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側的鳴玉、積慶二坊原本是個好地方,人們總覺得靠近皇城能沾點貴氣,偶爾要是能遠遠瞧上皇上一眼,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不過自正德元年以來,這兩個坊市逐漸變得冷清起來。
到了正德二年的夏天,這情況更是加劇了不少,至少有一半的居民都搬走了,越是靠著東側的,就越是冷清,沿著著皇城西大街這一溜更是完全沒人住了,原因也很簡單,噪音太大了。
這噪音完全是人為的,最初的時候,主要來自于棒球聯賽,觀眾的呼喊聲實是震耳yu聾,家里有個老人孩子的,還真就受不了這折磨。
不過當時大多數居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便,有熱鬧看,總比閑著好,何況棒球聯賽的盛況,也帶動了皇城西大街一帶的商業發展。
看比賽總得帶點吃喝備著,看完了,八成也要出來喝點小酒宣泄一番興奮之情,又或找個茶館侃幾句,秀秀自家的先見之明什么的,于是,隨著棒球聯賽的發展,這鳴玉、積慶二坊也跟著繁榮了起來。
不過,到了去年冬天,事情卻突然有了變化,西苑這邊不再僅僅是棒球場了,還是皇上操演兵馬的場所。
兵痞這詞源遠流長,說的就是軍隊中痞子流氓多,想想也是,好勇斗狠的人,在參軍前,可不就是市井無賴么?當年隋煬帝征的時候,在天下征發驍果,構成那支精銳部隊的主要就是流氓。
從各種各樣的渠道中得了這樣的認知,所以通常情況下,良善百姓對軍隊都是避之不及的。
但這個理由并不是鳴玉坊和積慶坊百姓們避走的原因。
在西苑中操練的,都是皇上的近衛軍,這些少年雖然都是孔武有力之人,也是威名遠揚,可卻從來不仗勢欺人,買賣東西都是和氣,而且從來都不拖欠銀錢,讓百姓們嘖嘖稱奇之余,也是大感慶幸。
眾人都道:皇上圣明,訓練有方,能讓一支強軍不擾民,這簡直就是逆天之舉啊!
但是,他們的慶幸并沒有持續太久,冬天以來,皇上就很少上朝了,把大部分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了西苑,于是,鳴玉、積慶二坊的百姓就倒霉了。
皇上年歲不大,精力旺盛之極,操演兵馬又或打棒球從來不看時間,無論是深夜還是清晨,只要他來了興致,就會召集人馬開練。
偏生那些近衛軍跟他也是年齡相仿,只要刺耳的哨聲一響,過不一時三刻,數千人就集結起來了,隨后就是口號山響,驚天地動鬼神,你想想,這要是住得近了,誰能受得了啊?
幾個月下來,兩坊的百姓都是哀嘆,大伙兒倒是跟皇上同起同宿了,可貴氣沒沾著,卻沾了一身病,失眠,精神衰弱,真是苦不堪言吶!
因此,在朝中袞袞諸公之外,熱切期盼皇上正常上朝的又多了一群人,兩坊百姓無不如此。可事與愿違,皇上的執拗勁兒是世人難及的,一直到了夏天,他依然我行我素,大臣們都沒轍,百姓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本著惹不起就躲的原則,兩坊百姓開始搬遷了。
尋常時候搬遷,多半是要吃虧的,不過兩坊百姓卻都小賺了一筆。
如今的皇城西大街已經變成了商業街,茶館、飯館、衣帽店,一家家開了起來,商家們眼睛都把這里盯得死死的,百姓這邊一動,他們立馬就跟進了。
于是,如今的鳴玉坊和積慶坊,東面都是商鋪,西面才有民居,西苑噪音再大,終究搞不出來后世bo音飛機的動靜,無論如何也是吵不到那么遠的。
所以,這里的冷清是指居民少了,可人氣其實是不減反增的,每日里的熱鬧景象,幾乎不在前門大街之下,繼皇家公園之后,成了京城的又一個休閑娛樂的好去處。
饒是時至七月,炎炎的夏日依然不能阻擋人們的熱情,以候德坊分號為首的幾間茶館都是人滿為患,麗春院下屬的幾間賭坊更是人聲鼎沸,季后賽已經進行到了最ji烈的總決賽,實是由不得人們不ji動啊。
相對而言,飯館卻是冷清了不少,倒也難怪,這三伏天里,熱浪滾滾的,人們的食yu都少了,飯館自然生意冷清。
不過飯館的老板們似乎都并不怎么在意,尤其是有福樓的胖老板,不但不愁,反而搬了一張躺椅放在門口,拿著個蒲扇躺在上面,好不逍遙自在的模樣。
“包老板,你又在傻樂呵了,難不成你押中了昨天的冷門?”
