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早晨起得早,蘇家一般天黑以后就休息了。
回味坐在小屋里的椅子上,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的月亮。夏末秋初,天氣依舊炎熱,潮濕的夜晚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草叢里的蟲子擾人地鳴叫著。
蘇煙蜷著腿坐在床上縫布簾子,卻聽從晚飯后就一直沉默到現在的回味突然開口問:
“煙哥兒,你二姐的一身廚藝是和誰學的?”
“當然是和我爹學的,我爹以前可是豐州里的名廚,連那個一品樓的廚長都甘拜下風。因為我年紀小,大姐又嫌臟,我爹以前一心想讓二姐接他的班,要不然也不會為她定下那個混賬行子當未婚夫!”蘇煙說到這里,一臉憤憤的表情。
回味微怔,顰眉,看著他問:“未婚夫?”
蘇煙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摸摸嘴唇,挺起脖子對他說:
“反正不干你的事,我什么都沒說,你也忘掉!”
回味望著他眼神閃爍一副心虛的表情,才要開口,房門被敲響,蘇煙拎著布簾子跳下地去開門,蘇妙抱著幾件衣服走進來,對回味笑說:
“奶奶找了幾件我爹以前的衣服,有幾件是新的,剩下的也都沒狠穿,你將就著用吧。”
回味沉默了片刻才接過去,點點頭,輕聲道謝。
蘇妙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頓了頓,繼續說:
“對了,你雖然是離家出走,但還是給家里去信報個平安比較好。猛鬼峽大風翻船的事好些地方都知道了,若是收不到消息你父母會擔心的。不管你和家里發生了什么矛盾,別讓父母為你提心吊膽。”
回味微皺了皺眉。不言語,覺得她多管閑事的表情很明顯。蘇妙也不在意,疑惑地問拎著布簾子對她笑嘻嘻的蘇煙:
“你拎著那塊布做什么?”
“跟別人睡一張床我不自在,昨晚壓根沒睡好,我要掛條簾子隔起來,省得他晚上偷看我!”蘇煙回答得理直氣壯。
回味沒有理睬他,蘇妙嘴角狠狠抽了抽,她弟弟還真是一身奇怪的毛病:
“原來如此!你也做好心理準備,我替你聯系好了學塾。多虧了于巡檢幫忙你才能進義塾,這一下學費至少省一半,先生也是個有學問的人。后日定休我和大姐帶你去拜見先生,也許會考問題,你把你以前的書拿出來溫溫。”頓了頓,她猛然想起來,問回味道,“大少爺你念過書吧?”
回味微怔,點點頭:“以前進過官學。”
“那麻煩你幫煙兒溫溫書。順便教教他怎么和同窗相處,煙兒每次上學堂總是有人欺負他,明明漂亮又可愛,為什么會總挨欺負?”
“大概是因為性子古怪。”回味看了一眼如霜打茄子似的蘇煙。說,引來蘇煙的怒目而視。
“總之你好好教教他該怎么處理與同窗之間的關系。”
回味想了一想,蹙眉:“何必上趕著去討好。一個人呆著不是更自在么。”
蘇妙的眼角狠狠一抽:“該不會你的人緣也很差吧?”
“一群傻子聚在一起亂七八糟有什么趣!”他不屑一顧地說。
“…”想要拜托他的自己真是個傻瓜,蘇妙扭頭對蘇煙道。“找一篇你以前上學時最得意的文章帶上,先生會看。”說罷拍了拍整個人都要堆到地上去的蘇煙。轉身出去了。
回味卻跟了出去,問:“你有未婚夫?”
蘇妙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的未婚夫是誰,回過頭疑惑反問:
“你怎么知道?”
