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嬋知道再不起床不行了,打著哈欠坐起來,慢悠悠地看了一眼站在一地凌亂里抱胸等著她表態的蘇妙,慢條斯理地套上衣服,披頭散地往門外去,十分淡定地經過蘇妙面前,很大膽地一言不。
蘇妙及時抓住她的后衣領,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你去哪兒?”
“打掃院子。”蘇嬋理直氣壯地回答。
“先把柜子收拾了。”
“先打掃院子。”蘇嬋堅定地說。
“先收拾柜子。”
蘇嬋往亂七八糟的地面看了一眼,太陽穴疼,不高興地道:
“都塞進去關上門不就好了。”
“收拾柜子。”蘇妙堅定不懈地重復著這一句。
“你好煩。”蘇嬋又在狼藉的地面上掃了一眼,這回眉毛皺起來了,不樂意地說。
“收拾柜子!”蘇妙加重語氣又強調了一遍,這死丫頭一個柜子整整答應了一年也沒有收拾,這么邋遢下去還了得。
蘇嬋無奈地嘆了口氣,總算妥協了。
蘇妙站在門口看著她懶洋洋地蹲在地上像只千年老龜般沒精打采,有一下沒一下地收拾著衣柜,滿意地點點頭:
“你好好收拾,不收拾完不許出屋子。”說罷,啪地關上門。
在經過隔壁房間時,一股檀香的味道傳來,蘇老太正在屋子里拜佛,拜了一會兒卻定定地望著金光閃耀的佛像怔。
胡氏進來拿了頭巾要出去,進去時蘇老太在愣,出來時蘇老太還是在愣,胡氏忍不住好奇,狐疑地問:
“娘。你傻站那兒干嗎呢?”
蘇老太這一次沒有因為她口中的那個“傻”字罵她,呆了一會兒,傷腦筋地嘀咕道:
“你說咋沒有媒人上咱們家來提親呢?阿妙已經訂出去了不算,老大就那么地我也認了,可阿嬋年歲也到了,怎么一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阿嬋她也算要模樣有模樣,要氣度有氣度。她姐姐家底又不薄。按道理說上門提親的應該不少才是,怎么一個沒有?”
胡氏啞然,蘇嬋長得的確不丑。甚至可以稱得上秀麗,氣度嘛,純爺們的氣度,家底是不缺。可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總覺得她其實是個寡言又力氣大的青年,而不是一個溫柔懂得持家的姑娘…
胡氏又想起了愁心事。開始頭疼!
“還有純娘,純娘的歲數也不小了,怎么連純娘都沒人來提親?”蘇老太繼續問。
純娘嘛,有一個成天四處勾搭有錢男人的大姐。一個抓著未婚夫朝夕相處好幾年卻從不提成親的二姐,一個被當成漢子的三姐,這姑娘的工作則是每天沖著一票對她流口水的男人低眉淺唱。會有人來提親才怪,這是外頭人的評價…
想起了更糟心的事。胡氏決定待會兒去吃個都梁丸!
“倒是有幾個人給煙兒提親,娘不是不滿意么。”
蘇老太從神龕前回過頭,不樂意地道:“你還說,那幾家的丫頭小里小氣的哪配得上咱家煙兒,咱家煙兒現在好歹是個秀才,學里先生也說了來年要考鄉試,到時候就是舉人老爺了。再說煙兒那個性子,太好拿捏,若是沒有好媳婦,到時候被惡媳婦騎在頭上有你鬧心的。”戛然停頓過后,她的聲音又小了下來,“一個喜歡做針線的相公,也不知該怎么跟人家姑娘說。”
胡氏有點不高興,她兒子別說做針線,就是做了胭脂自己抹臉那也是她兒子,更何況煙兒書念的又好,蘇老太的語氣好像在嫌棄似的讓她心里很不爽。與老太太沒有共同語言,胡氏拿眼皮子夾了她一眼,轉身,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蘇老太將她的心思猜到了八成,沖著門口哼了一聲,小聲罵了句:
“慈母多敗兒!”
酒樓里,大家都在打掃,擦地的擦地,擦窗的擦窗,掃房梁的掃房梁。
“文書,別把灰往地下撣,沒看見我這兒擦地呢嘛!”純娘忍無可忍地沖著用竹竿綁著掃帚掃房梁的文書大聲叫嚷。
文書低頭瞅了她一眼:“沒看見我在擦房梁呢嗎,等我擦完了你再擦地,要不然你來擦房梁我擦地。”
“你…”純娘被他氣了個倒仰,這個木頭男人竟然學會頂嘴了!他竟然對她頂嘴了!氣死她了!
文書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她氣得黑的臉,仰起頭,繼續拿掃帚打掃房梁。
純娘剛要說話,掃帚打架聲傳來,寧樂從樓上跑下來,沖著蘇煙挑釁道:
“來啊來啊,來打我啊!”
