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滿濃墨的小毫在信紙上筆走龍蛇,在紙尾停滯片刻后,又在右下角屬了名字。
信紙在案幾上停留了片刻,等著傍晚的熏風將墨跡撫干,隨即被折疊起來,塞進信封中。
信封被蠟封住,信件被塞進了專門的皮兜中。
皮兜被放置于馬上,與馬上騎士一起,離開了尾溝村。
數日之后,信件又被從皮兜中拿出,與許多信件放在了一起,并在八月四日這一天傍晚由專門的軍士送到了軍營之中。
“有家書到,念到的來領,李彥!李彥李二郎在嗎。”
“張守信!”
“丁大興!丁大興!”
“來了來了。”
此時忠義大軍中軍正在放飯,丁大興這一什因為隊列行得最嚴整而受到了嘉獎,晚飯多加了一條羊腿,丁大興正捧著個棒骨,啃得稀里嘩啦滿臉是油。
而隊列最差的就慘了,整個百人隊都在吃飯,只有他們需要加練,晚飯推遲半個時辰。這一什聞得飯香,不由得饑腸轆轆,心急之下,隊列更加散亂了。
“你們這幾個夯貨,現在不用一二一了都聽不明白嗎?”什長的額頭出汗,在周遭兄弟部隊戲謔的眼光中憤恨出言:“俺再說一遍,‘端’是端碗的端,就是你端碗手側的那條腿,‘吃’是吃飯的吃,就是你拿筷箸吃飯手側的那條腿,俺喊哪個字,你們就伸哪條腿,明白嗎?”4
其實最怕的是順拐的 “聽俺口令,端吃端,端吃端,端吃端!”
走了不過十余步,隊列又散了,營中兵將不由得轟然而笑。
在一開始,前軍主將劉大郎用‘一二一’或者‘左右左’來命令隊列時,幾乎所有隊列都走得走不齊整。
因為這年頭,尤其是淪陷在金國的北方,根本不注重文教,識字率偏低,這些前身是農民、鹽工、礦工的士卒根本沒有意識去分左右。
雖然分左右這些小事對于對大部分人來說是一教就會,但偏偏隊列這種東西,只要一兩個人出錯,就會帶得全隊混亂。
劉淮大撓其頭,直到福靈心至,將口號變成‘端碗’‘吃飯’后,才解決了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麻煩。
此時丁大興正吃得高興,看得開心,聽得都頭在喊自己名字,竟然有家書,不由得驚喜異常。
然而他向前兩步后,又覺得滿手是油,偏偏身上的衣服是剛剛漿洗過的,又有些舍不得,不由得僵在原地。1
都頭有些不耐的搖了搖頭,上前兩步將書信塞到丁大興懷中,再次拿著那一把書信,高聲念起了名字。
丁大興回到位置,端起飯碗后卻心不在焉,連大骨棒都沒心思啃了,將其扔給戰友迅速將碗中麥飯扒完,然后凈了手,小心翼翼從懷中將書信掏了出來。
小心翼翼的撕開了蠟封,又小心翼翼的將信紙抽出來后,丁大興才突然發現,媽的,他才識得了幾個字,根本看不懂這信。
“大興哥,信上寫了什么?家人可安好?”幾名袍澤都用帶著艷羨的目光注視著丁大興,連連詢問。
可見他愣住后,其他人才突兀醒悟,有兩個知機連忙去找識字的戰友,然而才張望了幾下,一只大手就摁在了丁大興的肩膀上。
“要不然,我替你讀一下?”
丁大興回頭,連忙站起行禮:“不敢勞煩統制郎君。”
統制郎君,也就是劉淮揮了揮手:“大家伙都忙著吃飯呢,讓人餓肚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丁大興嘿嘿一笑,將信紙遞了過去。
劉淮清了清嗓子,卻發現周圍近百號人已經停止了吃飯,定定的望向這里:“丁大郎,你是讓我小聲跟你說信中言語,還是大聲念出來,讓大家伙都聽聽?”
丁大興微微一怔,卻立即裂開嘴巴回應:“都是生死兄弟,這有啥不能說的。”
有人起哄:“沒準里面有你渾家的私房話呢。”
又是一陣哄笑。
丁大興也不氣,直接沖著那個方向嘲諷:“欸?俺有家書,你沒有,欸,氣死你!”
哄笑聲更大了。
劉淮再次揮了揮手:“好了,我要開始念信了。”
不只是因為他的威望高還是因為所有人都想聽清信件內容,聲音迅速消失了。
“大郎,見字如面。”劉淮剛讀了一句,就立即反應過來,不能用文縐縐的書面語,而應該用大白話的:“意思就是,丁大郎,希望你讀到這封信時,能如同見到家人一樣。”
“家中一切安好,父親的咳癥在喝了幾副湯藥后,已經有所好轉;母親膝蓋在雨天時依舊有些疼痛,卻無甚大礙。大嫂與小旺也身體安康,無病無災。”
“咱家的牛被丁扒皮家搶走,不過忠義軍官人來抄丁扒皮家之后,又歸還了,牛肚子里還懷了小牛犢,算是因禍得福,得讓牛養胎,秋收時家中男丁可能就得辛苦些,不過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有了天大喜事,忠義軍官人在抄了丁扒皮的家后,又把他家的田產分給了村里百姓,咱家分到了十二畝水田,再加上大郎所得的十五畝田地賞賜,又從忠義軍官人那里佃租了十畝公田。咱家整整多出三十七畝田產。”6
“忠義軍官人發了善心,今年只要繳納兩成收成,有了結余,俺打著再買一頭牛,給阿爹、阿娘、大嫂、小旺各添置件新衣裳,來年小旺開蒙的束脩也有了著落。”2
“唯獨大郎漂泊在外,令人揪心思念,阿娘說她每天要念一千遍經,祈禱大郎平安。俺們也是日日想念,只盼來日能團聚一起,過上太平日子。”
“丁二盛、王氏、丁小旺再次叩拜,寫信的時候泣不成聲,言語錯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惟愿大郎千萬珍重,平平安安,身體康健。”2
一封信被大聲念完,在一開始時還有竊竊私語之聲,到最后俱皆沉默,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劉淮將信件折好,遞回丁大興手中,又叮囑道:“丁大郎,聽我一句勸,多識些字,今日我也不說什么認識軍令文書方便提拔,可若是連家書都看不懂,豈不是很是難堪。”1
說罷,劉淮也不顧對方反應,就繼續巡營去了。
丁大興又打開信件,仔仔細細端詳片刻,又小心翼翼的裝進信封中,隨后塞進懷里。
“丁大郎,真…真分田啊…”
這時,才有人輕聲出言詢問。
旁人立馬回答:“當然是真的,沒見丁大哥家人都寫信過來了嗎?這是魏元帥和劉統制同時答應的,如何有差。”
詢問之人端著碗縮了縮脖子:“俺還以為只有那幾百元從分田,咱們都只有賞賜…那咋只在丁大郎他們村分田?俺們村也有扒皮賊啊。”
“你傻啊。”丁大興終于穩定了心神,卻是立即開罵:“你家在沂州北,還沒打到呢,咋分?此外,分田也是要人手的,得一個村一個村來,哪里說一天將幾百個村的地全分完?”
“正是。”
“說得有理!”
“娘老子,三十七畝地,平日沒條命換不回來!”
“操他親娘,為了這地,得拼命!”1
“是得拼命!”
又是一陣紛紛應和之聲,營地中,氣氛迅速熱烈起來。
就連練習隊列的十人隊也仿佛被鼓舞,喊的‘端吃端’更加響亮了。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