“聽煙哥兒說的。”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婚約早就解除了。”蘇妙一臉不在意地笑著說完,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完全沒有傷心,非常的坦率自然,她未婚夫到底是個什么人,又為什么會解除婚約,回味望著她的背影,生平第一次十分好奇于一件與廚藝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定休的前一日,蘇煙因為要重新回學堂的事心情焦慮,做什么都漫不經心,蘇妙有些后悔答應他堅持要跟出來的要求,正想叫他回去休息,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并且氣勢洶洶地打破了小攤子上和平的熱鬧氛圍。
孫大郎的現任妻子、蘇嫻口中的“小婊/子”趙珍珠帶著兄弟沖過來,指著蘇嫻的鼻尖破口大罵“賤人、破鞋、不要臉“,猙獰著一張臉尖銳地叫罵道:
“在外頭過不下去了知道回來找大郎,你爹沒死之前你瞅你那個神氣樣子,你不是說你死也不會再和大郎有牽扯嗎,現在你爹死了孫江濤也不要你了,你又哄大郎過來找你!你別做夢了,孫家的孫子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你算個什么東西,成親三年都不下蛋的母雞!一個破爛貨也來和我爭,勾搭上孫家的族叔給相公帶綠帽子,你不臊我都替你臊得慌!敢搶老娘的男人,你不得好死!”說著,抓起桌上的碗盤沖著蘇嫻扔過來,又將湯湯水水掀翻滿地。
到底是誰搶誰的男人,蘇妙皺了皺眉,躲避開迎面潑來的熱湯。蘇嫻卻被飛濺的湯水燙出好幾個水泡,哪里還忍得住,怒火噌地竄上來整個人都燃燒起來,奔到正發瘋的趙珍珠身旁,揪著她的衣服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這一推可糟糕了,趙珍珠一屁股坐在地上,緊接著抱著肚子大聲尖叫起來,很快,鮮紅的血從裙子底下流出,迅速鋪滿地。圍觀的人駭然地啊呀起來,蘇妙愕然無語,這樣的情形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來趙珍珠被一推流產了。蘇嫻也蒙了,呆呆地望著大聲哎呦的趙珍珠和她屁股底下紅成一片的血。
一直立在旁邊沒有插手的趙珍珠的兄弟趙鐵柱這會兒突然發起怒來,一把將蘇嫻推倒在地,抬腳就踹上去。蘇妙和蘇嬋哪里肯讓。將從趙珍珠那兒受來的驚嚇拋到腦后,姐倆撲上去按住趙鐵柱就是一頓暴打。蘇嫻先前摔在地上蒙了一下。這會兒醒過神來比先頭更潑辣,姐三個愣是將趙鐵柱一個七尺大漢按在地上連踢帶踹了足足半刻鐘。一旁想幫忙的漢子們都震驚了。一會兒看看還在地上哎呦的趙珍珠,一會兒又瞅瞅被三姐妹群毆的趙鐵柱,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很快,于巡檢帶著巡邏隊匆匆趕來,迅速控zhì住現場,把幾個人帶去衙門。一直旁觀的回味見狀,拉起嚇得渾身發麻的蘇煙跟上。
于巡檢與蘇妙要好,把人帶到縣衙后安頓姐三個到自己的辦事房里等待,趙珍珠已經被安排到別處等大夫。路上于巡檢也從蘇妙嘴里聽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轉身才要吩咐人去鶴山村把孫大郎招來,不料一回頭,目光正對上不緊不慢地跟進來的回味,很明顯地驚了一跳,下意識倒退半步,嘴唇動了動,卻在回味平靜幽深的眼光下閉上嘴,頓了頓,嘿嘿賠笑一句:
“公子里邊坐!”一溜煙地跑走了。
蘇家三姐妹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回味想了想,也跟著坐在一旁,沉默不語。
蘇妙心里想著孫家的身份是鄉紳,若和縣太爺有勾結。那他們是會被判賠錢還是會被下獄呢。想得心里正郁悶時,沒想到縣太爺竟然穿著官服親自來了,邁過門檻時先在回味臉上不著痕跡地掠了一眼。見回味如老僧入定似的坐著,便向蘇妙等人迎過來。免了蘇妙幾人草民對縣令的跪禮,親切和藹地問了案發時的情況。蘇妙如實相告。那縣令的神情越發柔和,弓著腰笑說:
“在本官的管轄范圍內竟然還有這等刁婦,打砸正常做生意的攤子,這種行為跟鬧事的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區別!大娘子也是正當防衛,姑娘且放心,這樁案子本官一定會秉公處理,還姑娘一個公道!”