蘇煙一張珍珠般媚人的小臉氣得通紅青,用細軟低暗的中性嗓音哇呀呀大叫了一聲,揮舞著掃帚往寧樂的頭上拍下去,被寧樂用掃帚把格擋住,兩人就在一樓大堂里斗了起來,噼里啪啦,灰塵漫天。
“你們兩個死小子,老娘頭上被你們弄了一團灰!”正在擦窗子的蘇嫻嗷地一聲尖叫,表情十分兇惡。
“巫婆臉!”寧樂剛好路過她身邊,指著她兇起來的臉嘲笑。
一拳頭重重砸在寧樂頭上,出咚的一聲悶響,寧樂雙手抱住快要裂開的頭,深深地彎下身子,從牙縫里道:
“大姐,你好狠!”
純娘吃吃吃地竊笑起來。
蘇煙見大姐替他報仇了,很是開心,對著蘇嫻告狀道:
“大姐,寧樂他罵我是‘蘇小娘’!”
“關老娘屁事,你們兩個給老娘好好掃地,再渾水摸魚小心老娘收拾你們!”蘇嫻因為昨晚沒睡好,脾氣很壞。
蘇煙委屈地扁扁嘴,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蘇妙從后院走進來,蘇煙眼睛一亮。立刻走過去委委屈屈地告狀道:
“二姐,寧樂罵我是‘蘇小娘’,他還故意偷走我的水桶,踩臟我剛擦過的地!”
“我可沒干!”寧樂大聲狡辯。
蘇妙很鋒利地瞅了他一眼:“倒兩個月廚余!”說罷噌噌噌上樓去。
“喂喂喂,憑什么?我只是逗他玩,你干嘛要向著他!”
“廢話,你又不是我弟弟。”蘇妙用看白癡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徑直上樓去了。
寧樂的嘴角狠狠一抽。問出這種問題的他簡直是個白癡。
回味負責打掃四個包廂,蘇妙在四個包廂內轉了一圈也沒現人,仔細尋找。最后終于在竹包廂棚頂的梁柱上找到了正仰臥在梁木上的回味,他單手枕在腦后,一條腿瀟灑地屈起,右手握著一部繪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你在干嗎?”蘇妙仰著脖子,滿頭黑線地問。
“打掃啊。”回味頭也不抬地回答。
“躺著打掃?”蘇妙越無語。
“打掃啊。”回味依舊說。像條蟲子似的用后背在梁柱上鼓蛹來鼓蛹去,根本就是在拿衣服擦房梁。
蘇妙的嘴角狠狠一抽:“你要是敢把衣服弄臟我跟你沒完,你以為都是誰在給你洗衣服!”
回味聽了,合上書卷揣進懷里。膝彎夾住木梁,倒掛蝙蝠般垂了下來,一張如花如玉的臉剛好正對著她的臉。笑道:
“一年就給我洗一次衣服,你好會炫耀。”
蘇妙心虛了。眼神閃爍,強硬地反駁道:“明明是兩次!”
“兩次就兩次。”回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突然跑上來,想我了?”
“我是來監視你干活的。”蘇妙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呢?你怎么不干活?”他笑吟吟問。
“我是掌柜的,掌柜的負責監工。”她底氣十足地回答。
“哦!”他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忽然用雙手抓住她的腰身,緊接著一個用力,待回過神來時,蘇妙已經穩穩地坐在橫木上,而他重新坐起來,在橫木上翻了個身調整下位置,與她并肩,并順勢將她圈在懷里,雙腿懸空,怡然自得。
蘇妙驚魂未定地向下看了看:“這個不會塌吧?”
“除非你胖了。”回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
“我才沒有胖!”蘇妙怒視過去。
回味莞爾一笑。
林嫣出去補買了兩筐年貨回來,純娘正在看文書寫對聯,見林嫣踏進門來歡喜地迎過去問:
“買芝麻糖和佛手橘了嗎…”
話還沒說完,寧樂已經風一般地飛過來,趕在她前面立在林嫣面前,熱情洋溢地笑道:
“林嫣回來啦,累了吧,買了這么多東西,快給我我幫你拿進去!”
純娘看著他無事獻殷勤的傻叉樣子,嘴角狠狠一抽。
“我也沒買什么,奶奶漏下的差不多都買齊了,今天街上的小販少,大部分都沒出攤。”林嫣笑說,“我在路上碰見有賣你上次說的黃片糖,就給你買了。”說著從籃子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他。
沉浸在意外之喜中的寧樂笑得見牙不見眼,美滋滋了好一陣,說:
“我這就給你錢。”
“不用了,也沒多少錢,算我送你的新年禮。”
寧樂聽了越覺得開心,糖還沒吃就已經甜到了心坎里,才要開口說話,背后毫不留情的一腳正踹在他的屁股上,寧樂撲通摔了個大馬趴!
