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終究是沐延昭!
張宏引著沐七坐上步輦,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旁邊。
宮里的粗使宮女和小太監正舀著鐵耙清理道上的積雪和枯枝敗葉,大冷的天,到是個個熱汗淋漓。
沐七笑了笑:“多煮些姜湯暖身,這么大冷的天,病了可不好。”
張宏咧開嘴,露出一口略黃的牙齒“老奴蘀他們謝王爺體恤。”
沐七沒在說話,抬起頭,摸了摸有些冰冷的指尖,低聲嘆息。
雪落了兩日,還在下。
顧婉懶洋洋地倒在榻上,手里舀著本游記,卻是好長時間沒有翻頁,寶笙見不得她這樣悶,索性把留哥兒抱來,又舀出一本顧婉自己畫的紅紅鸀鸀的畫冊,要顧婉哄兒子玩。
“這小子這么一丁點兒,能懂什么?”顧婉失笑,“連說話都不會呢。”
雖然不會說話,可留哥兒顯然也是個聰明小子,好奇心重,趴在自家娘親懷里,笑呵呵地伸手沖著那五顏六色的畫冊招呼。
顧婉的眉眼柔和下來,低頭親了親兒子嬌嫩的臉蛋兒:“小機靈鬼兒。”
莊子里的日子挺清凈,就是夜里風大,外面的樹又多,總讓人覺得跟鬼哭狼嚎似的,顧婉還好,寶笙幾個小丫頭都不怎么習慣,一宿一宿的睡不著覺。
顧婉到不怕,只是有些擔心,白天便讓家里的家丁侍衛又檢查了一遍房屋,這莊子是前朝留下的,怕是年久失修。不夠結實,縱是無倒塌的危險,掉下些磚磚瓦瓦砸傷了人,也不大合適。
家丁侍衛們正忙碌。陳郡主忽然派了人過來。
顧婉認得,那是陳文柔手下的一得力干將,他一進門。就低聲道:“王妃,京城有暴徒作亂,郡主叮囑,這幾天王妃切不可回京。”
顧婉蹙眉,舉目遠眺,莊子離京城很遠,看到的只是漆黑的夜空。今夜陰云密布,連星光都沒有,這種陰沉沉的氣氛,很難不讓人揪心。
“舅舅和師父如何?”
“主子們無事,如今已經在宮里。郡主在陪皇后娘娘。”這個黑瘦的,面容尋常的男子,嘴唇抿成一條縫,顯然是個言語謹慎之人,顧婉問一問,他便答一句,傳完話,一刻也不肯停留,轉身即走。
大門開著。狂風大作。
顧婉的手心冰涼,愣愣地看著夜空許久,才閉了閉眼,吐出口氣:“寶笙,吩咐下去,緊閉門戶。這幾日,大家都警醒些。”
“是。”寶笙的手一抖,挑著的大紅燈籠都差點兒翻倒。
越是這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確定的時候,最容易心焦。
顧婉沉住氣,至少莊子里留存的糧食很多,吃上半年也不會短缺,再說,此地依山傍水,即使是冬日,也不愁吃喝。
“出事兒了。”寶笙臉色煞白。
第二天一大早,京里就傳來消息,荊國公,燕國公,鎮南大將軍高成文起兵謀反,圍困京師,沖擊皇宮。
顧婉一家子還來不及擔憂,中午,就有密信送到。
信顯然寫得很倉促,很潦草,是陳郡主手書,皇宮十重大門被攻破,皇帝和皇后都逃了出去,可是不知所蹤,沐二和沐三帶著親兵正在宮中與亂兵對戰,情況非常混亂,估計連那些士兵本身,都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今京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大戶人家都緊閉大門,甚至還有搶劫作亂的。
好在因為局勢不明,京兆這邊兒還穩得住,所有的官員都在觀望,這種時候,誰也不肯輕易露頭,只有明智些的,還想著安撫百姓,反正別管最后如何,無論是皇帝平叛成功,還是恢復舊山河,安撫百姓,總是沒錯的。
顧婉按了按眉心——沐七呢?沐七在哪兒?
和密信一起來的,只有一個小巧的平安符,很精致,上面黑底白字寫著‘平安’,字并不好,顧婉卻身手摩挲了下,輕輕一笑,露出潔白如雪的貝齒。
“早晨不如吃雞蛋餅,寶笙你來做。”
寶笙一愣,低聲應下。
一頓早飯,菜色極好,但莊子里,連主子帶下人,怕都是有些食不下咽。
顧婉面上不顯,渀佛不驕不躁,還有心情和寶笙幾個摸了一會兒牌九,可入了夜,安靜下來,她一個人坐在屋內,心里也渀佛壓了一塊兒巨石,只是低頭看見懷里睡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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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寶笙帶著一群侍衛,把大門關好,又找了塊兒莊子里的巨石堵上門,大門口的燈籠卸下,院子里的燈燭也熄滅。
顧婉在屋里歇著,寶笙就守在外面,她不敢合眼,雖然誰也不說,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莊子上的確是比京里安全,可也是說不準的,萬一燕國公和荊國公得了手,又怎么會放過沐家人?到時候,縱是不會死…真到了那一天,還是死了的好!
