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微微一笑,舀起一勺香甜泛著陳皮清香的紅豆沙放進嘴里,綿滑軟糯,甘美誘人。她抿了抿嘴唇,又一次愉悅地瞇起眉眼:
“雖然有種沙沙的感覺,但正是因為這種沙沙的感覺才能品出更細膩的甜味,所以有點粗糙的口感反而顯得更特別了。”
寧樂啞然,不知道她這是在夸耀手藝還是在純粹地贊美這道甜品,反正都是自夸,真想量量她的臉皮。
“像這種因為沙沙的口感舌尖才能品嘗出更加清甜的味道,該不會就是傳說中‘因為經受過磨礪所以才能更容易品嘗到甘甜’的真實寫照吧,就好像先喝一口苦苦的茶再吃點心點心就會變得特別甜一樣?”蘇妙用手指搔著臉頰,思索片刻,頗有領悟地點點頭,“難怪古人說食物里盡是哲學,的確很有道理。”
經受過磨礪才能更容易品嘗到甘甜…嗎?
寧樂微怔的同時心臟亦輕輕一沉,頓了一頓,撲哧一笑:“古人才沒說過那種話,分明是你杜撰的,再說紅豆沙和茶跟點心完全是兩回事吧。”
“誰說的,分明是一回事,外行人不懂就不要亂否定,我說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
寧樂笑了笑,雙手捧住碗沉默了一陣,抬起頭,雖然語氣輕描淡寫,眼睛里卻含著從未有過的鄭重其事,他對她說:
“白天我想了想,明年的縣試我打算跟煙哥兒一起下場,若能考中也沒什么可說的,若是考不中對我也算是試煉,測一測自己的水平到底怎么樣,也好早做打算。”
“唔…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蘇妙既沒有嘲笑也沒有勸說他放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以免失望,她只是微點了點頭,回答,“反正報名費又不貴,也不限制參考次數,考一考也沒什么損失。”
寧樂對她的反應并不奇怪,她平日里就時常表現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不過他本以為她這次會多說兩句,她還真的什么都沒有說。就在他以為接下來她也不會再說時,她卻說了:
“既然你想備考,還是應該奔著考上去努力的,考不中是一回事,不努力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她笑瞇瞇說。
“什么?”他一愣,問。
蘇妙眉一揚,笑道:“據小味味自己說,他以前念書是在國子監,而且書念得非常好喲,煙兒剛開始上學堂那會兒都是小味味幫他補習的。”
寧樂微怔,緊接著猛然領會了蘇妙的意思,他無法上學堂沒有先生教基礎還差,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可實力的問題是無法蒙混過去的,難怪蘇煙書讀得好,家里有個現成的先生,國子監可是岳梁國的最高學府。
“他沒參加科舉?”他狐疑地問。
“他說他沒興趣。反正,就算他不參加科舉,一技在手走遍天下也不愁。”
寧樂有點動心,若能讓回味這個在國子監念過書的人做他的臨考指導,他說不定真的會有些改變,可是他討厭回味,回味也討厭他,他不會愿意教他吧。而且面對著回味那張比棺材還冷的面孔本身就是一種煎熬,更別說還要在他的教導下念書了。他單手托腮,猶豫不決地說:
“就算他念過國子監我也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比冰塊還冷比鬼還陰森,嘴巴帶毒總是諷刺人,跟這種人呆上半刻鐘我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這種想法是錯的!”蘇妙用勺子指著他的鼻尖,認真地說,“現在可不是顧慮愿不愿意的時候,在這么重要的時刻,別說起雞皮疙瘩,就算是起皮疹水泡也要為了對自己有益的事情拼盡全力。鯉魚躍龍門,不把鱗片磨礪得亮閃閃鯉魚是永遠不會變成龍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別說忍受雞皮疙瘩,就算他讓你跪下給他磕頭你也應該去做。自尊的確很重要,但在對自己有利的結果面前,抱著妨礙結果的沒用自尊只是在死要面子,在自尊變得毫無用處的場合死抱著它只會讓你停滯不前,別讓重要的東西到最后卻淪為你的絆腳石!”
