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成女鬼的宮女被押了上來,被按著跪在梁鑠面前,瑟瑟發抖。
“你是哪個宮的?”梁鑠淡淡地問。
“奴婢、奴婢是、奴婢是…”小宮女抖如篩糠,已經說不出話來。
梁鑠也不著急,就看著她磕磕巴巴的樣子,既沒有出言催促,也沒有發火。然而這樣的沉默更加可怕,即使是蘇妙也能感覺到從他身上發散出來的強大的壓迫力,他并沒有露出憤怒的表情,可是應該憤怒時卻沒有發怒的樣子更讓人心驚膽寒。在場的人一句話都不敢說,皆屏住呼吸,就連奉承和在這種場合下狐假虎威的人都沒有,諸皇子很乖地低下頭去,恭謹順從地立在一旁,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就連梁錦都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地站著當背景。
薛貴妃無聲地跪下來,默默地為自己作為掌事者的失職請罪。
蘇妙覺得大概全場只有魏心妍最淡定了,她垂眸斂目,唇角卻淡淡地勾著,好像在嘲弄誰似的。
在這樣的氣氛下,一個才十六七歲的小宮女哪里能承受的住,渾身抖得厲害,差一點就暈過去了,她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磕頭,結結巴巴地說:
“回、回皇上,奴婢是、奴婢是永安宮負責灑掃的宮女小喜。”
“永安宮?”梁鑠重復著,語氣里多了一絲詫異。
不說梁鑠詫異,小喜話音剛落,連薛貴妃和梁敖都是一陣驚訝,薛貴妃的心里咯噔一聲,憑靠她幾十年在后宮中摸爬滾打的經驗,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被坑了,可是她沒有馬上辯駁,在這種時候沉默更容易讓自己站在有利的位置上。
“永安宮可有這個宮女?”梁鑠問身旁的錢德海。
錢德海上前,把小喜仔細看了一會兒,回道:“回皇上,這宮女確實是永安宮的。”
薛貴妃垂著頭,一言不發。
梁敖也沒有說話。
梁鑠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重新將目光落在小喜身上,淡淡地問:
“是何人指使你在鳳儀宮內裝神弄鬼?”
“回、回皇上,是貴妃娘娘身邊的文鳶姑姑命奴婢在這里扮鬼的。”小喜抖如篩糠,結結巴巴地說。
“你胡說!”文鳶姑姑一聽,差點跳起來,凌厲地瞪著她,又面向梁鑠,一個勁兒磕頭,“皇上,冤枉啊,奴婢怎么會讓一個宮女在鳳儀宮裝鬼,奴婢絕沒有指使她去做這么荒唐的事,奴婢冤枉,請皇上明察!”
蘇妙覺得就連薛貴妃身邊的人都被她教養得很好,先不說這是不是污蔑,在被指控時文鳶依舊一本正經,絲毫沒有因為對方誣陷她就大怒罵對方是“居心叵測的賤婢”之類的,果然能在皇宮中生存到最后的都不是那些巧言善辯的妖冶賤貨,像薛貴妃這種喜怒不形于色聰明又會賢良淑德的才能干到最后。
所以太子殿下真的不要緊嗎,他比武王少了一個能干的娘,雖然還有一個厲害的姨母在,可那個姨母對他好像不太靠譜的樣子。
梁鑠淡淡地看了小喜一眼,平聲問:
“文鳶為何要讓你扮鬼?”
