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東平侯是個愛花之人,東平侯府中到處是大朵大朵的花叢掩映著曲折迂回的羊腸小徑,許多因風零落的花瓣鋪灑在青磚小路上,也不清掃,任由那些姹紫嫣紅的花瓣飄落在地,形成一張天然的長毯,芬芳馥郁,清幽靜好。
走出花叢掩映的步道,前方是一帶澄澈碧清的湖水,湖水上架著九曲廊橋,湖水的另一頭是一片清雅翠綠的竹林,竹林中隱隱有絲竹聲傳來,與橋這一頭向南不遠處傳來唱戲的咚鏘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湖對岸明顯要比這一頭風雅許多。
一名身穿銀紅色鏤花斜襟綢衫,下系米黃底暗紋刻絲正紅芙蓉花挑線長裙的秀美少婦帶領幾個丫鬟婆子正等在橋口,見一行人過來,噙著笑先行了一禮。
蘇妙一愣,眨巴了兩下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跟在最后的林嫣卻已經率先彎膝回了半禮。
一直在前面領路的丁勉回過身來,在蘇妙和林嫣身上掃了一眼,對梁敏等人朗聲笑說:
“賤內已經在此地恭候世子妃多時了,女眷們都在橋的另一端,這會子大概正聽琴,請世子妃和這二位姑娘移駕光臨。”頓了頓,又囑咐妻子道,“朵兒,好生招待世子妃和這二位姑娘,切不可失禮。”
“夫君放心,妾身省得的。”東平侯府大奶奶施朵含笑答應下來,望向一直半垂著頭、滿身都寫著“拘謹”的林嫣,笑容可掬地說,“世子妃,二位姑娘,這邊請!”
蘇妙覺得這位大奶奶是個很聰明很有眼色的人,聽到自己夫君將兩個陌生的、來歷不明的姑娘和世子妃相提并論,要她一并好生招待,她的臉上竟然沒有流露出半點驚訝和好奇,從善如流地答應了,舉手投足間頗有高門貴婦處變不驚恬淡溫婉的風范。與她相比,同樣是高門貴族里的貴婦、甚至比施朵的地位更加高貴的前任瑞王府世子妃林嫣的表現就差了許多,即使穿金戴銀,即使遍身綾羅,從氣場上就已經輸了不止一截,更別提那越是在重要場合就越是薄弱的存在感,如果不是丁勉提起來,恐怕許多人都已經忘了人群的最后邊還跟著一位瑞王府的世子妃。
一直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林嫣發覺到在丁勉話音落下時,許多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頓感頭皮發麻,于是將精雕細琢的粉嫩小臉壓得更低,就快種到地底下去了。
蘇妙在她的身上看了一會兒,林嫣并非是一個懼怕社交的人,在蘇記時她在人際交往方面沒有任何障礙,在面對熟悉的人時她顯得頗為能言善道,蘇記的人對她很是喜歡,唯一會出現障礙的時候恐怕就是她在面對諸多權貴的時候,也就是說,她只有身處在名流雅士云集的權貴社交場上,才會間歇性地發作她的社交恐懼癥。這樣的情況不用細想也知道最大的原因必定是因為她內心深處的自卑感在作祟,當所有人的出身都比自己高貴時,那種強烈的恐慌感與無所適從感讓她幾欲窒息,她越是想努力去適應這種窒息越是覺得痛苦,她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去恐懼,這種恐懼感反而更加強烈,久而久之,她從生理上就開始排斥這種讓她極度不舒服的場合,雖然她自認為她已經適應了。
梁敏了解她的不適應,但他認為只要多去接觸她就會適應了,于是他在明顯開始發作不安的林嫣身上看了一眼,輕輕地、努力溫和地說:
“你去吧,有事就叫秋分來前面找我。”
林嫣在他說完時仍舊腳底生根似的立著,一言不發。
秋分是梁敏從梁都帶來的丫鬟,據說是林嫣的貼身丫鬟,這丫鬟長了一張撲克牌臉,并且對她的女主人沒有半點的尊敬之情。
林嫣是個好姑娘,性格溫婉,心地純良,手藝出眾,做事認真,她人生中最大的敗筆大概就是高攀了梁敏,以至于就因為沒做好世子妃便飽受了各類人的詬病和奚落。
“世子妃,二位姑娘,這邊請。”施朵又說了一遍,笑得和柔。
林嫣頓了一頓,方才挪動腳步向著廊橋的臺階走去。
她才走了兩步,卻聽見后面回味淡淡地開了口,他再自然不過地攬住了蘇妙的腰肢,面色坦然地道:
“妙兒不必過去了,我今日來也只是來給東平侯拜個壽,呆一會兒就走,妙兒她跟著我,就不給大奶奶添麻煩了。”
他說的還算客氣,甚至在話音落下時還對施朵微微點了一下頭以示多謝她欲幫忙照顧蘇妙的好意,然而話語中的維護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林嫣腳下的步子微頓,呆了一呆。