這縣令…好有正義感!
雖然覺得事態的發展奇怪地對己方有利起來,蘇妙還是千恩萬謝,滿足了縣令大人高高在上的虛榮心。接著縣令笑瞇瞇地說她們可以走了,并讓于巡檢在后面相送。蘇煙一聽姐姐沒事了,歡喜起來,奔上去拉住蘇妙的手。蘇妙領著他跟著蘇嫻二人走出巡檢房,路過隔壁小屋時正看見趙珍珠抱著孫大郎的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孫大郎一臉煩躁的表情。
于巡檢說出事時孫大郎就在附近,估計趙珍珠是誤以為孫大郎過來找蘇嫻所以才跑來砸攤子。屋里的孫大郎聽見外面的說話聲,望過來,在看見蘇嫻時眼睛一亮,又猛然意識到趙珍珠還抓著他的大腿,眸色暗下去,表情顯而易見地更加煩躁。
蘇嫻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撇過頭去走得更快。蘇妙一直走出縣衙回頭時才發現回味不見了,于巡檢笑著說八成是迷路了,答應幫她去找,并催促她趕緊回去盤點損失,他會幫忙要一筆孫家的賠償。蘇妙自然連連道謝,目送于巡檢進入縣衙才和姐妹們心情松快地回攤子去了。
還是剛才的辦事房,此時只剩下朱縣令和回味兩個人,朱縣令立刻撩起官袍跪下去,恭恭敬敬地道:
“下官參見小少爺!”
回味不太高興地皺皺眉,沉聲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小少爺的畫像整個廣平府的衙門都接到了。”
“是嗎?”回味沉默了片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轉身,“你知道了也好,替我給老頭子送個信,說我活得好好好的,叫他少管我,不許派人來。”說罷沉著眼眸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朱縣令心里一急,直起脖子才要說話,回味突然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若是你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
朱縣令后脖頸一寒,連忙賠笑道:“小少爺請放心,下官不敢的!”
回味冷哼一聲,轉身出去了。
朱縣令見他走遠了才長長地松了口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如此繁榮又祥和的一座小鎮為什么會招來這么一個活祖宗啊!
回味回到被砸得亂七八糟的小吃攤時蘇家四姐弟正在清點損失,蘇妙見他回來。狐疑地問:
“你去哪了,我一回頭就找不到你了。”
“縣衙太大。迷路了。”回味平聲回答。
蘇妙撲哧一笑:“你還真是個路癡!”
回味瞪了她一眼,沒有言語。
將損失報給于巡檢后。第二天定休日蘇妙和蘇嫻按原計劃帶蘇煙去拜見義塾的先生,他們前腳剛走孫大郎就找來了,還沒說兩句話就被同樣脾氣暴躁的胡氏揮舞著掃帚給打了出去。
蘇嫻回家后聽說了,一直防備著孫大郎再次來找茬,不過于巡檢都送賠償款過來了孫大郎卻沒有再來過,這件事仿佛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蘇煙順lì入學,也沒有人再來搗亂,蘇家人的心情又一次好了起來。
秋初是一年一度的水神廟祭祀,傳說這一天是清江水神的生辰。每年的這一天依靠清江過生活的長樂鎮人都會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那一天整個小鎮都會張燈結彩鼓樂喧天,被選出來抬轎的漢子們會抬著水神的神像以及獻給水神的祭品排成長長的縱隊在長樂鎮上游行一圈,最后在鎮中心的水神廟里進行祭祀活動。因為這一天是整個城鎮的節日,幾乎所有人都會出來參加祭典,還會有附近城鎮的人前來游玩看熱鬧,所以這一天的餐飲生意出奇的好。