“嬋姐兒你干嗎?”當著林嫣的面寧樂不好意思揉屁股,扭著臉沖著身后窩火地質問。
“某人表情太惡心,影響我大清早時的心情。”蘇嬋半點不愧疚地淡聲回答。
寧樂磨著后槽牙才要說話,就在這時,只聽樓頂上出驚天咚地的悶響,仿佛有什么重重地砸在頭頂的地板上,伴隨著一聲尖叫,正是蘇妙。
眾人呆了一呆,慌忙向樓上奔去。
二樓。竹包廂。
蘇妙呆呆地看了看一地碎木,又仰脖看了看缺了一截的橫木,再看了看無比淡定的回味。
回味手一攤,很無恥地推卸了責任:“告訴你別鬧,我就說你胖了。”
“滾!”蘇妙臉漲紅,沒好氣地吼了句。
除夕的早上橫梁木竟然斷了,過年之后沒開業就要先修頂棚的木頭。她欲哭無淚,新年后神廟開門她一定要第一時間沖進去扔倆香火錢散散晦氣!
一整天,小孩子們玩鞭炮的聲音就沒斷過,除夕夜的團圓飯十分豐富,因為吃團圓飯的人不少,胡大舅和程鐵也愛做,雞鴨魚肉全上不說。程鐵還應蘇嬋的要求弄了一個鍋子涮肉吃。
黃昏開始。在窗明幾凈的酒樓內各自入席,雖然沒有電視等娛樂,人與人眼對眼面對面地交流增多反倒是讓飯桌上的氣氛更加熱鬧。酒喝到一半玩瘋了。蘇嫻和純娘跳起來劃拳,胳膊上的鐲子叮叮當當直響。蘇老太和胡氏挨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意見不合時差點又鬧起來。程鐵仗著去過的地方多對胡大舅一陣吹噓,胡大舅同樣走南闖北。兩人爭的面紅耳赤。蘇煙輕聲細語地向林嫣討教做點心的方法,蘇嬋一個人吃得狂歡。就差把腦袋伸進火鍋里去了。蘇妙還在火大房梁斷掉的事,回味一邊給她夾了小山一樣多的菜一邊笑著勸她。
整張飯桌只有文書最沉默,他端著酒杯含笑望著熱火朝天地爭論著的眾人,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即使看不見卻依舊能感受到熱烈的氣氛,他很羨慕這樣的氣氛,很想融入這樣的氣氛。他也的確在融入這樣的氣氛,可心依舊空。
純娘劃拳輸給蘇嫻。窩氣地回頭倒酒,不經意抬眼,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正對上文書寂寞幽暗的側臉,心尖一跳,竟莫名地有些酸。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文書的頭有點痛,走到院子里去吹風。斷斷續續的鞭炮聲一波又一波傳來,空氣中的硫磺味越來越重,他負手望著天邊那一輪明媚的月亮,良久,輕輕一嘆。
“想你娘了嗎?”清脆動聽的聲音傳來,純娘上前一步,立在他身旁。
“純姑娘。”文書訝然。
“我姓郭。”純娘滿頭黑線地糾正。
“失禮了,郭姑娘。”文書連忙改口道。
純娘這才滿意,盯著天上的月亮看了一陣,輕笑說:“我爹娘剛去世那會兒我也時常望天,一邊望著天一邊流淚,以為流的淚多了爹娘看見了他們就能從天上下來了。”
文書心臟一跳,微詫,又仿佛有共鳴般突然涌起了憐憫,他望著她。
“再痛苦的傷也敵不過時間的流逝,傷口早晚會結痂,在那之前,無需裝模作樣,想哭就哭,不想笑就不笑,只要是真實的心情就沒有關系。”
文書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像安慰似的,他看了她一會兒,莞爾一笑:
“多謝。”
突然展現的笑容令純娘的心跳怦然加快,她開始覺得尷尬,掩飾性地手一揮:
“我是被罰出來拿酒的。”去儲藏室抱出來一壇酒,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郭姑娘,我幫你拿吧。”文書見狀,上前一步接過酒壇,熱心地說。
純娘微怔,他的回應令她越覺得尷尬,耳根子一燙,酒壇子也不要了,她加快步伐大步進去了。
文書卻以為她是默許了,抱著酒壇跟上她。
一頓飯熱了吃吃了熱吃到接神的時辰已經換了三桌,寧樂和程鐵拖著長長的大地紅去門口燃放。蘇煙、林嫣遠遠地躲在門內捂住耳朵,蘇嫻膽子大,被純娘抓著胳膊站在最前面,雙手抱臂,趾高氣昂。蘇嬋坐在臺階上,懶洋洋地單手托腮。文書站在角落里。胡氏匆匆去屋里拿了披風來給站著看熱鬧的蘇老太披上。蘇妙和回味卻站在街邊一角,蘇妙用回味的披風捂住鼻子,抵擋即將洶涌而來的硫磺味。
當城外寶寺的鐘聲遙遙響起時,寧樂和程鐵同時點燃引線,剎那間,紅花翻飛,震耳欲聾。
各家各戶都開始放起鞭炮,小孩子們的歡呼聲、姑娘們的驚呼聲、鄰里間的相互祝賀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鞭炮聲聲除舊歲,今天,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