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
從正月初五之后年味就開始消減,直到正月十五這一天年味仿佛突然濃郁起來,長樂鎮也迎來了比除夕還要熱鬧的夜晚,因為過了上元節就意味著整個新年都過完了。
街上張燈結彩,各色燈籠令人目不暇接,幾乎整個鎮子的人都出來看花燈猜燈謎,隨著一陣陣鑼鼓喧囂,好幾只蛟龍和獅子在人群中間交叉飛舞。
蘇菜館今天照常營業,與平常日相比生意并不好,因為蘇菜館不像小吃攤路過就能買到零食,過路的人大多數都嫌進店來麻煩,亦不像大酒樓有二樓,可以坐在窗邊幽然地觀景,只有幾個熟客帶著家眷坐在門口的露天區等待看煙花。大堂里幾乎沒有客人,且客人大多購買的是熱飲,同喜同貴就能做。因為是元宵節,也知道客人不會太多,胡氏提前回家和蘇老太包湯圓去了。蘇嫻和純娘上街閑逛,胡大舅陪她們一同去的。蘇煙和蘇嬋都不愛人多,一個坐在大堂里寫功課,一個雙手抱胸蜷坐在墻角垂著腦袋昏昏欲睡。就連往常忙得腳不沾地的蘇妙也很閑,見廚房沒有事做,索性從后門出去,坐在巷口靠右邊墻下放置的破條凳上,雙手插在棉襖衣兜里。巷子很窄,她可以背靠著墻將一腳抵在對面的墻壁上保持住平衡,高高地仰起頭,望著澄澈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尚且寒涼的屬于冬天的新鮮氣息。
小狐貍臥在她的腿上,歪著頭望著她。
一只大手在她不雅地抬起來的小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回味一字一頓地訓斥道:
“太沒規矩了。”
蘇妙被迫放下腿,已經習慣了被說教,也不搭腔。狐疑地問:
“你出來干什么?”
“你出來干什么?”他不答反問,她已經放下腿讓開路,他從她身前走過去,很自然地走到她右側,坐下來,同樣將雙手插在棉襖口袋里,背靠著墻壁。抬頭望天。
蘇妙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重新抬起頭,望著頭頂的月亮。
“沒想到上元節的店里竟然會這么清閑。”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說。
“沒辦法,既不是大酒樓也不是小吃攤,年節下不大不小的餐館是最清閑的。”頓了頓,她看著他的側臉。笑道,“怎么。太清閑了你還不適應?才來時明明受不了高峰期往來不絕的客人每天都黑著臉呢。”
“我沒有黑著臉。”回味低下頭來看著她說。
蘇妙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頓了頓,抿嘴一笑:“真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會耍性子的人呢。”
“什么意思?”回味不解地看著她。有些惱,問。
“沒什么。”她淡笑道,繼續抬頭望月。過了一會兒,輕嘆道。“上元節啊!這個年已經算是過完了。人家都說每當過年時是最想家的時候,你都不會想家嗎?”
回味一愣,沉默良久,垂著眼簾,輕淺地笑笑:
“我來這里這么久,你還從來沒問過我的事和我的家。”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愿意去打亂對方正努力整理著的心,即使在外人看來那些理由是微不足道的,對當事人來講或許正在經歷著最重要的轉變,外人只要閉上嘴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就好了。”
回味微怔,似詫然地望著她線條柔美的側臉,頓了頓,忍俊不禁,撲哧一笑:
“這種說法還真是溫柔啊。”背重新靠在墻壁上,他仰起頭輕聲笑問,“那為什么現在會想問?”