“…原來你是這一類人啊。”寧樂眉角一抽,望著她的慷慨激昂,無語地說。
“我只是建議,反正是你的事。不過,你其實是想靠參加縣試為自己出一口氣吧,”蘇妙笑瞇瞇地戳穿他的心思,“既然如此,為了這個目標,放下全部心理障礙去做自己現在能做到的一切吧。若是盡全力還輸沒有法子,可若是有能做的事情卻因為種種原因沒去做,到時候后悔的是你自己。你心里也清楚吧,你個子矮小又沒有什么出眾的天賦,唯一溺愛你的父親也無法再做你一輩子的靠山,你現在唯一剩下的能夠揚眉吐氣的法子就只有念書參加科考了。”
“…原來你說話也很惡毒。”寧樂垂著頭沉默了良久,小聲咕噥。
“噯?難道在你的印象里我說話很溫柔嗎?”她驚詫地反問。
寧樂低著的眉角狠狠一抽。
“小樂樂,”蘇妙含笑喚了聲,寧樂疑惑地抬起頭,卻見她粲然一笑,溫聲說,“不管你要做什么,去做吧,我支持你!”她有力地握了握拳頭,語氣認真。
我支持你,很簡單樸素的一句,卻是寧樂從來沒有聽過的,簡單的幾個字卻是一種認同一種支撐,是另一種說法的“我站在你這邊”。從來沒有人站在他這邊,狐朋狗友自不必提,就連溺愛著他的父親每次也都是用失望無奈的眼神氣憤他的不長進,生平第一次有人表達了愿意站在他這邊的意思,沒有嘲笑輕視他的決定,而是鼓勵他既然想做就去做。有一瞬間,他竟然真的覺得自己被支持了,雖然這樣的感覺有些好笑,他也的確笑了起來…
寧樂真的很愛吃甜食,回房前舀走了一大碗紅豆沙,他前腳才離開,回味后腳踏進來,盯著蘇妙的背影,不高興地道:
“你又給我沒事找事。”
“你聽到了?”蘇妙笑吟吟地回過頭,搖搖手指,“嘖嘖,小味味,偷聽是一種不好的行為哦!”
回味盯著她在他眼前搖來搖去的手指,有種想一口咬上去的沖動:“我可不想教一個蠢材。”
“我只是給他一點建議,至于他會不會去求你,你會不會答應教他,那是你和他的事。”蘇妙笑瞇瞇地對他說,“不過能把一個蠢材教導成才,你也會有很大的成就感吧?”
“我對那種事沒有興趣。”回味陰著一張臉說。
蘇妙看著他扁了扁嘴,頓了頓又莞爾一笑,在他的肩膀哥倆好地一拍:“總之你們同是‘被撿回來落魄團’的一份子,就彼此友好地努力加油吧!”
“我討厭那個稱呼。”回味不悅地盯著她,說。
“你到廚房來干嗎?”蘇妙并不理睬他的抗議,笑著問。
回味立在爐灶前,瞥了一眼鍋里甜美誘人的陳皮紅豆沙,淡聲道:“我也要吃。”
蘇妙一愣:“你不是說你不愛吃甜膩膩的東西嗎,我先前問你要不要吃你說你不吃。”
“我改主意了。”他半點沒有因為出爾反爾不好意思,昂著下巴淡淡地說。
怪人!
蘇妙只得盛了一碗紅豆沙遞給這位改主意比翻書還快的少爺大人。
回味坐在桌前默不作聲地吃,吃了一碗又一碗。蘇妙坐在他對面驚愕地望著他,問:
“你沒事吧,往常連糖水都不喜歡,今天怎么這么能吃甜的,胃不舒服?”
回味搖了搖頭,將最后一碗紅豆沙吃了個底朝天,用帕子淡定地擦了擦嘴唇。
不愛吃甜食的人若是糖分攝取過量胃會不舒服的,可他今天怎么吃了這么多,蘇妙狐疑地眨巴了兩下眼睛,他至今也沒正面回答過他的味覺到底恢復了沒有,莫非他還沒有恢復味覺所以不管吃多少都沒有關系?
