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嫻沉默了片刻,淡聲笑問:
“殿下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梁敞的表情有些尷尬,他僵硬著一張臉,回答:
“不是特地來的,不過你應該想知道吧,你對蘇覺那么上心。筆《趣》閣ww.qu.”
“我不是對蘇覺上心,我只是想知道吳氏的下落,既然吳氏當天夜里就被殺了,我也沒什么興趣了。”蘇嫻淡淡地說。
梁敞沒有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地站在原地。
蘇嫻看著他的臉,似笑非笑地問:
“怎么,殿下覺得內疚?”
“內疚?”梁敞用嘲諷的語氣重復了這個詞,冷冷地看著她,沉聲反問,“本王需要內疚什么?”
“殿下曾經想要包庇殺人犯。為了包庇殺人犯,殿下也想過要除掉蘇覺這個障礙吧?結果沒用你除掉,人家自己把自己了結了,你現在的心情,是內疚,還是松了一口氣?”
“你放肆!”梁敞陰沉著一張臉,怒道。
蘇嫻撲哧笑了:“每次我說的話你不愛聽你就說我放肆,你既然不愛聽,來找我做什么?你府里有大把的人能說出你愛聽的話吧?”
“你…”梁敞火冒三丈,像她這種總是用笑著說出刺心的話的神情他每次看了都覺得惱火,這是他最討厭的表情。
“我要去買胭脂,殿下,恕民女失陪了。”蘇嫻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禮,轉身,要走。
梁敞越發窩火,他還在剛才站著的地方站著,沒有看她,也沒拂袖先走。
蘇嫻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還在那里站著,正扭著頭盯著薛明樓外圍墻的墻角看,好像那墻角開花了似的,輕嘆口氣,她本來很期待今天能買到好胭脂呢,蓮步輕移,她又走了回去,走到梁敞面前,望著他。
梁敞沒想到她會回來,驚訝地望著她,表情愣愣的。
“喝茶嗎?”蘇嫻問。
梁敞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沒有回答。
梁敞鬼使神差地跟著蘇嫻去了她的房間,若是往常,他是死也不會去她的屋子的,因為這個女人有毒。
房間不大,是標準的酒樓房間,簡單樸素,中規中矩,或許因為居住人是她的關系,空氣中飄著一股在她身上很常見的熏香味道,不濃不淡正合適,幽沉中的妖冶,極是撩人。
梁敞在圓桌前坐下,四處張望。
“不用緊張,不會有人進來的,嬋兒在雪乙莊,今天不會回來。”正在泡茶的蘇嫻笑著說。
“你胡說什么!”她的話很有歧義,一瞬間,幽會的氣氛濃郁起來,梁敞覺得尷尬,把臉扭向一邊,沒好氣地訓斥道。
蘇嫻笑了一聲,將泡好的茶壺端過來,放在桌上,斟了半盞送到他面前。
文王府什么樣的名茶沒有,蘇嫻泡的茶完全算不上好茶,梁敞盯著茶盞里琥珀色的茶湯,盯著看了好半天,才拿起來,慢慢地抿了一口。
蘇嫻坐在他對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見他端起茶盞啜了茶,唇角揚起的弧度更深,她捧起茶盅,淺淺地啜了一口。
“你在做衣服?”兩個人就這么干坐著有點尷尬,梁敞又不愿意把眼光放在對面的蘇嫻身上,因為不想聽她說出什么不成體統的話,他張望了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在床上剛做了一半的玄青色長裙上,以此為話題,問。
“嗯。”
“還以為你會做紅色的。”梁敞說,蘇嫻的衣裳不是大紅就是玫紅,永遠都是鮮艷刺目的顏色,玄青色從來沒見她穿過。
“那是給嬋兒做的。”蘇嫻放下茶盞,淡淡地說,似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
“嬋兒?你妹妹?”梁敞一愣,“你在給你妹妹做衣服?”
