟是片帆未歸…誰還能比洪家更可憐?”
“我方家更………
一片哀鴻聲中,謝遷額頭青筋直冒‘臉色也是泛青,比慘?誰能有老夫慘?宋家好歹還有人回來,洪家的人雖然沒回來,可人終究還活著,但是,謝家船隊卻是全軍覆沒了,這可是有很多人證實過了的!
這些家伙還好意思叫苦?面對jiān佞的兇焰時,只有謝、屠兩家一身正氣,誓不低頭,而其他人全都妥協了,否則怎么會被人連船帶貨全給搶了?
想到日前南京傳來的消息,謝遷的心情更加灰暗了,甚至都有些意興索然起來。
“諸位同道,我等聚集在此,本是為了商議對策,又非是為傾訴苦楚而來,何必作此兒女之態?諸位應當努力振作才是。”
眼看批斗大會變成了訴苦大會,謝遷又是情緒低落,不能主持,有人看不過去了,一聲斷喝壓住了眾多悲聲,然后這人又向謝遷一禮,道;“閣老,您是江南眾望所歸,這等時候…您一定要拿個主意,引領我等走出困境啊。”
“原來是明仲,朝野上下素有贊譽,說明仲勇于任事,仗義感言,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謝遷抬頭一看,認得是南京刑部右shi郎王鑒之,欣慰之余,不由連連贊嘆了幾句。
“不敢當閣老謬贊,”王鑒之略一謙遜…又道;“今年事已至此,眾位同道被那jiān佞打了個措手不及,已是無可挽回,不過若是不思量個對策,今后又該當如何?”
“明仲顧慮的極是。”謝遷微微頷首,其他人也都是頻頻點頭贊同。
能坐在這里的,多半都是大世家,今年的損失固然讓他們傷筋動骨,可卻還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比起訴苦告求,明年的海貿如何進行才更加重要。
本來也是,以眾人所知的謝宏,吃到嘴里的肥肉無論如何也不會吐出來了,本也多想無益。而他占據了福江島和長崎,直接斷了海貿的航路,這才是最要命的。
雖然各家家業豐厚,坐擁良田頃的不在少數,可是,享受慣了海貿的暴利,田地里那點出產,還真是不夠看的。
“南京那邊已經送了信,那jiān佞劫掠了數百艘海船,日已經回到了大明,傳信的是山東巡撫朱欽,傳信的時候,船隊沿著山東海岸而行,目的地應該就是天津。”
這消息已經到了有幾天了,不過在座的人也分了遠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可不論知情與否,聽到謝遷這話,都是哀嘆不已,顯然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除了各家的海船,大明又哪里會有那么多船只?
“敢教閣老和各位同道知曉,下官從南京動身之前,又接到了河間府送來的消息………說話的又是王鑒之,謝遷畢竟已經在野,名望再高,比起消息靈通,還是比前者這樣的在職官員遜了一籌。
“明仲但說無妨。”只從王鑒之的語氣和神情中,謝遷已經知道不會是什么好消息了,所以他并不動容,只是冷然擺了擺手。
王鑒之語氣沉痛的說道;“船隊已在天津登陸,皇上親自率領近衛軍前往接收,戶部天津分司主事方曉,以直言勸諫不果,如今已是生死不明………
“咕咚!”
話猶未說完,已經有人應聲而倒,王鑒之略一辨識認得是寧bo方家的家主,徹徹底底的人財兩空,連兒子都搭進去了…倒也難怪方老頭如此。
“上有昏聵天子,下有jiān臣當道,這世間難道沒有公理和正義了嗎可憐我的曉兒啊………”
撫xiong的撫xiong,捏人中的捏人中,好一陣忙亂之后,方老爺總算是醒了過來,剛一睜眼,老頭就嚎啕大哭起來,聽得眾人也是心有戚戚,座下掩泣者頗為不少。
謝遷語重心長的權威道;“方兄請節哀,令郎犯言直諫大有名臣風骨,雖然橫遭慘禍,不過他為了正義而獻身,日后縱是身殞,清名卻將廣為流傳成為后世的楷模。名留青史…方大人在九泉之下,也必含笑,而天下人也同樣不會忘記方家的。”
“多謝閣老。”得了謝遷的許諾,方老頭也安下了心思,兒子他不止一個,若是犧牲了一個,可以成全整個方家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明仲………”安撫了方老頭謝遷又轉向王鑒之,示意對方繼續。
“………天津港口地方軍卒加上朝鮮水手,數千人忙碌了整整兩日,這才將貨物盡數卸載,并且裝上了漕船………圣駕沿運河返京,隨行漕船數百,各船吃水極深,靠風帆難以驅動,因此又以朝鮮水手為纖夫,拖拽而行,據說船中盡是金銀,京畿為之震動………”
天地良心,裝了數百艘船,還壓得船無法行駛,里面的除了金銀還能有啥?
京畿震動?能不震動嗎?其中的金鋃,至少也有數百萬兩啊,大明一年的稅賦才多少啊?
在座眾人沒有掩泣的了,他們已經yu哭無淚了,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用力反復■過一般。
打臉,這是赤luoluo的打臉,搶完了大伙兒的財貨,還大張旗鼓的搞得天下皆知,這臉打的真狠,真疼啊!
“謝閣老,王大人,我等不能就此束手待斃!”有人奮然而起,昂然道;“為今之計,只有以暴制暴,賊人的船只、武器雖有古怪,可終究不過十余艘船只而已。廣東、福建皆有水師在,只要調動水師前往倭國,必可一舉將其剿滅,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不錯,以暴制暴,徹底消滅海盜!”說話的人是南京御史李熙,他這番話也算是慷慨ji昂,ji起了一片叫好之聲,院落中,原本的yin霾之氣一掃而空。
“話雖如此………謝遷只是搖頭苦笑,長嘆道;“朝廷的水師,實是不堪用的………”
海商們乘坐回來的朝鮮船只很破爛,其實,大明水師的船只也好不到哪兒去。水師終究為朝廷所控制,若是太強,被皇帝加以利用,那么民間的海貿豈不是有了風險?
士大夫們盤算得仔細,天子不與民爭利,不但是主觀上的,而且要從客觀上杜絕這件事發生的可能xing。
所以,他們要打壓內官,不能讓其為皇帝收取鹽礦之稅;水師也是同理,不但要安插眼線釘子,而且還不能讓水師擁有足夠的實力。
他們確實達成了目的,不過也同樣造成了如今的尷尬,讓水師遠渡東海,其實也是屬于極限運動的。
在座的人都是明白人,謝遷也不用多解釋,只略略點撥兩句即可,而且顧慮還不止這些,他繼續說道;“勞師遠征,賊人卻是以逸待勞,實在難保勝算,更何況,那jiān佞素來詭計多端,誰能保證他沒有埋伏?以暴制暴固然是良法,可尚需多多斟酌,謀定而后動啊!”
“難道………這賊人竟是無法可制了嗎?”李熙頹然坐倒,滿臉都是絕望之色。
“也不盡然,請各位且聽我一言。”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眾人精神一振,抬頭看時,卻見發豪言的人依然是王鑒之。(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