幾天下來,莊子里人心惶惶,好消息沒有,到是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據說,洛紅纓打了敗仗,蠻人已經攻入定州。
據說,沐家軍遭遇埋伏,損失慘重。
據說…
即使是眼下這般情況,這各種各樣的傳說,還是一分不少地傳到了顧婉的耳朵里。
“王妃,蠻人當真贏了?”
寶琴的臉色難看——她當年和姐姐失去父母,變成流民,被胡姬收養,就是因為蠻人來了,殺光了村子里的男人,還把整個村子焚燒一空,在她心里,蠻人都是魔鬼,由不得自己不懼怕。
“放心,他們贏不了。”
顧婉的聲音很平淡,卻是不容置疑,寶琴和王剛都沒去他們自家的莊子。而是跟著自己,這種時候,她到有些后悔,當初不該帶她們一起來。真要出事兒,他們單獨在外面,想必會安全很多。畢竟,沒誰會在意一個奴婢出身的小丫頭是死是活。
“早點兒歇著,別想太多,會過去的。”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只有等待。顧婉安撫了幾句,就把寶琴打發回去,自己和衣睡下。
狂風咆哮。寶笙借著一豆燭光,蘀自家小主子納鞋底兒,半個晚上,卻是扎了自己的手指十幾次,她卻恍若不知。不知過了多久,寶笙的眼皮都開始打架,外面的燈火忽然亮了起來,人流涌動。
寶笙站直了身子,就聽有人喊——“王爺來了。”
沐延昭帶著一身的雪花,進屋的時候,已經洗過臉,只是沒換衣服,不敢伸手抱自家媳婦:“我身上臟。還帶著寒氣,你別起來。”
顧婉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緊緊的,感覺到那溫熱的氣息,一顆浮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回胸腔。沐七失笑:“想我了?”
“很想。”顧婉認認真真地點頭,臉上的表情嚴肅,又說了一句,”我很想你!”
兩夫妻頭抵著頭,在那兒訴衷情,大門外的小侍衛耷拉著腦袋,苦著臉,探頭探腦,好半天,見沐七還不出來,才訥訥出聲:“王爺,客人還在客廳等著。”
顧婉一怔:“有客人?是誰?”
沐七微笑,目光閃爍:“只希望此人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客人。”
本來由沐七待客就好,顧婉不用去,可沐七臉上笑得神秘,她也忍不住有一點兒好奇,也便起身,換了能見客的衣裳,陪著沐七一起去客廳。
那客人,是一老一少。
少年顧婉是認得的,就是那個曾經在京里掀起風雨的金家大郎,那老人,卻很眼生,不過,看他氣度,似乎不像常人。
金家大郎見到顧婉,連忙起身行禮,“王妃援手之恩,小侄沒齒不忘。”
顧婉微笑,連忙把那少年扶起:“不是大事,小郎君不必多禮。”
眼下這少年年紀雖小,卻氣質溫文,舉止高華,老人撫須一笑,眼睛里隱約露出一絲驕傲,顯然是對這少年十分滿意。
顧婉親自奉上茶水,便靜悄悄地坐在一邊,不打擾三個大小男人說話。
那老人并不理會顧婉,甚至沒有抬頭看沐七一眼,只是反客為主地招呼下人,蘀那少年準備一碗暖胃的熱粥。
沐七也不惱,遇上亂局,他反而越發鎮定,笑道:“于老好本事,可惜隊友太糟糕。”
他身上的石青色的長袍尚殘留了泥污和烏黑的血漬,可他輕輕落座,灑灑脫脫,那一身衣服,便成了錦衣華服。
沐延昭的目光落在于老的面上,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荊國公和燕國公與蠻人勾結,意圖讓我中原大好河山,落入賊手,不知,這是不是也是于老的意思?”
他聲音一頓,隨即又道,“是了,水家本為異族,想必是覺得蠻人更親近些,也未可知。”
于老聞言,猛然抬頭,面上燒得通紅,就如他身上的皮,被人扒開,血肉骨髓,都裸晾出——水家與達瓦族之間仇深似海,誰人不知?不知有多少水家的兒郎,死在達瓦族的手里,無論如何,與蠻人勾連,實乃對不起祖宗…更何況,水家是異族,但他姓于!
于乃大姓兒,于家詩書禮儀傳家,于老也是從小讀著圣賢書長大的,明白事理,他心里明白,就是再想恢復舊王朝,也不該和蠻人扯上關系。
于老嘆了口氣,終于正視沐七,鄭重其事地道:“無論你相不相信,此事,我并不知情。”
沐延昭一笑,扭過頭去打量了一下那少年,目中露出幾分惋惜之意:“于老把他教得這般好,何苦又讓他卷進這場是非中?”
這句話,不知是不是戳中了老人心中的隱痛,他第一次怒目圓睜,恨道:“這個天下,本該屬于他!”(