“她的衣服都是我做的,你以為她能有做衣裳的手藝?”蘇嫻哼笑了一聲,她教蘇嬋女紅教了好幾年了,到現在蘇嬋連縫個補丁都不會,指望蘇嬋做衣裳,還不如她替她做更快。
“我還以為你們不和。”因為每次看見她們姐妹,她們都在吵架,而且說話的難聽程度簡直超出他的想象,他只覺得這兩個女人太沒教養,姐姐不像姐姐,妹妹不像妹妹,可沒想到蘇家姐妹關系要好的傳言居然是真的。
蘇嫻微怔,頓了頓,垂下眼簾,婉然一笑:
“是不和。”
她居然承認了,梁敞驚訝地望著她。
“這也沒法子,我沒做過長姐該做的事,沒照顧過弟妹,沒孝順過父母,成天除了抱怨就是給家里丟人,我們家是老二代承擔長姐之責,所以弟弟妹妹都喜歡她。”蘇嫻單手撐腮,笑吟吟地說,她的表情很平靜,語氣也很平靜,只是在闡述事實,并沒有夾雜多余的情緒在里面。
“你又沒有法子。”畢竟小時候就被賣去做童養媳了,梁敞沒想到她會說出類似自責的話,不由得皺了皺眉,說。
蘇嫻聽了他的話,只是笑笑,不語。
她突然變得這樣沉靜讓梁敞有些不習慣,可是今天,就是今天,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想跟一個人靜靜地說點話,說點能讓心情沉淀下來的話題,在平靜的輕松的氛圍里。雖然在進來之前他的心里還有點不情愿,但是現在,他變得非常想跟她說說話。話題的起始只是一個偶然,可是現在,當她略顯幽靜寂寞的表情映入眼簾時,他突然想聽她輕聲講講她的事。之前他只知道一個大概,不,應該說正因為知道了一個大概,所以現在,他鬼使神差地想要多聽一些,更深入地聽一些,他想聽一聽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你恨過嗎,畢竟都是因為家里人背叛你才讓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他問她。
蘇嫻微怔,顯然是沒想到他會問她這種問題,這問題從他嘴里說出來有些莫名其妙,她撲哧一聲笑了,抬起眼簾,發現他是認真在問她,表情有些尷尬,似笑非笑地沉默了一會兒,她漫聲說:
“恨過,蘇家,孫家,沒有我沒恨過的。我曾經恨蘇家恨到想把他們全都殺了,當孫大郎那個畜生把死婊/子帶回家的時候我恨不得砍死他全家一把火燒成灰再自殺。剛回娘家的時候,那個娘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娘家,我三歲就被賣掉,再回到那里已經十七歲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連是什么時候出生的都不知道的弟妹,因為女兒是棄婦丟盡顏面的爹娘,我剛踏進那個家門就想吐。那個時候,妙兒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蒼蠅,嬋兒完全把我當成是上門來要飯的,奶奶不停的罵我,問我為什么不忍著,一個女人,就算死也要死在夫家,如果被趕回娘家還不如一根繩子吊死在婆家。重回娘家的第一個月,我在藥鋪買了砒霜,大家一起死了算了。”她淡淡地笑著,輕聲說。
梁敞的心一緊,握著茶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了力道,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也沒想聽這些話,但是她說了,他聽入神了,很不像自己的作風,他居然有點替她難過。
“可我沒那么干,砒霜白買了。”蘇嫻再想起那時候的自己覺得分外好笑,她咯咯地笑著,“因為我不想死,即使活得糟糕,活得悲慘,在最后一刻我發現我還是想活的,憎恨始終沒辦法戰勝對死亡的恐懼,所以花了大價錢買的砒霜最后全拿去喂老鼠了,想想就想笑,真是沒出息。”頓了頓,她淡聲續道,“不過心里平靜下來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我是我自己,恨是必然的;可如果我是爹娘,家里都窮的揭不開鍋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我賣的可能還不止一個女兒,三個全賣了。”
她說到這里,自己笑起來:“如果我是妙兒和嬋兒,家里突然回來一個除了抱怨憎恨什么都不會就會給家里丟人的姐姐,我也會把這樣的姐姐當成蒼蠅;奶奶她也只不過是用她的觀念來衡量我罷了,如果奶奶遭遇了我的事,她真的會像她說的一樣一根繩子吊死在夫家。所以說到底,人都是在把自己作為中心,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待人和事,用對自己有利的做法去面對人和事,大家都一樣,我也一樣。想明白這一點我也沒什么可恨的,既然人都是以自己為主,那么我也以自己為主,為了自己,好好的活著,好好的玩樂,讓自己痛快。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最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自己滿足么。”
“你這么說有點…”梁敞不喜歡這種說法,這種說法聽起來太刺耳了,感覺就像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樣,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太難聽,盡管有正確的成分在,但這不是正確的。
“殿下,你知道就快死了時的那種感覺嗎?”