“我沒有問,只是因為過年了所以突然覺得你沒在家你爹娘一定會覺得很寂寞。”
“他們才不會。”回味沒有特別激烈的反駁,但卻是用輕柔的語氣略帶一絲嘲諷地說出口。因為氣溫尚且寒涼,這一縷輕笑在面前結成白煙,于鬧中取靜的夜色里顯得有些飄渺。
蘇妙也沒有反駁他,只是微微一笑,低聲道:
“人一旦做了父母,即使在心里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讓孩子占據自己的全部,到最后孩子還是幾乎占據了他們的整個人生,直到死去時也還在牽掛著被自己生下來的那個人,人就是這種生物。”她撫摸著小狐貍的頭,頓了頓,笑瞇瞇地補充一句,“不過也許狐貍也一樣,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小狐貍聽到自己的名字,歪了歪頭,不解地望著她。
回味沒有說話,亦沒有看她,只是仰著頭望天,不一言。
天空中忽然綻放了煙花,絢麗多姿,色彩斑斕,巷子外長樂街上正游玩的人群因為這突然綻放的煙花產生了騷動,許多人駐足觀望,興奮歡呼,蘇妙和回味坐在巷子里也都齊齊地望著在天空中絢爛怒放的煙花一角。
就在這時,更大的騷動聲響起,與正月十五熱鬧歡樂的氛圍截然相反,鐵血的、激烈的、冷酷的馬蹄聲響起,后續是一連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兩匹駿馬在擁擠的人潮中飛馳而過,讓正在游玩的人群產生了很大的恐慌,尖叫聲驚駭聲不絕于耳,許多人在往道路兩旁躲避的過程中摔倒,只是受點輕傷已經很慶幸了。好在烈馬只有兩匹,在兩匹飛縱的駿馬之后,是三列英姿颯颯腰佩長刀的士兵。與普通衙役捕快不同,這些人是經歷過戰場的士兵,渾身上下泛著血腥肅殺之氣與被嚴苛的軍規束縛的緊繃。這樣的軍隊不應該出現在長樂鎮,不僅僅是軍隊,就連先前那兩匹颯颯的駿馬都不該是長樂鎮擁有的。
這樣的軍隊這樣的駿馬在上元節這天出現在長樂鎮,意味著長樂鎮不僅是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回味望著從街道上飛快經過的軍隊,默然無語。
蘇妙的心里亦有些惴惴不安。
上元節就在長樂鎮人心惶惶中匆匆度過了,純娘和蘇嫻因為軍隊來時她們正在水神廟里祈福。并沒有碰到那群人,很幸運地沒有受傷。
為平民的蘇妙自然不會知道那天晚上奇怪的軍隊突然出現在長樂鎮到底是想做什么,但是很快的,那天晚上的事就在蘇菜館內被議論開了。
“七星幫水匪的那件案子,瑞王爺查出來是秦安省的官府與七星幫相勾結從中牟利,那一天晚上就是瑞王爺派了人來把寧縣令抓去了。不光是寧縣令,這一次從秦安省布政使到長樂縣縣令被一擼到底。已經全部下獄了。朝廷這次是了狠要全面清洗秦安省。”于巡檢坐在柜臺前,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神態頹然地喝著悶酒。說。那天晚上他本來想揮一點效用阻止外來入侵者,卻被軍隊的人用刀柄揍了個鼻青臉腫。
“寧縣令才剛剛上任沒多久,七星幫不是已經快十年了么,寧縣令和這事也有關系?”蘇妙皺了皺眉。問。
“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長樂縣雖然是個肥缺。卻也要擔風險。秦安省雖說是個繁華的地兒,這里面的官場卻是最復雜的,寧縣令雖是才來的,卻早就被捎進去了。朝廷早就知道這些。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理論,想必要理論也不容易。現在秦安省終于等到這么一天,不止現在在職的這些。就連已經調往別處的布政使、知府、知州、知縣,至少近五年來的這些人。這一下恐怕要全掉烏紗。瑞王爺素來殺伐果斷,聽說當今皇上才繼位那會兒就因為貪腐案武安侯一家被滅了滿門,只怕這一次瑞王爺也不會手軟。”
“寧縣令也會被殺嗎?”蘇妙一驚,慌忙問,因為寧樂的關系寧縣令一直很照顧他們,聽于巡檢這么說不由得心急起來。
“寧縣令應該不會,寧縣令才來長樂鎮,就算真的牽涉其中也不是重要案犯,斬不會,不過最輕怕是要判處流刑。”王大豹的臉上也帶著傷,喝了一口酒,齜牙咧嘴地說。
流刑就是被配到邊遠地區去做苦力,蘇妙蹙眉沉思片刻,又問:
“那會罪及家人嗎?寧樂也會被問罪?”