“豆蓉再細膩些會更好。”回味臉色有點怪,有燈光映照還微微發白,他淡淡點評了句,霍地站起來,出去了。
“哦!”蘇妙錯愕地盯著他的背影,反應遲鈍地應了一聲。
回味大步走出廚房,才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就忍不住捂住嘴唇,吃了太多甜食有點惡心,嘴巴里也甜膩膩的感覺很討厭,可他怎么會允許她精心煮出來的東西被一個外來的小子吃掉,不管怎么樣反正他就是不允許!
于是當寧樂端著大碗到廚房里問正在洗碗的蘇妙還有沒有紅豆沙時,蘇妙遺憾地告訴他回味吃光了,寧樂聞言一陣失望。
夏天的清晨,天剛剛露出魚肚白,一切都尚未混進喧鬧的生活氣息,一切都純凈的令人心曠神怡,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水墨畫里,彌漫著清晨特有的清澈芬芳。
回味練了一套慢吞吞的太極拳法,之后閑適地坐在搖椅上啜飲著一杯溫潤怡人的紅茶。這是他每天早上的習慣,練拳過后靜靜地坐上一會兒,一面悠閑地啜飲著淡茶一面感受著清晨的氣息聆聽著自在的微風。
啜飲過一口紅茶之后,他下意識摸了摸肚子,因為甜食吃太多,他半宿沒睡好,幸好已經沒事了,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也真夠幼稚,他亦對自己很無語地輕嘆口氣。
就在這時,院門被輕輕推開,寧樂從外面進來,手里抱著一本厚厚的《明經考》。《明經考》是一種備考用的書籍,里面全部是從經典古文里摘錄的詞句列出的填空題,是對付明經科的押題寶典,一般人在開始學文章時就已經日夜背誦了,這是基礎,就連蘇煙也早在才復學那會兒在他的督促下倒背如流,寧樂現在才開始已經晚的不能再晚了。
寧樂沒想到回味會在院子里,驚了一跳,下意識把《明經考》藏在身后,別過臉去,表情有些尷尬。
回味沒理睬他,他本就不是個熱心的人,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著。不料寧樂踟躕了片刻,忽然蹭過來,立在他面前,漲紅了臉,一面想著該如何稱呼他一面磕磕巴巴地說:
“回、回大哥。”有求于人時他總不能管他叫“死小子、惡鬼、小白臉”,于是絞盡腦汁想出了這么一個稱呼。
回味被這稱呼弄得一陣惡寒,喝口茶壓一壓,瞥了他一眼:
“做什么?”
他的冷淡讓寧樂越發窘迫,悶了半天,咬牙說:“回大哥,教我念書吧!”
“為什么?”回味輕描淡寫地問。
為什么?為什么呢?
寧樂撓撓頭,想了半天,手一拍,笑道:“你想啊,我將來要是因為你教我考上狀元,到時候你就是狀元的師父,這是多榮耀的一件事!“
“四歲開蒙,離考試只剩下不到一年時間竟然還在背《明經考》,這樣的蠢材也能考上狀元?”回味哼笑了聲。
寧樂臉更紅,尷尬地摸摸鼻子,想了半天,訕訕地道:
“要不我給你做小廝,只要你教我念書,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說出這樣沒有自尊的話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話說出口他的臉更紅,仿佛能滴出血來。
回味也沒想到一向自尊心很強的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微怔,感到意外地望向他,思忖片刻,搖頭道:
“我對笨手笨腳還愛使性子的人沒興趣,只因為被說了幾句就丟下工作一去不回還半點沒有歉意的人干什么都沒有常性,只是被激了幾句也不看自己的能力就急著想去爭一口氣,沖動莽撞,任性妄為,聽信你的話鼓勵你去做的妙兒也像個傻瓜。”
寧樂被這樣評價自然是氣憤的,尤其他還說鼓勵他的蘇妙也是個傻瓜,這不僅是全盤否定了他,連他的同盟也一并被否定。拳頭逐漸收緊,就在回味以為他會憤然離去時,寧樂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只是低著頭說了一句話:
“回大哥,教我念書!”
回味驚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愕然地望著他。
廂房內。
蘇妙捧著一杯蜜茶離開窗邊,輕笑道:“挺有干勁嘛!”
“妙姐姐,你說什么?”純娘揉著惺忪的睡眼問。
蘇妙不答,只是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