“…知道,十幾歲時,第一次出征就差點戰死異鄉。”梁敞并不愿提起這樣的往事,沉默了半晌,幽聲回答。
“那個時候是什么樣的感覺,是覺得就這樣死了也沒辦法,還是想活著回家?”蘇嫻問。
“…人的求生欲/望真的很強烈,強烈得可怕。”梁敞沉默了良久,自嘲地笑起來,低聲說了一句聽不太清的話,“雖然英雄是不會懼怕死亡的。”
“殿下,好好地活著吧,為了自己,好好地活著,做自己想做的,而不是別人認為正確的。人早晚會死,人的結局就是死,正因為死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結局,所以才不用焦急,要好好地活著,直到壽終的那一天。”蘇嫻望著他的臉,笑盈盈地說。
梁敞蹙眉,看著他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的清澈的笑顏,不是往常的妖嬈嫵媚,而是清麗純澈,溫柔幽婉。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松弛了僵硬的面部肌肉,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他嗤笑道:
“說什么死的活的,簡直荒謬!
“殿下今日的心情不太好。”蘇嫻笑吟吟地看著他,說。
“胡說!”梁敞斷然否認。
“不如放松一下,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拋開,殿下,跟我去買胭脂吧!”蘇嫻笑瞇瞇地道。
“…你是想讓我給你付銀子吧?”梁敞黑著臉,嫌棄地說。
“只是去看看,我不買。”
“你當本王是傻瓜?自己去!我還有正事要辦!”梁敞站起來,轉身就走。
蘇嫻跟著站起來,上去,一把圈住他的胳膊,媚然一笑,投送了一記秋波。
“嘖!放手!”
“去嘛!離得不遠,走幾步就到了!”
“不去!放手!”
“去嘛!”
“不去!”
“去嘛!”
“說了不去!你有完沒完!”梁敞火了,吼道。
蘇嫻就松了他的胳膊,不悅地瞅著他。
梁敞看著她,一臉“我就不去你能怎么樣”的表情。
蘇嫻突然嫣然一笑,手開始解裙上的盤扣。
梁敞嚇了一跳,目瞪口呆,“你這個女人!你想干什么?!”
“既然殿下不想去買胭脂,那就陪奴家開心一下吧!”蘇嫻笑吟吟地說著,手一扯,銀紅色的衫子被扯開落地,露出里面淡紅的收身紗衣,紗衣巧妙地勾勒出撩人的曲線,輕薄的紗衣下,蔥綠色的抹胸若隱若現,讓梁敞呼吸一窒。
她步態妖嬈地向他走來。
梁敞臉漲紅,下意識倒退半步,把眼神牢牢地定格在地面上,做出一個阻止的手勢,火冒三丈地命令道:
“夠了!把衣服穿上!走吧!”說著,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門。
蘇嫻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俊不禁,噗地笑出聲來,撿起衣服迅速穿上,跑著追出去,跟上他,在整理領口的時候順手摸了摸脖子,當年的淤痕早已褪去…
人啊,為了自己好好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