“別人不知道,寧小官人應該不會,不然那天晚上就把他帶走了。”
“寧縣令犯罪縣衙自然不能再住了,那日后寧樂該怎么辦?”
“誰知道,我那一日的第二天還遇見寧小官人了,他帶著包袱去了豐州,說是找門路去了。”于巡檢笑了一聲,“雖然他也是個孝順的,可到底還是小孩子,他以為他在長樂鎮有用在豐州也有用?那小子被他爹寵壞了,在縣城里當小霸王他行,豐州是直隸州他有什么門路,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傻小子還要見他爹,別說那知府衙門不是隨便進的,瑞王爺抓的人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能見。要我是他,趁手頭還有點銀子趕緊回鄉去好好念了書再說,若寧縣令當真被流放,長樂鎮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沒了銀子他連回鄉的路費都沒有,到時候只能流落街頭。”
蘇妙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一個沒有過硬門路的小縣令之子在豐州、在梁都來的人面前連螞蟻都算不上,很可能被騙光了錢到最后也見不到父親。但他只有父親一個親人,即使回鄉也不會有人接納他,他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抓走卻什么都不做,哪怕是在外人看來徒勞無功的努力只要想到了他就會去嘗試。人生最艱難的就是在半大不小的年紀喪失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倚靠,稚嫩的心靈可以被成長的歲月治療,成熟的心靈可以被大人的理性治愈,而半生不熟的心則最容易在被大變故迅催熟的過程里折斷崩潰,從此墮入深淵無法自拔。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回味立在小窗戶前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煮餛飩。
事實就如預料的那樣,在寧縣令被抓走的第二天一早,慌張的寧樂收拾了包袱帶著小廝慶漁去了豐州。
他只有這一個小廝,其他人都是寧縣令在任期間雇傭的,在寧縣令被抓走的一刻就已經不屬于他了,甚至在寧縣令被抓走軍隊撤離時,那些人就已經因為恐慌鳥獸散不知去向。
他也沒心情理會他們去哪了,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他帶著慶漁趕赴豐州。
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父親,孤身一人前往外地在以前更是不可能也是父親不允許的。雖然豐州離長樂鎮很近,他卻還是很慌張,坐著驢車往豐州去時他的心跳得很快,一直跳得很快,仿佛要跳破了胸膛。他不斷地在心里告訴自己他是個男人,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現在父親出了事,就算心里再怕他也要想辦法將父親從牢里救出來。
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到了豐州,雖然事突然,他卻已經聰明地制定了計劃,只可惜這些計劃在現實面前沒有一點用。
寧知縣在豐州結交的關系大多數都跟著他一齊入了獄,少數僥幸沒有被牽連的對他的拜訪避而不見,他甚至連人家的大門都沒進去。即使坐在門口守株待兔也沒有人出來,若是纏得狠了就會有下人出來對他放聲大罵。大庭廣眾之下受到這樣的屈辱若以前他絕對不會忍耐,可現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費力地討好不斷使出銀錢,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個中間人的幫助下結識了知府衙門的牢頭,雖然做不了別的但能見父親一面對他來說也是天大的喜事,可那牢頭卻獅子大開口。
那一晚查抄縣衙時所有錢全封了,寧樂是因為看燈夜游次日回家才躲過一劫,手頭的體己早就花光,根本沒有錢應付牢頭的好處費,無奈,在慶漁哭著要求下,他將慶漁帶到人市上賣掉換了錢。
誰知道把賣了慶漁換來的錢交給牢頭后,那牢頭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總說在找機會,到最后連面都不露。
大半個月后在寧樂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騙了時,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堵住那個牢頭,上前質問。那牢頭卻惱羞成怒,聯合同伴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臨了還在他的臉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
“鄉下人,哪來的給老子滾哪去,再不滾把你也抓進牢里!”
寧樂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被許多人圍觀。
他自以為傲的拳腳,原來只是三腳貓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