“切,我說孫老弟,要說男人不能做針線活兒呢?你看你做這個裁縫,銀錢沒賺到多少,倒是整天盯著針眼看,連見識都變淺了,要我說,你還是趕緊關了這衣帽店,做點賺錢的買賣吧。”包老板搖著蒲扇,搖頭晃腦的數落著,滿臉都是不屑的神情。
跟前門大街不一樣,來皇城西大街的,多半都是找樂子來的,開些餐飲娛樂的項目才有前途,在這里開鞋帽店,煞風景不說,同樣也沒生意啊。
“再說了,你當我老包是誰?賭錢那點銀子,哼,我又怎么會看在眼里?”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誰還不知道你包零包老板向來嗜賭如命啊,常規賽的時候不過偶爾押中一次,就樂的不行,還跑到麗春院去…唔,拿開你的胖手,汗膩膩的,惡心死了。”
孫裁縫不甘示弱,反chun相譏之余,還有要揭老底的意思,只是話說到一半,就被胖子捂住了嘴。
“我說孫老弟,打人不打臉,罵人莫揭短,我家婆娘可是在屋里呢,你這是純心要我命啊!噤聲,噤聲!”胖子提心吊膽的往屋里張望了兩眼,見老婆不在廳堂,這才放下了心思。
“哼,既然不是賭贏了錢,那你倒是跟我說說,你在這兒樂呵啥呢?”
說起這個,胖子又是得意起來,腆肚tingxiong的抖抖身上的肥肉,笑道:“也罷,我就說給你聽聽好了,你站穩了哈,要是被嚇到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看別閃了你的舌頭才是真的,還嚇到我?我孫某人祖上可是神醫孫思邈,就是嚇大的…”
包胖子也不理會孫裁縫的自賣自夸,煞有其事的指指西苑,道:“其實,我這事兒跟那里有些干聯,呵呵,我家小子出息了…”
“啥?難道你家小子被召進近衛軍了?騙人的吧,我早就聽說了,近衛軍現在不招人。”
孫裁縫大吃了一驚,雖然離近衛軍成立只過了一年,可京城人對這支娃娃軍的觀感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由原本的瞧不起,變成了敬畏和艷羨。
敬畏是由對方的戰績而來,自不用說;而艷羨,則是為了那些少年享受到的待遇。
近衛軍的待遇好啊,吃住和皇上一起,具體吃啥不知道,可肯定是頓頓有肉的,要不然憑啥那些少年就比同齡人魁梧那么多?若不是知道他們的年齡,不看臉,單看身架,準以為是一群壯漢呢。
有吃有喝,還有向餉銀拿,而且這餉銀還頗不少。
那些少年大多都來自宣府,據說平日里的餉銀,大部分會捎回家里去,手里只留散碎銀子些零花。可就是這樣,要是趕上他們不當值,結伴外出的話,除了麗春院的分號,皇城西大街的店鋪都能憑空漲上幾成銷售額。
零花錢都是這樣,近衛軍餉銀確切的總數是多少,從這里面也是可見一斑。
而跟他們未來的前程比起來,這些吃喝餉銀什么的,卻又不值一提了。天子近衛,那是時刻都在天子身邊的,跟天子有這樣的情誼,等到將來外放出去的時候,那職位還能低了?說是前程無量,那是半點都不為過的。
現如今,京城內的大戶人家雖還瞧不上近衛軍,也嚴禁家中子弟跟其扯上關聯,一直說什么jiān佞不能長久,朝堂之上的yin霾終將被一掃而空。
可小門小戶中卻多有動搖的。
先前在京城的時候就是那般情景,如今那位冠軍侯又在遼東站穩了腳,這君臣二人的勢頭眼見是難以阻擋,這個時候,誰還傻乎乎的一心給士大夫們搖旗吶喊啊?勢均力敵的時候,兩邊下注才是王道。
以史為鑒,弄臣肯定難以長久,不過依如今的形勢判斷,冠軍侯至少也能紅火個十年八年的,現在跟上,未必就沒有好處拿,低級官員當中,多有打著這個主意的。
只要從近些日子以來,唐御史府上的景象就能窺得一二了。每天入夜時分,總會有那么幾個遮遮掩掩,形跡鬼祟的人上門拜訪,前門進,后門出,鐵打的府邸流水的官,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那些當官的都是如此,普通百姓就更不用提了,連好些勛貴之后都是動了心,千方百計的想要湊進近衛軍,哪怕是當個小兵都樂意。
可是,無論什么人,懷著什么目的,近衛軍的大門始終是關閉的,得到的答復只有兩個字:不收。
所以,孫老板一驚之后,也是嗤之以鼻,認為包老板在吹牛。
“我又沒說他被召進去了,只說跟那邊有關好吧?”包胖子一攤手,解釋道:“孫老弟,你難道忘了?近衛軍原本也不是湊在一起的,是分散在各家棒球隊當中的,如今他們護衛天子去了,可棒球聯賽還在進行,你說,要是近衛軍擴充的話,會從什么地方招人?”
