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艙是驅動飛輪運轉的地方,每次謝宏看到這里的時候,心底都會浮現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齒輪、螺桿、鏈條…借著從船艙透下來的陽光,這些部件泛著金屬獨有的光澤,總是會勾起謝宏的回憶,讓他想起后世的車間,以及車間里的機器。
其實,最初構思這些傳動裝置的時候,還是謝宏制造溜冰鞋給正德玩那會兒,那時他也有考慮過自行車。
當時,因為沒有橡膠輪胎,讓他放棄了那個構思,不過他還是嘗試著制作了一下相關的部件,沒想到,最后這些東西卻應用到了船上,讓謝宏覺得世事很是奇妙。
當然,看到這些,他心里更多的是自豪,有了螺桿和齒輪,鏜床等機械設備還會遠嗎?再等自己把那件劃時代的東西造出來,應該就可以大聲宣告,大明正式進入工業時代了!
…盡管那只是萌芽狀態而已。
這個艙室平時是沒人的,從本質上講,飛輪戰艦還是帆船。作為加速設備,飛輪主要應用的地方是戰場,還有就是遇到風向極度不利的情況,這才需要以飛輪提供動力。
當謝宏到達后艙的時候,這里有三個人,那兩個短衣打扮謝宏認識,是船上的水手。這些水手都是從金州附近招募來的,船上人不多,又一起出海航行了這么久,謝宏基本上也都熟識了。
另外一個人是個老頭,對他年齡的判斷,是謝宏已經走到近前,看到他的面容的時候才做出的。若是不看臉,只看背影,大多數人應該都會認為這是一個中年壯漢。
他背脊ting得很直,雙手還不時比劃著,時而會停下來思考,目光更是炯炯有神,全然沒有在匠人身上常見的那些神態,反倒是和朝堂上那些紫袍玉帶的士大夫有些神似,一樣的精氣神,一樣的滿懷自信,暴lu他身份的,只有那古銅色的皮膚。
“見過侯爺。”見謝宏到了,兩個水手慌忙行禮。謝宏不大講究禮節,如猴子那些邊軍早就習慣了,平時也都隨便,可這些金州衛的水手卻還沒適應,見到謝宏,都是恭謹得很。
“無妨,這位戴師傅來了很久了?”謝宏輕聲問道。
那老頭一副出神的樣子,對謝宏的到來也是不聞不問,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謝宏看他神態也不似有偽,于是并不打擾他,直接向兩個水手問詢。
“來了有幾刻鐘了,開始的時候在船艙中亂走亂看,后來突然就安靜下來,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了。標下二人本是怕他搞破壞,所以一直也跟在后面,不過,除了伸手探看之外,這老頭也還算老實。”
宏眉頭一挑,對這位造船大匠戴子言也是更加好奇了。
明朝工匠的分類沒有后世那么嚴格,很多人都是一專多能的,比如曾鑒就是如此。如今在旅順港造船的那些船匠中,大多也都是木匠轉行的,觸類旁通在工匠中是很尋常的。
不過,船匠技藝和這些機關構造的技術之間,差距還是比較大的,這也是成立物理學院之后,謝宏還必須親身參與的原因。
因為這格物之道,實際上就是整個自然科學的總稱,在給具體科目找到合適的領頭人之前,謝宏只能把所有的內容都歸攏到一起,然后一把抓了。
實際上,物理學院教的東西是最多最雜的,最主要的是力學和構造學,其余的諸如還被稱為算學的數學,其實也都是有教的。
只不過謝宏自己的水平本就不高,在這方面也只能做個啟蒙,想要有所建樹就只能等待了,反正只要推廣得力,各種人才自然而然的會涌現出來的。
謝宏的觀察力很敏銳,他發現對方看著傳送裝置的時候,眉頭皺得很緊,眼神也在猶疑,顯然也是在觀察評估,這才是最讓他好奇的地方,看來眼前的這位老船匠,似乎也和曾伯父一樣是個特例了。
“可觀,可嘆,唉,只是可惜了…”也不知是觀察結束,還是為謝宏到來引起的反應所驚動,戴子言突然長嘆一聲,開始還是在驚嘆,可到了末一句,卻連連搖頭,話鋒一轉,成了惋惜,好像發覺什么缺陷一般。
“你說什么?”刀疤臉和兩個水手都是大怒,無論是謝宏以往的成績,還是飛輪戰艦本身,都已經證明了他在技術方面登峰造極的造詣,又哪里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質疑的?
“無妨。”謝宏伸手攔住江彬,饒有興趣的向老船匠問道:“既然已經看出了其中玄虛,老伯何妨詳細說說?”