蘇妙很幸運在小吃攤合約到期的前一天趕上了水神祭祀。
天色雖然早已經黑下來,整座鎮子卻一改常態地燦爛明亮,房梁上樹冠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每到夜晚都會漆黑駭人的江面上漂滿了女子們放的祈福河燈。五顏六色,鮮麗多彩。巡檢房增派了兩倍的人手在擁擠的人潮中穿梭,防止踩踏火災,守衛安全。
蘇妙特地在自己的小攤上掛了四只用毛筆書寫著“蘇”字的紅燈籠來增添節日氣氛。因為是廟會中的小吃攤,食客一邊走一邊吃的占據大多數,而能邊走邊吃的美食蘇記的招牌主食肉夾饃自然算一個。蘇煙無論是燉肉還是夾肉都已經非常嫻熟,已經到了十秒鐘就能制zuò一個的地步。
因為客人太多。蘇嬋、得福、蘇老太都忙著招呼客人,胡氏和蘇嫻則負責收銀。
蘇嫻歪靠在推車邊。她今天也負責賣糖葫蘆,上個月豐州城的萬老板派人送來第一批白糖,不愧是大糖坊,設備比蘇妙先進得多,制zuò出來的糖比她自己做出來的還要潔白。白糖剛送到緊接著就迎來廟會,蘇妙便搜刮了許多山楂、山藥、桔子和野蘋果,將白糖熬成糖漿,把用竹簽穿成串的水果在微微泛著琥珀色的透明糖漿里滾一遍,插在用稻草扎成的稻草人上。
紅彤彤的果子,亮晶晶的糖衣,被頭頂鮮艷的燈籠一照,閃爍著讓人禁不住泛起饞涎的晶亮。一串串糖葫蘆交替錯落插了一整個稻草人,泛著誘惑人心的香甜,最受小孩子和女子們的喜愛,離老遠望過去,通紅喜人的一片竟比那些姹紫嫣紅的花燈還要引人注目。
回味很悲催地被分配去做烤魚和烤雞腿,身為頂級名廚,過去的他是不會也不屑于制zuò這種臟兮兮比平民更平民的小吃的。立在烤架前,江風吹起烤網下面的炭火,迎面撲來,弄了他一臉灰,幾次嗆得他直想咳嗽,不得不戴上蘇妙借給他的被叫做“口罩”的東西。
盡管這些燒烤物在他看來極是粗糙,他卻不得不承認,在這些被蘇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腌制過的魚和雞腿上了烤架烤出香味之后,即使他已經失去了味覺,僅憑靠隔著口罩的鼻子去聞,竟也能聞到那股令人忍不住想多呼吸幾次的濃香。只是一股香氣竟然能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油滋滋亮晶晶的烤肉在唇齒間酥脆彈牙,繼而于口腔之內軟膩融化,絕妙的香辛料在味蕾間蔓延擴散,誘人得連胃袋都不由自主地空曠起來。
“那是用來賣的,你別偷吃!”正在炒面的蘇妙鄭重提醒。
“我沒想吃!”回味一窘,隔著口罩沖著她沒好氣地反駁。
蘇妙笑吟吟地晃了晃腦袋,胡氏又一次高聲喊道:
“三份炒面,十個烤魚十個雞腿十個肉夾饃!”
蘇妙應了一聲,在熱鍋里滑油,放入雞蛋炒熟盛出,再加蔥段、油菜、肉絲翻炒,用醬油調味。立在她身旁的回味已經從煮鍋里撈出面條,用冷水沖淋,接著放進她的大鍋里。蘇妙用兩只小木板做成的鍋鏟雙手一起在鍋里翻來覆去地攪拌,將面攪散,之后再放入雞蛋和蔥花,炒勻后出鍋。
普通的做法,卻有著不普通的鮮滑美味,香氣四溢,色味俱佳,蘇氏炒面是整條長樂街上回頭客最多的美食。
天色越黑客人越多,蘇嫻忙得頭昏腦漲,趁找錢的工夫經過蘇妙身旁,有氣無力地抱怨: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賣完,我還想去逛逛哩!”
“等祭典開始時差不多就賣完了,你現在就是去逛看到的也都是人的后腦勺。”
話音剛落,攤子前端突然發生騷動,一直在收銀的胡氏望過去,臉刷地變了色,啊地驚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