“文鳶姑姑三個月前叫來奴婢,說馬上就要到先皇后的生辰了,今年陛下尤為思念皇后娘娘,貴妃娘娘想為皇上分憂,于是請了一個很厲害的法師進宮想要為皇后娘娘招魂,可法師說皇后娘娘仙逝已久,若要招魂,必須有八字全陰的少女在皇后娘娘住所周圍扮小鬼為皇后娘娘引路,奴婢八字全陰,文鳶姑姑就吩咐奴婢每夜到鳳儀宮來,扮作招魂鬼使替皇后娘娘引路。奴婢也是聽了吩咐,又覺得貴妃娘娘是真心想為陛下分憂,才來扮鬼的。皇上,奴婢絕對不是裝神弄鬼,奴婢是真心為了貴妃娘娘對皇上的一片心,奴婢絕對不是裝神弄鬼啊皇上!”小喜一邊哭一邊磕頭表忠心,她說的話句句真摯,每一個字都包含著感情,就算不仔細聽她的話也能為她深情的語氣感動得一塌糊涂。
誰也沒想到在鳳儀宮中裝神弄鬼的理由居然是這個,假如這真的是薛貴妃指使小喜做的,那么這個理由就有點尷尬了,首先她是一片好意,并不是要陷害誰或者除掉誰,她是因為看著皇上一直在思念亡妻心中難過才想替皇上為亡妻招魂的,這也算她的一種賢惠,可是首先在皇宮中招鬼這向來是很忌諱的,其次妾室為丈夫替已亡故的正室招魂,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丈夫思念亡妻的細膩心思袒露出來,先不說丈夫會不會惱羞成怒,這種事絕對是非常別扭的,即使這時候皇上不懲罰她,她做出這種事來,因為非常別扭的關系兩個人之間一定會產生隔閡,而且這樣的隔閡會很難消除,會嚴重影響到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也就是說這件事一出來,薛貴妃即使不受懲罰,在皇上心中薛貴妃這個人也很有可能已經玩完了。
“你怎么說?”梁鑠還是沒有發火,他看著恭順跪地垂著頭的薛貴妃,淡淡問。
“陛下,臣妾不可能這么做,在皇宮之中裝神弄鬼是大忌,臣妾打理后宮幾十年,一直嚴于律己,臣妾是不可能明知故犯的。”
梁鑠淡淡點頭,又看向梁敖,淡聲問:
“你怎么說?”
梁敖頓了頓,跪下來,嚴肅地回答:“旁的事兒臣不知道,兒臣只知道母親是最嚴于律己的,明知道是禁忌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理由母親都不會做。”
梁鑠淡淡地看了他一會兒,再次淡淡地點頭,平聲開口,說道:
“就這樣吧,身為下人卻背叛主子,不可饒恕。”他冷冷地瞥了小喜一眼,聲音很輕,很平,沒有半點起伏,“將這個宮女拉下去打死。”他說。
兩個太監上前將癱軟在地的小喜拉走。
小喜做夢都沒想到這么大的一樁案子結局居然如此簡單,還什么都沒有審什么都沒有查她就已經要死了,在被拖下去時她恐慌到了極點,一疊聲叫喊:
“皇上!皇上,奴婢冤枉啊!皇上,奴婢冤枉!貴妃娘娘救命!奴婢是為了娘娘啊!貴妃娘娘!”
薛貴妃沉斂地跪在地上,雖面無表情,眼神中卻又適當地表現出了一點無奈和悲憫,在對這件事所要表達的表情上她表現得很完美,讓人挑不到一點瑕疵。
“薛貴妃治宮不嚴,禁足一月,罰俸半年,管理六宮之權暫時交給齊妃。”梁鑠說。
薛貴妃肩膀微顫,面對這樣的處罰,她沒有辯解,而是恭順地磕了一個頭表示接受。“臣妾領旨。”一個稍年輕一點的妃子出列,跪下來,嗓音輕軟地說,這也是一個文靜柔順的人。
蘇妙留心觀察,梁鑠后宮里的這些妃子都是屬于端莊淑婉文靜柔和的類型,妖艷話多的一個沒有,也不知道梁鑠就是喜歡這一類型的,還是他覺得后宮里全是溫婉的女人他的日子不至于太吵鬧。
“行了,都散了吧,今年的中秋比往年倒是熱鬧了不少。”梁鑠淡淡地說,看了回味一眼,輕聲道,“你也帶著蘇家的姑娘回去吧。”
“是。”回味應了一聲,帶著蘇家三姐妹先離開了。
薛明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的結局居然是這樣的,這根本就是混過去了,而且讓他沒想到的是薛貴妃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被捎帶上了,然后莫名其妙地就被禁足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薛貴妃沒有辯解,梁敖也沒有出言替母親申辯,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薛明他是五年前才從邊域回到梁都的,他到現在仍舊摸不清皇宮里的這些彎彎道道,在中秋之際又是在紀念先皇后的紀念堂前發生了惡劣的人命案,這么嚴重惡劣的一件事居然就這樣被混過去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諫言或是反對,這簡直無法想象。就算回味再受寵愛,皇上和瑞王對他帶回來的姑娘不是很不滿意么,就算因為回味的關系這個姑娘能夠被寬容,但是這個姑娘初次進宮就和這么大的案件關聯在一起成了嫌疑犯,就算皇上和瑞王再寵愛回味也不可能放任不管,至少應該先把人看押起來吧,他們究竟寵愛回味寵愛到何種地步,他們為什么會對一個外室誕下的私生子這樣看重,這到底是為什么他完全想不通。