戴子言轉頭看了謝宏一眼,神情淡淡的說道:“后生,這船是你造的?”
“算是吧。”謝宏做的是主體設計,以及內部的傳動裝置,細節其實都是王云完善的,不過這些事也沒必要和外人多解釋,他也是點點頭,應了下來。
“后生可畏啊。”戴子言又是一聲長嘆,“單以這船本身來說,老頭我只有驚嘆的份兒,別說老朽了,就算是當年的先祖,也完全不曾想過,車船還可以這樣改造…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這傳動裝置倒也罷了,再怎么精巧,老頭是個外行,也不過看個熱鬧。”感嘆良久,戴子言話鋒一轉,卻是向謝宏提問道:“如今的江南也好,甚或是永樂年間也好,大明造出來的海船,形狀大都方正,后生,你可知是何緣故?”
“大抵是為了穩定xing吧?”謝宏不太確定的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在外形上,寶船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方正,后世的資料中,說寶船長四十余丈,寬十八丈,用方正來形容,那是一點都不會錯的。
“不錯,穩定抗風浪,裝載量也要足夠大,正是寶船設計的初衷,不過,到了現在卻有些不同了…”老頭苦笑著問道:“在方正之外,福船的特點,還要加上一個船底淺,呵呵,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是為了容易入港吧。”還能為了什么?船的重心越低,船就越能抵抗風浪,只有那些江河上航行的船只,才會盡量讓船底淺些,目的是避免擱淺。
海船這么做,除了不懂行之外,答案當然只有一個,那就是增強對港口的適應xing。
江南人當然不會不懂行,朝廷的船塢、船隊雖然都荒廢了,可si下里的海貿卻欣欣向榮,這一點,由謝宏打劫的收獲就完全可以證明,所以,原因只能是他說的那個。
“不錯,永樂初年,天下承平未久,韃虜的入寇使中原凋敝,很多技術都是失傳,所以,寶船的建造也是從頭mo索的,最后雖然順利成行,但實際上,寶船的遠航能力卻是有待商榷的,不過那也不要緊…”說起那些年代悠遠的故事,老船匠也是一臉追憶和憧憬。
“戴家先祖曾經參與了寶船的建造,幾次航行之后,也是意識到了問題,并且向上峰提出了改進意見,也得到了接納甚至已經…可誰想到…唉!”
戴子言先是追思,進而ji動起來,可最后,還是以一聲長嘆作為終結,他話猶未盡,可謝宏卻是知道他想說些什么。
海禁,這個萬惡的政策打斷了華夏文明探索世界,以及向外開拓的進程。
寶船確實不適合遠航,尤其是跨越大洋的遠航。不過,從后世的資料中來看,鄭和的船隊到達的地方卻很多,橫跨印度洋到達非洲,穿越爪哇海,班達海以及帝汶海到達澳大利亞,甚至還有鄭和分艦隊到達美洲的說法。
這些資料似乎相互矛盾,不能用作實證。
但謝宏卻不這么想,見識過明朝工匠真實水平的他,可以很確定的說出一個答案:那就是在幾十年的開拓中,大明的海船也在不斷改進,到了鄭和遠航的末期,很可能已經出現了適合遠航,和現代船只理念差不多的帆船。
到底有沒有,從后世是很難查證了,海禁以及鄭和海圖的銷毀,再加上后世韃虜的,將真相徹底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留給人們的只有悵然。
不過,從面前這個老匠人的話語中,謝宏的猜想卻是得到了證實。
當年建設海船的船塢遠不止一兩處,每個地方更是名匠云集。幾十年的航海開拓,七次出航返航,海船會沒有絲毫改進?
謝宏真的不相信,以華夏文明的偉大,只要自家銳意進取,那就沒有華夏人做不到的事,改造海船這點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永樂年可是一代雄主引領的大時代!在那個時代里,壓制時代進步的那些士大夫,還遠遠沒達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其實,你這船,若是不算內里這些機關,老頭我是見過的,盡管見到的不是實物,只是祖先筆記中的圖形,可大體上卻是不差的…卻沒想到,在有生之年,真的能見到這樣的海船,老頭就算馬上就死,也能閉眼了。”戴子言的聲音有些哽咽,可語氣中卻滿懷著驕傲。
“那你還說什么可惜?不是老糊涂了吧?”江彬有些不滿的嘟囔著,對戴子言適才的言辭依然耿耿于懷。
“確是可惜了。”老頭搖搖頭,依然咬定原本的話不放。
“那你倒是說說,哪里可惜,可惜什么?”刀疤臉有點火大,嚷嚷了起來。
謝宏本待阻攔,可見到戴子言似是有話要說,他也很有興趣,干脆就任江彬和老頭對質起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