“近衛軍想要擴充,那可就難了。”孫老板搖搖頭,低聲道:“我早就聽說了,近衛軍不擴充不是因為皇上不想,而是沒錢!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那里面可足足有三千多半大小子,頓頓有肉,你算算,一個月這伙食就得多少銀子?”
他扳著手指,又道:“這還不算,還有那餉銀,嘖嘖,這銀子耗費的海了去了。原本有點石成金的冠軍侯在,還不要緊,銀山搬出去,他就能賺個金山回來,可現在不行啊,他人在遼東!”
最后,他總結道:“所以,皇上沒錢擴軍,你想也白想,打棒球肯定不成,還不如讓你家小子去打臺球呢,那個名額少,耗費也少,說不定能弄個出身呢。其實最正經的,還是去書院讀書,四書五經不成,可以學格物,學律法,或者軍事學院也成,這才是正道。”
裁縫的話有理,可胖子卻不認,他梗著脖子嚷道:“我就不信了,我可是聽人說了,冠軍侯遲早是要回來的,到時候皇上就有錢了,比起讀書什么的,還是入近衛軍,呆在皇上身邊靠譜。”
“隨便你了,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回頭讓我家那倆小子都去學格物,冠軍侯有如今的這番場面,靠的就是這格物之道!你還真別不信邪,等到將來,有你后悔的時候。”
“你胡…”
胖子正要繼續反駁,忽見裁縫的臉色一變,指著南面大街失聲道:“看,那不是唐御史的車駕嗎?怎么趕得這么急?”
別看唐伯虎官職不高,可正德二年以來,他面圣次數是最多的。正德平時都在西苑,所以,他也不耐煩在紫禁城繞路,每次都是從西安門進去,走的多了,皇城大街這些商家也都是認得。
“確是唐御史,唐大人一向穩重,今天這樣,難不成有什么大事發生?”胖子循聲一看,果然不錯,他驚疑不定的和裁縫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擔憂。
雷火之夜那次bo及倒是不廣,可若是變故再起,規模肯定更盛從前,誰又能擔保自己沒事呢?在民間,沒人喜歡變亂,因為在變亂中,損失最大的,總是他們這些小民。
商家們想些什么,唐伯虎卻是沒空理會的,接到消息后,他立時便拋下了手中所有的事務,進宮來見正德了。
這事兒算不得多大的變故,可卻是牽涉甚廣,萬萬耽誤不得,他緊緊的捏著手中的信,連信紙被汗水浸濕都沒注意到,直到看見正德,他才松了一口氣。
“皇上,冠軍侯有信到。”略一見禮,唐伯虎馬上把信遞了上去。
“終于有大哥的消息了,朕看看…”正德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接過信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手中的球棒一扔,大喝道:“兒郎們,都披掛上,隨朕出宮打獵去。”
“喏!”近衛軍轟然應諾。
“唐御史,京城這邊你照看一下,朕要親自去見大哥,嗯,你不用說了,哈哈,大哥打獵歸來了,我怎么能不去迎一下呢?”
說著,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信紙,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字,正是:打獵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