梁敏也愣住了,他的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他不太了解,總之他有種自己好像哪里辦岔了,在某一方面他好像沒有回味正確并坦蕩的感覺似的,但是他不知道這個某一方面究竟是在哪里,于是盡管他忽然變得有點惱火,卻想不明白自己這股火氣來自于何處,焦躁被強行壓制了下去,他卻變得煩躁起來。
丁勉和施朵對回味的話均是一愣,再望向蘇妙時,丁勉的眼神深沉起來。
林嫣最終還是跟著施朵去了,第一作為她丈夫的梁敏并沒有違背規矩將她留在身邊,第二身為女眷的她也不可能跟著丈夫到男客云集的地方去,于是縱然心里再不愿意,因為規矩、礙于身份她也必須要打起精神去應付那些被她看做是“牛鬼蛇神”的上流社會的女眷。
蘇嬋看著她一步一頓死氣沉沉地走了,對著蘇妙的耳朵小聲咕噥道:
“她那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上刑場呢。”
“小林子她只是還沒想明白一個道理,必須要做的事情與其痛苦地去做,不如學著用享受的心態去做。”
“既然是痛苦的,就不可能去享受。”
“這你就不懂了,痛苦也是可以去享受的,享受慣了就能嘗到痛苦里的甜頭,甜頭嘗的次數多了,痛苦就變成甜美了。說到底,痛苦甜美都是自己感覺出來的,所以歸根究底還是心態的問題。”
“林嫣性子太軟,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就她那個軟性子,去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欺負。”蘇嬋哼了一聲,想將雙手插在衣兜里,卻發現今天的裙子沒有兜,于是把兩只手叉在腰間,說。
蘇妙看了她一眼:“她是世子妃,論經驗比咱倆豐富多了,你還是擔心一下咱倆會不會挨欺負吧。”
蘇嬋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只是個過路的,要擔心也是你擔心,等一會兒那個什么蘭兒的還是蕙兒的來了,你只怕就危險了。”
蘇妙瞅了她一眼,緊接著笑瞇瞇地攬住她的肩膀頭,溫聲笑問:
“嬋兒,你說在咱們家誰最疼你?”
蘇嬋看了她一會兒,義氣浩然地說:
“你放心,她要是敢跟你搶,我就幫你揍她。”
蘇妙滿眼感動地點點頭,欣慰地嘆道:“嬋兒,你真是二姐的好妹子!”
“好不容易有一個人愿意娶你,咱可不能讓他跑了。”蘇嬋很實誠地補充了一句。
“…胡說,你二姐我若是想嫁,那迎娶的人還是可以從這里排回到豐州去的。”蘇妙一臉認真的反駁。
“你們姐妹倆在后面嘀嘀咕咕的說什么呢?”回味從前面退了一步,回過身來,問。
蘇嬋看了他一眼,平板地回答:“二姐說她想嫁了。”
“蘇嬋,你別…”蘇妙剛想說“你別胡亂造謠”,一抬頭,卻對上回味似笑非笑的眼。
“可以,既然如此,年底就把事給辦了吧。”回味笑著說。
蘇妙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同樣勾起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
“那你說出一個最霸氣的聘禮來讓我考慮一下!”
回味想了一會兒,一臉坦然地含笑說:“我入贅。”
蘇妙微怔,想了老半天,不解地問:
“這個哪里霸氣了?”
“這還不夠霸氣?入贅之后我的全是你的,而你的卻還是你的。”
蘇妙思忖了片刻,緊接著兩只小手一拍,笑瞇瞇地說:
“我答應了!”
回味莞爾一笑,順手攬過她的腰,一面旁若無人地帶著她往前走,一面笑著對她說:
“這里面太大,你當心點走,可別離了我。”
蘇妙笑瞇瞇地應下了。
蘇嬋望著這兩個人也不理會旁人異樣的眼光,相攜著揚長而去,忽然有種反胃的感覺。
梁敏作為瑞王府世子自然是丁勉最主要的接待對象,兩人走在最前,談一些時局政事的話題,梁敏卻一直心不在焉,他的余光始終在不由自主地跟著遠遠跟在后面的回味和蘇妙,他不愿承認他的余光里有一些讓他覺得煩躁的因素在,比如說反感、憤怒,還有一些小小的…羨慕?
“世子爺?”丁勉終于覺察到梁敏的心不在焉,含笑喚了聲。
梁敏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平著一張臉,淡淡地問:
“聽聞文王殿下近日因為公務正在蘇州境內,舅父的壽辰,文王殿下想必會撥冗前來賀壽吧。”
丁勉的臉色微變,頓了頓,恭順地笑道:
“文王殿下已經到了,正在川寧苑和父親敘話,世子爺這會子過去正能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