可是他不敢說話,這會兒說話說不定會被皇上遷怒,于是他只能和薛明珠眼看著蘇妙跟著回味離開。
今年的中秋節的確熱鬧,先是血陰教余黨行刺未遂,云蘿公主受到驚嚇病了,接著薛明珠的一個丫鬟慘死在鳳儀宮的蘭馨殿外,回三公子第一次帶進宮的一個民女居然成了重大嫌疑犯,再然后在鳳儀宮裝神弄鬼的宮女被抓住,那宮女一口咬定是被薛貴妃指使的,薛貴妃因此被禁足罰俸被奪了管理六宮之權。
今晚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若是在往常都可以夠皇宮折騰半年的。
鳳儀宮正殿。
該走的都走了,不想走的也都回了,偌大的宮殿里只剩下梁鑠和梁錦兩個人。
梁鑠負手站在魏心蘭的畫像前,仔細端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開口說:
“心蘭和魏心妍的相貌還真有幾分相似。”
“不是幾分,是很相似吧,畢竟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梁錦歪在椅子上,單手托腮,一只手用手指關節輕輕地敲擊著扶手,淡淡地說。
“不,完全不一樣,只要一想到她們是姐妹,心蘭到人生最后還在保護她那個嫉妒她恨不得讓她立刻去死的妹妹,我就一肚子火。”梁鑠說,轉身,坐在離畫像最近的椅子上,面色陰沉地道,“即使到最后,我這個夫君還是比不過她的妹妹她的薛家,為了妹妹為了薛家她居然在背后捅了我一刀。”雖然并不是真的捅了他一刀,可事實和這個也差不多,他雖不會因此憤恨,但終是有點埋怨的。
“大嫂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大嫂這樣的女人,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梁錦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
梁鑠聽了他的話,沉默下來,頓了頓,笑了一聲:
“薛燕有點像她,可惜沒她能沉得住氣,心蘭從來不會依靠別人,從來都是自己謀劃,薛燕卻想要依靠魏心妍,魏心妍那個女人什么時候會為別人做嫁衣裳,與虎謀皮,薛燕她也不過是被鎖在這后宮中的一個普通婦人而已,和那個老家伙身邊一直在蹦跶的那些個宮妃沒什么兩樣。她為了兒子無可厚非,這皇宮里沒有哪個人是不偽裝的,可她明明選擇了要偽裝卻又被人看出了破綻,這說明她的能耐也不過如此。”
“其實阿敖是個不錯的孩子,可惜他沒有阿敕的寬容和仁厚。”梁錦說。
“正是這樣,我不是不喜歡阿敖,他雖然年輕,可再磨練個幾年,必能擔當大任,可惜的是他那個性子,多疑,不夠寬厚,和阿敕比較心胸稍顯狹窄。人都是越年長私心越重,現在他哥哥還能鎮得住他,等再過個幾年沒人能壓制他,到了那時,給他做兄弟的就危險了。皇位只有一個,儲君只有一個,這個皇位我不希望他們是靠爭強斗狠獲得,而是靠他們能夠讓岳梁國長久繁榮的能耐,一國的統治者如果只是想著要保住自己至高無上的皇位,這個國家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太遠的我無能為力,至少百年之內,我不希望岳梁國再有大戰,你我大半輩子都在打仗打仗,現在這種休養生息的狀態我希望最少能夠持續三代,現在的岳梁國看起來還算平靜,可你我都知道,這一國的底子就快空了。”
“我明白。”梁錦點點頭,說,“只是現在關于儲君不穩的消息越來越多,外面都在傳說皇上對太子有頗多不滿,一些人趁機蠢蠢欲動,朝堂之上后宮之中又開始變得不安寧了,阿敕倒是沒有什么大變化,可是任由謠言四起總不是什么好事。”
“阿敕是個好孩子,可惜太過仁善寬厚,稍顯得優柔寡斷。他的那個性子,就算他兄弟暗殺他一百次,只要他沒死,他絕不會追究,甚至知道了真相還會認為發生這樣的事是他做兄長的失職沒有管教好弟弟。我是教過他兄弟間要和睦,作為長兄一定要以身作則教導好弟弟,可我也教過他做人的基本是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他卻無師自通了他娘的性子,還真是魏心蘭的兒子,娘想做圣女,兒子想做圣人。仁善是好事,可一個沒有殺伐果斷之心的人讓我怎么把一個國家交給他,亡國之君或者被弟弟趕下龍椅的皇帝,我可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梁鑠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說,他確實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